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温庭筠启文中的“嵇康情结”

2011-08-15 00:42李博昊吉林大学珠海学院中文系广东珠海519041
名作欣赏 2011年2期
关键词:温庭筠嵇康情结

⊙李博昊[吉林大学珠海学院中文系, 广东 珠海 519041]

论温庭筠启文中的“嵇康情结”

⊙李博昊[吉林大学珠海学院中文系, 广东 珠海 519041]

在温庭筠上书权贵以希援引的启文之中,凸显着一种“嵇康情结”,这种情结展现着庭筠仰其才华,爱其人格,哀其经历的复杂心态。这种情结是古代社会知识分子的一种共通心态,折射出来的是一种深沉的自我哀叹。

温庭筠曾多次撰写启文以求自达,这些投启之文中屡次运用了嵇康的典故,涵盖了嵇康生平中的典型事件,大体展现了嵇康的人格、品性。而温庭筠有着与嵇康相似的追求与遭遇,同是风流才子,同有傲岸人格,又同为政治所累,故而会在感伤嵇康的同时而深深自伤。

一、风流天下闻,谁解赤子心——洒脱之下焦灼的内心世界

温庭筠在《上崔相公启》中提到“:常虑荒芜,殊非挺拔。依刘荐祢,素乏梯航;慕吕攀嵇,全无等级。分甘终老,莫有良期。”其中的“慕吕攀嵇”的“嵇”指的即是魏晋风流的典型代表嵇康。

年轻的嵇康与少年的庭筠均以才名闻世,嵇康的风度是老、庄式的,体现在形貌气质上的超脱,但超脱之下乃是对世事纷争的恐惧之心;而庭筠的风流则有狂禅的意味,放浪于繁华街巷的外表之下,隐藏着的是晶莹剔透的赤子之心。这是风流的两种表现形式,这两种形式在两位才子身上演绎得淋漓尽致。情意相通之处乃是世不遂人愿的慨叹。

嵇康是竹林玄学的代表人物,魏晋玄学发展到竹林时期,思想界的目光从宇宙本体转向了人本身,关注的是个人的生存境遇和自我意识。此一时代,政治局势严酷,司马氏的统治使得“天下名士少有全者”,传统意义上的名教已经丧失了其原有的意义和功用,成为了统治者驾驭臣子、笼络人心的工具。此时的政治环境使得一些士人丧失了对执政者的信心,所以嵇康在好友山涛推荐自己做官时,写下了《与山巨源绝交书》,自言“非汤武而薄周孔”,展示出不肯入世的清峻人格。同时,在《释私论》中,嵇康提出了“越名教而任自然”,这是此时思想界的最强音“:夫称君子者,心不措乎是非,而行不违乎道者也……矜尚不存乎心,故能越名教而任自然;情不系于所欲,故能审贵贱而通物情。物情顺通,故大道无违;越名任心,故是非无措也。”这是嵇康哲学的精髓,无欲无念,无非无私,才是君子的境地。嵇康的一生就努力践行着这样的理念,王戎“自言与康居山阳二十年,未尝见其喜愠之色”。《晋书》称他“远迈不群……人以为龙章凤姿,天质自然。恬静寡欲,含垢匿瑕,宽简有大量”。这种仙风道骨正是内心修为的一种外在表征。其自言“:淡淡流水,沦胥而逝。泛泛柏舟,载浮载滞。微啸清风,鼓容裔。放棹投竿,优游卒岁。”传达着一种善乐自然的恬淡。但是这种潇洒的风度背后,隐藏着的是一颗看穿世事苍凉的悲慨之心。“哀哉世间人,何足久托身。“”思我良朋,如渴如饥。愿言不获,怆矣其悲。”政局的混乱、身世的飘零折磨着这位名士,让他的竹林之隐带有深深的悲剧意味。

