隐喻:通往真实之门
——读东西中篇小说《没有语言的生活》

2011-08-15 00:42赵双花济宁学院中文系山东济宁273155
名作欣赏 2011年2期
关键词:王家小说语言

⊙赵双花[济宁学院中文系, 山东 济宁 273155]

隐喻:通往真实之门
——读东西中篇小说《没有语言的生活》

⊙赵双花[济宁学院中文系, 山东 济宁 273155]

隐喻是小说的一项重要文艺功能,它暗示了作品含有由具象走向哲学的美学力量。东西的小说《没有语言的生活》,通过具象化的日常叙事演绎了一出语言的缺失与语言的不洁,使人物生活在昏昧之中的悲剧,充满了现实关怀精神。

隐喻 语言 悲剧

我一直认为小说是一种寓言。在艺术魔笔的描绘下,它所呈现的拟真实的场景看似平淡无奇,却布满了一个又一个玄关,一个不经意的细节就有可能是一条通往形而上的通道,引领我们从虚构走向真实,从特殊走向普遍。那些长袖善舞的作家们似乎具备点石成金的异能,细致入微的解剖与叙述使生活中大多数熟视无睹的、看似没有意义的意象变得醒目、活泛,画外音般地提示我们生活远远不仅是我们所看到的景象。如此,生存的痛感才变得持久、深刻,我们才得以在另一个层面上更清楚地洞悉自己的生存境况,重估自己的精神质量。1960年代出生的广西作家东西的小说就具备这极强的隐喻功能。《权力》《目光越拉越长》《后悔录》中对传统父亲形象的颠覆暗含了对约束个体甚至一代人精神成长的权力的反抗与不屑,《寻找父亲》《耳光响亮》中设置的“寻父”情节则又意味着对新秩序的向往。而他获得首届茅盾文学奖的中篇小说《没有语言的生活》(载《收获》1996年第1期)则在更普遍的意义上发掘出走在文明途中的我们身上的暗疾与缺失。

故事发生在一个与世有隔的小小村庄。它与外界的联系仅有几次:聋子王家宽在父亲王老炳被田地里的蜂团蜇瞎了眼睛之后,去集市上买东西。由于沟通出了问题,他将父亲想买的肥皂误会成了一台收音机;卖毛笔的小贩哑巴蔡玉珍来到这个村庄,村民看到毛笔如同看见凶器纷纷离去,后来蔡玉珍成了王家宽的老婆,王家的生活才有了所谓残缺的圆满;村里的小学教师、有妇之夫张复宝使村里的姑娘朱灵怀孕,俩人约好去县城做流产,但因为等车时俩人错过了接头的机会,没有成行。朱灵为了声誉,想把怀孕这事栽到王家宽头上。被王家宽逐出门后,朱灵在绚烂盛开的桃林里结束了生命。这个村庄就像“革命”前的未庄一样,封闭、沉滞。一些自给自足的热闹,像几枚石头投入湖水,水花溅过,涟漪泛后,最终还是让位于沉寂。

村子里的教师和医生角色与使命之间也发生了错位。张复宝是小学教师,单纯的王家宽本来是想让张复宝替自己给朱灵写情书,没想到有妇之夫张复宝却在信末署落了自己的名字,虏获了朱灵的芳心,愚弄了王家宽。学校不是知识的殿堂倒更像一片是非之地。朱灵怀孕之后,学生们看见王家宽就喊:“王家宽大流氓,搞了女人不认账——”。哑巴蔡玉珍给聋子王家宽生了个能说会听的健全儿子王胜利,一家人的幸福指数升到了最高点。到了该上学的年龄,一家人满怀指望地将他送进学校,但没想到不懂事的孩子第一天在学堂学到的“知识”竟是侮辱王一家的破烂歌谣,回家被爷爷训斥了一顿后,无辜的孩子知道了真相且变得沉默寡言,如同真的又聋又哑一样。仿佛一烛细微的灯火为突如其来的风雨毁灭,从此这个世界一片黑暗,一片寂静。教育,无论是教育者还是被教育者似乎都被人性中本来的恶所牵引,知识的亮光、文明的灯火被拒在这个世界之外。而村里的中医刘顺昌虽有意“治病救人”却总是愿望落空,无处施计。他第一次在作品中出场是给被蜂团蜇了的王老炳看病,身体上的伤痊愈了但眼睛终归是瞎了。第二次是领着儿子到王家致歉,刘顺昌善良热情但儿子却惯于偷摸,偷了王家的腊肉。本想着儿子会被王老炳斥骂一顿,但王老炳有着自己的逻辑,放过了他。刘顺昌很热情地给王家宽张罗媳妇也被婉拒。王家搬到河对面生活时,蔡玉珍的头被瓦片削伤,血流不止。刘顺昌在河对面看见了,要医治。没想到王家宽仅仅是向河面瞥了一眼,拔起药草给蔡玉珍止血。这一瞥中有不屑,有不信任,终归也是一种拒绝。无论是医学角度的治病救人还是人文方面的知识启蒙,在这个村庄都是失败且无望的,整个村庄处于一片昏昧之中。

