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丽萍[广西河池学院中文系, 广西 宜州 547000]
⊙陈进武[湖南师范大学文学院, 长沙 410081]
生态的呼唤:解读张炜小说的原野书写
⊙彭丽萍[广西河池学院中文系, 广西 宜州 547000]
⊙陈进武[湖南师范大学文学院, 长沙 410081]
张炜是一位充满良知的知识分子,他对自然生态和人类精神生态的日益萎缩深感忧虑,因而试图从广袤原野里寻求精神的归宿,在创作上始终坚守着原野的书写,以此来渗透着一种生态呼唤。
张炜小说 原野书写 生态呼唤
张炜是用生命写作的少数作家之一,他始终坚守写作标准和高度,其作品呈现一种凝重、内敛、安详品质。当然,张炜又是一个极富想象力的作家,他追求人与自然、生命与自然的和谐,构筑起一个万物有灵的文学世界。在充满灵性的世界,狗、鱼、刺猬、狐狸、树、草、河等都能和人心灵相通,有时老椿树会化为人形照料年迈落难的老人(《我的老椿树》)、野物“阿雅”能领悟人的心思(《怀念与追忆》)、“宝物”狗能和老丁尝遍林中蘑菇(《蘑菇七种》),甚至土狼、海猪、尖鼠、黄鱼等与人物相呼应并自成体系(《刺猬歌》)……
笔者发现,张炜文学世界的构筑与原野是紧密相连的,可以说,他一直热衷于原野书写,这一幅幅充盈灵性的图景都是附着于原野之上的。当然,张炜对原野的挚爱,与其生活及成长处境密不可分。张炜生长于胶东西北部龙口市,因家庭出身问题,在阶级色彩浓郁的年代,张炜一家人受到批判排斥,而不得不被迫举家迁走,离开了那座小城。不过,这使得张炜的童年能在那片临近大海与原野的果园里度过。这种环境变化,拉近了张炜与自然原野的距离,让他尽情陶醉于广袤原野。正因有这样深刻的记忆,张炜一直怀念美丽富饶的胶东半岛,也怀念海滩平原,这里“有一望无际的稼禾,有郁郁葱葱的林木,有汩汩流淌的小河”,更重要的是,张炜挚爱的“离海五六华里的一片树林深处”的学校就在此地,他的小学和中学是在这儿读完的。张炜爱这里的一切,学校校园没有围高墙,没有铁门,只是静藏于果树林里,与之相连的是无边茂盛的乔木林。一幢幢校舍整齐排列在园林深处,夏秋天是一派葱绿,林中有许多鸟儿,丛林下面满是野生白菊花。“我们上学,要穿行在树林里;放学回家,家在果园里;到河边玩,出门就是树林子;割草、采蘑菇、捉鸟,都要到树林里;去河边钓鱼,到海上游泳,也要踏过大片浓绿的树林……我们学校那时候上劳动课,老师带领我们到林子深处采草药;有的课,比如音乐课,有时也到林子里上,大家把歌声撒落在枝枝叶叶中间了。”张炜享用这片自由天空,张扬他无尽的想象力,也收获他对自然、对原野的认识,这些为其创作提供了不可或缺的重要素材。如张炜所说:“田野里接受大自然的沐浴和陶冶就更加幸福。一个人在中学时期经历的东西很难忘掉,像我,至今记得当时跨越的潺潺小溪,看到的树尖上那个硕大的果子,闪着亮光的三菱草的叶子和又酸又甜的桑葚的滋味……那时候给我心田留下了一片绿荫,使之不致荒芜,使之后来踏上文学之路时,能够那么脉脉含情地描绘我故乡的原野。”毋庸置疑,张炜作品中的充盈情爱、弥散无限生命力情趣的诗化记忆几乎都是从原野上开始的,可以说,张炜一直“奔驰在草原上”。
