论梁启超小说批评的学科建构

2011-08-15 00:42暨南大学文学院广州510632
名作欣赏 2011年2期
关键词:梁启超学科理论

⊙廖 华[暨南大学文学院, 广州 510632]

论梁启超小说批评的学科建构

⊙廖 华[暨南大学文学院, 广州 510632]

当今学术界纷纷标举王国维为学科性小说批评理论的奠基者。其实,梁启超小说理论较早体现了学科建构的自觉意识,已经具有了小说批评的学科性特征。一是首次提出“小说学”一词,并且带头撰写和组织小说专题论文;二是率先引进西方文论术语,并融入传统的批评话语;三是开创西方哲学、心理学、佛学等多学科综合的研究方法。

梁启超 学科性 小说理论

晚清以来,西方哲学思想、科学方法纷纷介绍到中国,中国学术随之发生嬗变。小说批评的学科性意识就是在这一学术文化革新的语境中产生。当今学术界纷纷标举王国维为学科性小说批评理论的奠基者。其实,梁启超小说理论较早体现了学科建构的自觉意识,已经具备小说批评的学科性特征。作为晚清小说理论引领人的梁启超,不仅勇于突破传统的小说观,而且率先转变传统的批评模式,于1902年发表的《论小说与群治之关系》一文,可以说是我国近代第一篇最有影响力的小说专论;同时借用西方批评术语,力图融汇古今而创成新格;至于批评方法,则采用有别于选本、诗词话、评点的学科综合方法。

一、确立小说为独立的批评对象

“小说学”一词由梁启超在《译印政治小说序》首次提出:“然则小说学之在中国,殆可增七略而为八,蔚四部而为五矣。”①表明梁启超将小说提到了学科建设的高度。之后,他发表《论小说与群治之关系》一文,从文学地位、社会功用及艺术特征等方面系统论述小说价值。中国古代的小说理论往往以序跋、批注的形式存在,罕见集中探讨某一方面的专题论文。1897年,严复和夏曾佑发表《本馆附印说部缘起》,被认为是近代第一篇用新观点专门讨论小说价值意义的文章。然而,当时还没有大量输入西方文艺理论,人们对于新小说的形式还比较陌生,小说理论并没有因此得到充分发展。直到《论小说与群治之关系》出现,才打破这种消沉的局面,以单篇论文形式发表小说理论见解的才渐渐多起来。这不能不归功于这篇奇文的效力,因为最初的小说理论文章都在模仿此文。如狄葆贤《论文学上小说之位置》、老棣《文风之变迁与小说将来之位置》、亚荛《小说之功用比报纸之影响为更普及》、老伯《曲本小说与白话小说之宜于普通社会》、天俦生《论小说与改良社会之关系》、陶佑曾《论小说之势力及其影响》、启明《小说与社会》、耀公《小说与风俗之关系》等等。这些文章的写作思路都与《论小说与群治之关系》相近甚至相同。

除了小说社会作用及艺术特征的探讨外,其他专题论文也如雨后春笋,破土而出,蔚为大观:有的重新总结和评价中国古典小说,如燕南尚生《〈新评水浒传〉序》;有的具体评论当时小说作品,如儒冠和尚《读〈闺中剑〉书后》;有的研究小说发展史,如天俦生《中国历代小说史论》;有的研究作家修养,如管达如《说小说》;有的就某一小说类型进行论述,如程公达《论艳情小说》;也有对小说原理进行系统化论述,如吕思勉《小说丛话》运用西方美学观点分析了小说兴盛的原因、小说创作与批评的主要方法及小说与社会的关系等多方面问题。②这些文章已不再是中国古代小说理论所经常采用的评点、笔记和序跋等形式,而是一些篇幅较长的小说专论。它们既是我国古代小说理论的总结和发展,又是从古代小说理论到现代小说理论之间的一个过渡桥梁,标志着我国小说理论已经进入一个崭新的阶段。

至明清,小说评点得到长足发展。这些见解虽然不乏真知灼见,但大都依赖小说文本,且往往恣意发挥,欠全面性。小说批评模式作为小说理论形式的一个方面,它的现代转化还必须具备一种理论的自觉,即将若干小说观点疏理成一个体系,上升为一门学科的自觉意识。《论小说与群治之关系》的发表,表明梁启超对小说理论有了高度自觉,已从依附于小说作品本身的较为局限的理论批评中解放出来,进入小说发展规律的系统性探索。