然这昏昧中有没有一丝光亮呢?哪怕微弱如豆、稀疏似星。有。小说的主线是王家宽的行动,他虽然是个聋子,但人品显然好于那些生理健全的人们,对世事也很机敏,有着独立的判断与选择。他敏感懂事,父亲在众目之下像牲口一样被刘顺昌疗伤时,知道维护父亲的尊严。他渴望合群,身前挂着收音机在谢西烛家里玩,却遭到了谢的嘲笑与侮辱,从此掉头而去,永不再来。他斥责老黑不把鸡瘟的消息告诉村人。蔡玉珍来推销毛笔,好色的男人图谋占到她的便宜,无知的小孩则跟在后面起哄,唯有王家宽陪伴着她,努力做她的保护神。在爱情、婚姻上,王家宽也有自己合乎道德的选择。不像狗子们,他喜欢朱灵是真心诚意的,在追求爱情时透出一股可爱的憨傻。但是,一旦事情有变,他也不含糊。朱灵怀孕想栽赃于他时,他干脆地拒绝了朱灵结婚的请求。无关爱情处,王家宽对美的东西也心存怜惜。朱灵生前在灿烂的桃花林里拍下的照片无疑是青春与爱的象征,照片冲洗之后朱灵已经死了,他毫不犹豫地掏钱将它们买了下来。蔡玉珍推销毛笔,有人恐惧避之,王家宽却认为那些字像春天的树长满了树叶一样好看。形同虚设的双耳阻隔了世界的乐音袅袅但也阻隔了噪音喧嚣。聋子王家宽心底的纯净似是未曾污染的雪山融水,虽也纤细,但与其他村民相比,还是丰富亮丽。

因为没有语言,自知生存的根基不稳,他们在与乡人的交往中自觉地选择了退让与隐忍,但这种忍受在朱灵的母亲杨凤池夜半的诅咒中走到了极限,他们决定搬家,搬到没有人烟的对岸。这个看似冒然的决定既表达了他们渴望摆脱为语言所困的现状,对于此岸世界的绝望,也象征着不愿让过去如阴魂般缠绕,对于将来,充满了信心。新房子的根基是平整后的祖坟所在地,这无疑具有极强的象征意味,这是对历史的告别。确实,他们也获得了短暂的幸福,在刘顺昌的眼中:“他们似乎是阴间里的人,或者是画在纸上的人。他们只在光线里动作,轻飘、单薄,虚幻得不像人似的。”这与其说是刘顺昌的幻觉,不如说这种想在远离人群是非的地方过上自产自销的幸福生活,而这本身就是一种心灵的一厢情愿。这种幸福的气氛持续了很短的时间,便在蔡玉珍被人强奸的悲剧中破坏了,转而在儿子的那首学来的歌谣中走向寂灭。尽管“蔡玉珍看见王家宽用手搓他的脚板,搓得一丝不苟,像有老茧和鳞甲从他脚上一层层脱下来”,但人还是洗不掉过去生活的印记,无法隔断与过去生活的联系。致命的生理缺陷已经将他们推到了悲剧的深境,问题不是单靠环境的改善就能解决的。