《怀念与追忆》写一位诗人坎坷人生际遇的小说,讲述有“历史污迹”的父亲成为诗人一生耻辱。他在偏僻海边出生、成长,不过,伴随他的是贫困、孤独与失学,也饱受歧视。后来,他出逃到远方,虚报履历得以考上大学,但因与院长女儿恋爱而泄露家族秘密,结果爱情毁灭,前途变得迷茫。成年后,安适生活抹不去往昔阴影,为摆脱莫名空虚,诗人与妻子离开城市,开始颇具精神意义的长途跋涉,回归底层,体验底层生活,叩问人生价值意义。张炜用抒情的笔触将诗人对时代生活、复杂情感,化为一种情绪以及一片片斑斓风景。有评论家认为,这部小说是张炜对自身生活经历的述说、怀念与追忆,洋溢着作者的身影。不过,撇开这点不论,笔者认为,张炜时时记录山川大地、人物与动植物并与之对话,也从未停歇对自然与原野的描摹。譬如,在阶级色彩浓厚的年代,父亲被迫出走,而“我”思索如何去寻找父亲,想象父亲就在自己所喜爱的大山中,这片原野里:
这是一片多么辽阔的原野……无遮无拦的晚秋的田野啊,一直往前延伸,直到远处那片神秘的大山。山影浓于天空的蓝色,它们重重叠叠,像童话一样奇妙。只有我知道那些重叠的山影里蕴藏着多少奇怪的故事。
诗人“我”能安静与朋友独处的只有为数不多的夜晚,城市每个角落没有属于自己的,因而每当睡不着的夜晚,“就要讲讲故事……还是要讲那片草地,那片原野。我谈到秋天里像雪片一样大朵大朵落下来的海棠叶,讲那棵大李子树……讲沙滩上的蘑菇,还有——阿雅的故事。”然而,诗人最终走不出压抑的生活,盘算逃离,背着沉重的背囊,缓缓下山徒步前行,“沿着海湾向东绕一个弧线,走上三十多公里,转过山嘴,就可以进入那片更为开阔的原野了”。不过,逃离后,“我”依恋曾经的土地,去寻找河流、远眺山脉、遥望原野:
一眼望不到边的丘陵雾气苍苍,往北直接连起了那片平原……进入辽阔的原野之前,已经有两支水流从左侧注入,一条叫做湾河,另一条叫做汶河……我离开了原野丛林,却忘不掉那里的一切:满地滚动的橡籽和在草尖上奔腾的野兔,猎人和故事,还有阿雅和它的一群孩子……
在张炜作品中,原野并不仅只存于怀念与追忆中,更存在于那些风姿绰约的年代里。在法国普罗旺斯,张炜走向的不是都市,而是郊野,享受那些不绝的绿色丛林,起伏的山岭,以及每个春天都适时而至的花团锦簇。在《风姿绰约的年代》,张炜以十一个短篇书写心中原野。在《烧花生》,“我们”快乐地在校园种花生,享受垦荒的日子,走出校园,走进荒地,无比兴奋,如同在陌生国度征讨:
在荒原上垦出一大片土地,因为它藏在丛林里,所以只有我们这些垦荒人才知道我们的宝贝土地藏在什么地方。
在《在族长与海神之间》,他认为大海是原野丛林的延伸:
广阔平原的边缘是丛林,密密的丛林。走出丛林看到一片开阔的天空,又望到与天地相连的那片汪洋……
《金黄色的菊花》里,他描绘着原野丛林以及充满灵性的生命:
在那片无边的林子里……一切都与我结成了朋友,野果子、各种小动物、神奇的花、不为人知的小溪,都与我有了特别的默契。
《燃烧的李子树》则透着张炜的一种执著、不曾停歇的追寻:
跑啊跑啊……进入小果园,四周一点声音都没有。一棵大山楂树的枝桠上,一只蓝色点颏奇怪地瞅着我……我仿佛正在穿过沙岗走进丛林,又看到了那棵巨大的正在腾腾燃烧的大李子树……跑啊跑啊,我这一次真的飞向了北方。