嵇康展示出一种隐于野的名士风度,而温庭筠体现着一种隐于市的才子风流。《唐才子传》记温庭筠“少敏悟,天才雄赡,能走笔成万言。善鼓琴吹笛……侧词艳曲,与李商隐齐名,时号‘温、李’。才情绮丽,尤工律赋”,乃是典型的才华横溢型的士人。其爱好流连于歌楼舞馆,但其举止同阮籍卧于酒家女之榻有着相同的内涵,虽似足风流,却止于礼义,其对歌楼酒馆中女子的态度是尊重的,这种尊重源于一种“同是天涯沦落人”的伤感。庭筠有《弹筝人》一诗“:天宝年中事玉皇,曾将新曲教宁王。钿蝉金雁今零落,一曲伊州泪万行。”记述的是一位在天宝年间曾经侍奉过玄宗和宁王的歌姬,在战乱后流落民间靠卖唱为生的悲惨遭遇,“一曲伊州泪万行”,既是歌女的自伤之泪,也是庭筠的自怨之泪。即使是在温庭筠以香软风格著称的词体文学创作中,他也以一种尊重的、同情的态度来描写女性。这种表达发自诗人内心深处,展现的是诗人一颗善良纯真之心。“小山重叠金明灭,鬓云欲度香腮雪。懒起画娥眉,弄妆梳洗迟。照花前后镜,花面交相映,新帖绣罗襦,双双金鹧鸪。”画面中的女子是美丽的,但仍需忍受独守空房的寂寞空虚,这不正是才高而无所用的诗人的投影么。庭筠词中有许多征妇形象,他多选用《遐方怨》《诉衷情》《定西藩》《蕃女怨》等曲调来表现,如《蕃女怨》“:万枝香雪开已遍,细雨双燕。钿蝉筝,金雀扇,画梁相见。雁门消息不归来,又飞回。”远方的征人时刻牵动着闺中人的情怀,这些寂寞哀怨独守空闺的征妇之心,折射出的正是庭筠浪迹漂泊,见多苦愈多的彷徨心态。

同样的才华横溢,同样的风流潇洒,但那洒脱的外表下掩藏着的却是一颗不安的心。庭筠爱慕嵇康的才华,羡慕他那种隐居的恬静,但他深知,那只是一种虚幻的外在表象,其下所隐藏的,则是痛苦和焦灼。“自古圣贤尽贫贱,何况我辈孤且直。”承平社会里的知识分子们尚难有圆满的结局,何况生在乱世,面对戾王!庭筠对世事人生感觉同嵇康是一致的,无论嵇康的孤凄之嗟,抑或庭筠的无助之痛,究其本质都是对生不逢佳时、才不得善用的哀怨。

二、徒负不羁才,罕有适时用——盛名之下坎的政治遭遇

“性烈”是嵇康性格的一个重要方面,这种天赋的气质人格虽经多年的刻意修为也不能更改。不为五斗米而折腰,不为千钟粟而动念,坚定而执著地捍卫着心中的最高精神理念,这就是嵇康的品性。《晋书》记:“初,康居贫,尝与向秀共锻于大树之下,以自赡给。颍川钟会,贵公子也,精练有才辩,故往造焉。康不为之礼,而锻不辍。良久会去,康谓曰‘:何所闻而来?何所见而去?’会曰:‘闻所闻而来,见所见而去。’会以此憾之。”这样凌厉的性格使得他即使是隐居世外仍没能逃脱身死的命运,钟会离开嵇康后“,言于文帝曰:‘嵇康,卧龙也,不可起。公无忧天下,顾以康为虑耳。’因谮‘……康、安等言论放荡,非毁典谟,帝王者所不宜容。宜因衅除之,以淳风俗’。帝既昵听信会,遂并害之。”就这样,一位才子走了,留下回荡的广陵散引后人垂泪。《晋书·嵇康传》记“:康将刑东市,太学生三千人请以为师,弗许。康顾视日影,索琴弹之,曰‘:昔袁孝尼尝从吾学《广陵散》,吾每靳固之,《广陵散》于今绝矣!’时年四十。海内之士,莫不痛之。”

温庭筠在《为人上裴相公启》中言:“人琴并绝,不得申哀”,时时感念嵇康这样一位才子无端惨死之事。但是,嵇康因性格锋芒而获罪的典故并未使得庭筠的情性转变,或许这就是正义而有良知的中国士人的赤子之心。

庭筠因言而开罪于权贵,使得进仕之路几被封堵。他曾在启文中五次使用阮籍“穷途之驾”,三次使用王章“牛衣对泣”的典故,来描摹自身对前途渺茫的怅惘,其也曾“自伤云:‘因知此恨人多积,悔读《南华》第二篇。’”但仍然不舍其犀利的本性,《唐才子传》记“:宣宗微行,遇于传舍,庭筠不识,傲然诘之曰:‘公非司马、长史流乎?’帝曰‘:非也。’又曰‘:得非六参、簿、尉之类?’帝曰‘:非也。’”这样的举动彻底断送了温庭筠的政治前途,其“后谪方城尉”,《唐摭言》记:“庭筠之任,文士诗人争为辞送,惟纪唐夫得其尤。诗曰‘:何事明时泣玉频,长安不见杏园春。凤皇诏下虽沾命,鹦鹉才高却累身!且饮绿销积恨,莫辞黄绶拂行尘。方城若比长沙远,犹隔千山与万津。’”此时“中书舍人裴坦当制,忸怩含毫久之,词曰:‘孔门以德行居先,文章为末。尔既早随计吏,宿负雄名,徒夸不羁之才,罕有适时之用……’”到人生的最后,庭筠流落而去,不知所终。

在所谓的“以德行为先”的社会里,再广的学识,再多的济世之心都只能是一种累身之资,再美好的人生、社会理想也只能是一种奢求。生于斯而长于斯,时也、运也!留下的,惟有一声叹息!