为丰富小说研究内容,梁启超还组织专题论文,在《新小说》杂志特设“小说丛话”专栏,把小说作为确立的、科学的批评对象,这是我国批评意识的一大飞跃。当时像楚卿、平子、曼殊、松岑、定一、侠人、浴血生等许多名家,纷纷在栏目附和梁启超提倡的小说理论,并在各方面加以充实和发展。如曼殊通过举证中外皆发生过的读小说而自杀的事例,说明小说强大的感召力。可以说,真正进入具有一定学术体系,对我国小说理论进行系统、自觉的研究,是自梁启超开始。从这个意义看,说他是近代小说理论的奠基者并不过分。

二、开创中西化合的小说批评话语

中国古典文论的思维方式大多是经验的、直觉的,与此相联系的是理论术语富有形象性、鉴赏性。如脂砚斋《红楼梦》的评点:“草蛇灰线,伏脉千里”,通过“不涉理路、不落言筌”的直觉,把握文字背后的“象外之象”、“韵外之致”。这种术语方式在解读作品时,有助于传达会心之妙,更体现了鲜明的民族特色。然而,中国古代文论话语也存在弱点。一是概念的含义难以确定。如“比兴”一词,郑玄、锺嵘、刘勰、皎然、朱熹各持一家之说。二是分体文论不平衡,诗论浩如烟海,小说、戏曲理论则凤毛麟角。

恩格斯指出:“一门科学提出的每一种新见解,都包含着这门科学术语的革命。”③梁启超对术语革命不仅有明确的认识且走在同时代人的前端,在《科学精神与东西文化》对中国传统学术的病症做了尖锐的批评:“中国传统学术的第一个毛病就是思维的笼统,它表现为‘标题笼统’、‘用语笼统’和‘思想笼统’。”④尤其是“用语笼统”,梁启超深感必须进行话语改革,话语应随时代的发展而发展。在《论小说与群治之关系》这篇论文,梁启超首次用“理想派”与“写实派”的理论术语划分小说流派。如今学术界纷纷标举《人间词话》所提出“理想与写实”两派的划分。其实,《论小说与群治之关系》写成于1902年,《人间词话》的发表要晚其好些年。尽管这两个术语并没有被梁启超做进一步阐述,但却是20世纪中国文论的核心范畴“浪漫主义”与“现实主义”的鼻祖,对20世纪中国理论批评产生深刻影响。

值得注意的是,梁启超虽然采用西方文学理论术语将小说分为两派——理想派和写实派,但仔细考察,不难发现他对这两个术语的一大段内涵解释却是中西融汇的。睡乡居士《二刻拍案惊奇序》认为“点缀域外之观”可“破俗儒之隅见”⑤,“域外之观”就是超越现实的幻想世界,这与梁启超称“导人游于他境界”不能说没有相当的联系;《二刻拍案惊奇序》还批评了明代小说家过分追求新奇而失去艺术真实的通病,指出这些小说家“舍目前可纪之事,而驰骛于不论不议之乡”,是“知奇之为奇,而不知无奇之所以为奇”⑥。“目前可纪之事”与梁启超的“现境界”可以说一脉相承,“无奇之所以为奇”的意思是写“目前可纪之事”也可以产生“奇”的效应,这种说法到了梁启超那里变成了写“现境界”的写实派小说也能令人拍案叫绝,感人肺腑。

再如“理想”、“写实”、“想象”来自西方,“极其妙而神其技”中的“妙”、“神”源于“妙悟”、“神思”等传统概念;“移人”则因袭了“神与物游”、“身与竹化”等古典文论范畴,如“夫有尤物,足以移人”(《左传·昭公二十八年》)。此外,梁启超还自创“熏”、“浸”、刺”、“提”四个批评术语,在阐释“浸”时运用了“空间”、“时间”等西方概念,而论述中所表现出来的“入而与之俱化”等理念又是中国的:“入人也深,化人也速”(荀子《乐论》)。可见,梁启超并非完全抛弃本民族传统而唯西方马首是瞻,而是融汇中西文论中的概念范畴,并纳入自己的理论体系中,对内涵做出富有新意的阐释。力图在中西二者“结婚”的基础上形成新的理论形态重新解读小说,梁启超走出了可贵的第一步,对当今文论话语的重建仍具有重要启示意义。

三、首创学科综合的小说批评方法

王国维的《红楼梦的评论》,以康德非功利主义美学论观照文学艺术,开辟了小说理论的新天地。也许梁启超小说理论因种种不足而无法达到《红楼梦的评论》的美学高度,然而在跨学科方法的综合运用方面,却是我国小说批评史上前不见古人的第一声。