有评论家认为,张炜小说存活着一个多姿多彩、活灵活现的自然世界公园,这样存在于原野的书写极大地丰富了小说内蕴,显示了独到的认识价值。譬如,《九月寓言》开篇写道:“疯长的茅草葛藤绞扭在灌木棵上,风一吹,落地日头一烤,像燃气腾腾的火。满泊野物吱吱叫唤,青生生的浆果气味刺鼻。兔子、草獾、刺猬、鼹鼠……刷刷刷奔来奔去。”这样开门见山呈现给读者一个广阔的原野世界,主人公肥也是站在蓬蓬乱草间,沼泽蕨、两栖蓼和酸枣刺簇拥着“这个白胖得像水生植物似的姑娘”。《蘑菇七种》的老丁和“宝物”狗,就工作生活在“水汽淋漓,天地蒙蒙;青蛙乱蹦,河蟹飞走,长嘴鸟儿咕咕叫唤”的林子里,他们在这片无垠原野丛林中奔放驰骋,尽情挥洒着自由的生活,并与丑陋毒蘑菇、毒蜘蛛作斗争。《外省书》塑造了两个大时代的“局外人”,一个是身处边缘的思想者,一个是被社会抛弃的刑满释放分子。思想者孤独避世,有沉思默想的生命本质,刑满释放分子则以百折不挠的热情,对抗生命的寂寥。在两个“局外人”间,张炜精心编织一张复杂人物关系网,穿插夫妻、父子、兄弟、朋友等诸多关系,从边缘到中心,他们各自承受情感创痛,与喧嚣世界周旋,既爱又恨却又互相隔绝。小说每个章节都以人名来命名,有用动物化名,如鲈鱼、狒狒、真鲷,其他人都有动物化名:师辉为“考拉”、肖紫薇为“小刺猬”,史东宾为“扬子鳄”,司机为“电鳗”,浅山市长为“石鸡”等。可以说,张炜对人物追寻都无一例外指向自然,指向原野以及所有生命。在小说开始,史珂出场是从一条小路走向原野林子的,“前边是那座孤零零的大屋子,它压在一片杂树林里,乌黑黑沉甸甸。他像被它的磁力抓住了似的,每一次都要迎着走过去”。
毋庸置疑,张炜作品起点与落定都是朝向原野,其所叙述的故事都是从原野林子开始。这种不停歇反复述说是源于张炜深刻、不可磨灭的记忆,“因为林子里有我的、我们的一段光阴和生命,毫不夸张地说,它曾经是我们一家的活命之地,安身之地呢。我只要活着就不会忘记这片林子,它始终吸引着自己的思绪。我现在想说的是:它简直就是我的全部童年。”当然,就是说原野丛林岁月“蓬蓬枝叶在我的想象中复活,许多场景可以在一瞬间变得簇新……童年的野花和浆果可以让人享用一生,那些永恒的朋友——各种各样的动植物,我的原野,或许能够一直陪伴我过下去……一切都像昨天发生的,刚刚发生的”。一般说来,童年经历对每个人一生影响很大。外部世界刺激,常能于心灵留下永不磨灭的痕迹。当然,几乎所有成功的艺术家,都有过特殊童年经历,较早走入充满磨难的人生之途,这些都是让其咀嚼不完的,自然也在其未来全部生活占据一定比例,“童年真正塑造了一个人的灵魂,染上了永不褪色的颜色”。
不过,张炜之所以执著于故地原野书写,还有一个重要原因是张炜所感到的责任,“作为一个不自量力的人,我觉得身上有一种责任,就是向世人解说我所知道的故地的优越,它的不亚于任何一个地方的奥妙。一方面它是人类生活的榜样,是人类探索生活方式的重要补充;另一方面它也需要获得自身的尊严,需要来自外部的赞同与理解”。张炜赞颂故地原野,为这片原野争取更多更大的支持,一部分是对记忆天地的描绘怀念和真诚赞颂,更重要是对欲望喧闹外部世界的质疑,也包含迷茫、痛苦与遗憾。在《怀念与追忆》中,笔者发现了张炜所浸润其中的这种思索。