三、千秋万岁名,寂寞身后事——驾鹤之后哀婉的后人经历

对于嵇康的获罪原因,鲁迅在其《魏晋风度及文章与药及酒的关系》有一段精辟的论述:“非薄了汤、武、周、孔,在现时代是不要紧的,但在当时却关系非小。汤、武是以武定天下的;周公是辅成王的;孔子是祖述尧舜,而尧舜是禅让天下的。嵇康都说不好,那么,叫司马氏篡位的时候,怎么办才是好呢?没有办法,在这一点上,嵇康于司马氏的办事上有了直接的影响,因此就非死不可了。”①

这就是嵇康,一位“过分认真”然而又是真心待世的赤子,他走上刑场的时候,儿子嵇绍年纪尚幼。《晋书·嵇绍传》记其“十岁而孤”,多受嵇康之友人山涛照顾。温庭筠《上令狐相公启》言:“《戴经》称女子十年,留于外族;嵇氏则男儿八岁,保在故人”,感慨父失而子孤之痛。据刘学锴考证,此句“盖谓自己的男孩寄养在朋友家……或解,此指温庭筠自幼丧父,寄养在父之‘故人’家”②。温庭筠在《上宰相启二首》其一言:“则卫馆遗孤,常闻出涕;山阳旧曲,不独伤心。”乃是用向秀思友之典故。向秀经山阳旧居,邻人的笛声使他想念亡友嵇康,并作《思旧赋》一篇,聊寄追思。其在《上吏部韩郎中启》中又言:“然后幽独有归,永托山涛之分”,仍是借嵇康死而儿尚孤表达深深的自伤。

嵇康在临死之前曾给自己年幼的儿子写下了《家诫》,告诉了其许多圆滑的处世之道,这或许是他在死前的一番“彻悟”。但是士人之心难以改变,嵇康之子嵇绍在嵇康故人山涛的推荐下做了官员,其秉承了父亲威武不屈、贫贱不移的高贵品格,为官坦荡,一身正气。《晋书·嵇绍传》记:“值王师败绩于荡阴,百官及侍卫莫不溃散,唯绍俨然端冕,以身捍卫,交兵御,飞箭雨集,绍遂被害于帝侧,血溅御服,天子深哀叹之。”庭筠感慨嵇绍年幼无父的遭遇,却没曾想到自己的儿子温宪由于自己声明不佳而一生寥落。温宪曾作《题崇庆寺壁》诗:“十口沟隍待一身,半年千里绝音尘。鬓毛如雪心如死,犹作长安下第人!”来抒发这种深深的愁苦。

“道德的核心就是责任……志士的责任感超出社会的要求。荆轲为知己而捐躯,汉末名士为救世而献身,他们完全可以不去做,亦无可非议,但责任感却无法原谅自己,过于强烈的责任感在黑暗的中国古代社会往往是知识分子的致命伤。按鲁迅的话一说,就是‘过分认真’:说出来,送掉了性命;忍着又噬碎了自己的心。”③生活在强盛王朝没落之际的温庭筠,同嵇康一样经历着跌宕起伏的政治局势和无休无止的官僚斗争,他启文中的“嵇康情结”饱含着对先辈遭遇的慨叹,但更多的,是其对自身经历的感伤。这种感伤在中国古代社会带有普遍性,乃是隐藏在知识分子内心深处的彷徨与恐慌。透过此种情结,两个才华横溢而又风度翩翩,寂寞孤独而又桀骜不驯者的身影清晰地呈现在眼前,虽时隔半个多世纪,仍交相辉映,在历史上留下了绚丽的痕迹。

① 鲁迅:鲁迅全集(第三卷)[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73:500-501.

② 刘学锴:温庭筠全集校注[M].北京:中华书局,2007:1120.

③ 王晓毅:嵇康评传[M].南宁:广西教育出版社,1994:78.

吉林大学珠海学院“百人工程”骨干教师培养计划项目阶段性成果(项目编号08JZ00060)

作 者:李博昊,吉林大学珠海学院中文系讲师。

编 辑:古卫红 E-mail:guweihong007@sina.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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