1.西方哲学方法的借鉴。梁启超发现文学与西方哲学之间的密切关系,倡导从哲学视角入手研究文学艺术。他在《小说丛话》就从进化论的角度坚信书面语向口语靠拢是大势所趋:“文学之进化有一大关键,即由古语之文学变为俗语之文学是也。各国文学史之开展,靡不循此轨道。”⑦中国传统文学观念的一个重要特征就是奉文言为正宗,摒弃通俗化的口语。晚清之时,社会的发展与进步,使得口语日益活跃,备受欢迎。外强入侵也使有识之士意识到言文分离极大阻碍民智的开发。梁启超以时代发展的眼光呼吁俗语取代古语文体,适时提出文学语言的大众化问题。以往说到反对文言文、提倡白话文,人们大多把它归功于“五四”文学革命,然而,提倡白话文运动实际上发端于“小说界革命”。可以断定,没有近代知识分子的大胆开拓,没有近代文学的改良,新文学便不能在五四时期获得成功。

2.西方心理学方法的运用。作为一位善于吸收与化合的思想家,梁启超较早运用西方心理学方法进行艺术研究,在我国文学史上开拓了文学创作和审美感受的心理学分析,为中国文学艺术研究带来新视阈。他在《译印政治小说序》论及小说繁荣的原因时,从“人情”出发,提出“厌喜谐”说:“凡人之情,莫不惮庄严而喜谐谑,故听古乐,则唯恐卧,听郑、卫之音则靡靡而倦焉,此实有生之大例,虽圣人无可如何者也。”⑧这实际上触及读者阅读心理的问题。至于小说如何感染读者,梁启超更以审美心理为中介,提出“熏、浸、刺、提”四个概念范畴。“熏”是作品给审美主体提供再创造的阐释空间,“浸”强调蕴藏于作品即审美对象中的情绪濡染作用,“刺”是读者与作品“俱化”后所产生的一种共鸣心理,“提”则意味着审美欣赏活动进入了极致状态,审美人格在“他境界”中得到实现。“四力”说突显了读者心理在艺术活动中的重要作用。

3.佛学思维方法的深化。首先,以佛家“境界”说划分小说种类。梁启超认为小说提供了读者所期待的“现境界”与意料之外的“他境界”,因此被分为“现实派”和“想象派”。这里的“境界”显然来自中国佛学。其次,以佛典解释“四力”说。所谓“熏”,本是佛经《成惟识论》:“依何等义,立熏习名?所熏能熏,各具四义、令种生长,故名熏习”⑨;梁启超据此说明,人读小说后,小说之境界在脑海里“成为一特别之原质之种子”;所谓“浸”,借用释迦佛苦行后顿悟的故事,比喻读者浸染在小说中也可以提升到一个新境界;所谓“刺”,指读者的顿悟,故用禅宗的哨头棒喝作例子;所谓“提”,则与佛家心外无佛的大乘精神相一致。最后,以佛法“心力”比附小说艺术感染力。在梁启超看来,佛典作用于信徒与小说作用于读者是相通的,它们的中介就是“心力”。“心”不仅是“三界”的缔造者,而且是大千世界的动力。小说能让读者产生“忽然情动”等情绪,正因为小说具有“支配人道”的巨大力量。梁启超以佛论小说是立足于读者的接受心理。正是将中国佛学与西方心理学相融汇,使梁启超在理论上发现小说的价值,看到新小说改良群治的巨大潜能。

综上可见,梁启超自觉以现代西方学术范型为参照,对于中国传统小说批评的思维模态、概念范畴、理论范式、研究方法等进行深入拓展。尽管作为先驱者,其理论建设在诸多方面存在不足与局限,但在客观上却呈现出毋庸置疑的学科性特征,对于中国小说批评理论的创新与发展起到重要的引领与示范作用。

①④⑧ 梁启超.梁启超全集[M].北京:北京出版社,1999:172,4008,4017-4018.

② 吕思勉.小说丛话[A].见:陈平原,夏晓虹.二十世纪中国小说理论资料 (1)[C].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7:438-479.

③ 恩格斯.马克思恩格斯选集·三[M].北京:人民出版社,1972:34.

⑤⑥ 睡乡居士.二刻拍案惊奇序[A].见:黄霖、韩同文.中国历代小说论著选·上[C].南昌:江西人民出版社,2000:267,266.

⑦ 梁启超.小说丛话[A].见:陈平原,夏晓虹.二十世纪中国小说理论资料(1)[C].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7:82.

⑨ 太虚.成惟识论[M].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1996:309.

作 者:廖华,文学博士,暨南大学2009级古代文学研究生,研究方向:中国古代小说戏曲。

编 辑:赵红玉 E-mail:zhaohongyu69@126.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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