语言的缺失造成了生活先天的残疾,语言的缺失也使人性之善始终像一粒干瘪的种子,难以发芽成长。语言的缺失更使人性之恶潜滋暗长。东西有关乡村题材的小说整篇都会弥漫着南方特有的那种阴湿、粘着的水汽。人物也仿佛是被这阴湿、粘着的网所笼住,人物要逃脱悲剧的努力最后都变得徒劳。而这里,东西所谓的“语言”已不单单是我们发声的“言语”、语言照亮存在。在某种意义上,我们走在进化途中的人类无不具有王家身上的特征,因为不善倾听,我们成了聋子,因为不善观察,我们成了瞎子,更由于无力言说,我们成了哑巴。生活也不排除在某一个时机,我们的五官协调好了,但由于外在环境的不配套,终与和谐无缘。东西以这种方式道出了人生存的困境,王家由于生理的缺陷固然过着没有语言的生活,可是那些生理健全的人真的获得了“语言”吗?朱灵无疑是这个村庄最灵动的人物,然而也不过充满了无知,受了小学教师张复宝的引诱,最终觉得无脸见人而自缢身亡。朱灵的母亲以为是王家宽的责任,而选择了夜半在房屋后诅咒,有着原始思维。这些生理健全的人同样生活在混混沌沌之中,只要人们自身无法意识到生存的意义,无法把我们卑微的生活上升到一种哲学的高度,只要理性永被深埋阴湿的地下而感性一直盲目疯长,我们就不能逃脱被隔绝甚至被窒息的悲剧。与东西其他充满历史意识的小说如《耳光响亮》《后悔录》不同,东西这一中篇小说淡化了我们所生存的具体语境,这一静止就成了恒常,成为我们在追求文明的一处死角。小说中的“语言”显然已经超越了日常的层面,而在更高的程度上意味着启蒙,意味着感性与理性的和谐演奏。

东西在分析鲁迅笔下的阿Q时说道:“每一个人都有极其隐秘的心理,它藏在心灵的最深处,我把它称为‘秘密地带’,并以此为题写了一个小说。我们的邪念我们的脆弱全部躲在‘秘密地带’里,一般不会被人察觉。”鲁迅的犀利在于戳穿了这个秘密,阿Q如同镜子,让我们看见自身。东西的笔力火候还没到鲁迅的地步,但毫无疑问的是,他确实希望通过塑造一个人物类型,通过特定的故事情节来反衬我们的生存境遇。有人说:“读东西的小说,给人的感觉就是他在给读者编制着一个个的虚构故事,并根据先在的理念或对生活的发现而设置一个个必须的人物。”但也就是这预先的理念设置规约了人物的行动,使情节不致显得枝枝蔓蔓。东西的小说是含着某种概念,但并不“概念化”,他在说明一种道理的同时,同样重视艺术技巧的使用,而这又不是在玩儿技巧。东西喜欢反讽,《没有语言的生活》中现代社会唯一的物件是收音机和照相机而这收音机却又偏偏挂在聋子的脖子上,那些听得见的人不曾认真理会它,而听不见的人又向往它,照相机本是要留下美好瞬间供人在以后的日子里咂摸回味,然而照了一打相片的朱灵却是死得最早的一个。

作家就这样通过具象化的日常叙事演绎了一出语言的缺失与语言的不洁,使人物生活在昏昧之中的悲剧,充满了现实关怀精神。隐喻的文学功能非但不会让读者迷失在作家的叙事里,反而帮助读者找到了一扇通往精神真实的大门,具有形而上的普遍意义。细细咂摸,作品是简单、透明而又耐人咀嚼的,我喜欢这样的艺术效果。

[1]东西:《谁看透了我们》,《天涯》,2003年第3期。

[2]杨庆东:《在现实与虚幻中浮游——东西小说论》,《当代文坛》,2004年第1期。

作 者:赵双花,山东省济宁学院中文系讲师,华东师范大学中文系2008级在读博士,研究方向:中国现当代文学。

编 辑:赵红玉 E-mail:zhaohongyu69@126.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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