生活在原野丛林中的“阿雅”被人类捕捉后用以繁殖后代,然而,在人类残酷对待下,“孩子们”失去原野灵性,“阿雅”把第一个儿子领到林子里。仅七八天生活,尽管有母亲保护,但被人类阉割的儿子仍遭了劫:皮毛被扯得流血,身上处处是咬伤,眼角、腮上、鼻梁处,满是伤痕……其他孩子也没有了曾经的机灵劲,全都变胖变笨了,争斗起来往往处于被伤害地位。它们受到林子野物嘲弄:看哪,这群窝囊废……原本充满灵性的“阿雅”,备受人类蹂躏,在大树林里,它们却成了陌生的外来人,眼神变得直直的,失去过去的热情,变得冷漠痴呆。这里隐含了张炜的现实思索,寄予了被迫离开与失去野地的生灵们的哀婉之情。
在现实中,张炜历经曾经挚爱之地的逐渐消失,这也激起了其强烈责任感。胶东西北部海滩正遭遇开垦荒地,如此垦荒类似打仗,是一场可怕的战斗,开垦结果便是大片丛林、莽野、各种动植物都不见了,代之以“肥沃”农田,后来就是沙漠化、干旱,最后是惨不忍睹的生态恶化。现在,从龙口海滨面貌看,人们再也无法想象这曾是原野丛林,过去的痕迹完全消失了。张炜不禁感慨:“人要破坏过去的痕迹,有多大的力量,有多么的彻底,看看这里的变迁就知道了。那些参天大树都哪里去了?潮湿苍茫的林子哪里去了?我印象中过去大海边上几十里的地方都是被林子包裹的村庄,村子里的人都有一种对荒野的敬畏和惊奇。这是我当时能够清晰感觉到的。现在这一切消逝得可真干净。”可见,在波及全球的生态危机里,显而易见而又未被充分关注的现象是:在自然生态系统备受严重损伤时,人的精神状态正随之恶化。人类大肆向自然进军,这样的过程造就一种精明自私、贪婪务实的人格。进而心肠冷酷、头脑精明的人类将会给自然施加更大伤害,人与自然都将会陷入万劫不复的恶性循环。张炜是有这种深刻认识的,并身体力行以文学实践进行抗争。他不屈不挠地维护故地原野,渴望曾有的绿意盎然世界,不过,面对整个世界都变得狼藉,他为生态困境指明的出路是从精神上亲近自然。当然,这对于熟悉中国传统文化的人并不陌生,“无论是罗尔斯顿倡导的‘恢复大地与人类的亲情关系’,还是戈尔提议的‘恢复人与自然的精神纽带’,还是怀特呼吁的‘人与万物平等’的思想,似乎都可以从中国古人坚守的‘天人合一’信念中寻到踪迹”。如金岳霖的“天人合一”不仅是中国文明解释自然与人文的“图案”,还是中国人情感生活的“依托”、精神领域的“信念资源”。无疑,其也可为生态解困担待起部分精神使命。
可以说,作家天生就是与自然保持紧密联系的人,张炜尤为如此。其笔下的原野并非一个狭窄空间,而是能容纳于心扉的广阔原野丛林、未加雕饰的群山及海洋与海岸上的灌木和野花。原野给予人们的是一种绿色的永久安慰,动物们也会汇集于此,在其间藏身繁衍,它们与原野深深交融并铸和。树木葱茏的原野所在,就是希望所在,也是幸福所在。张炜呼吁人类回归到生机盎然的原野上,回到绿色中间,沉浸于原野沉默或喧哗中,去感受久远的强大旋律,倾听原野所有生命一起参与弹拨的琴声,净化心灵、洗涤灵魂。张炜始终坚信有一种能矫正人心的更为深远的力量潜藏于原野里,也就是一种向善的力量。毫无疑问,张炜的原野追寻不会停歇,他的生态呼唤仍会继续,张炜说:“如果能像一个外人一样遥视自己,会看到这样一个图像:一个人身负行囊,跋涉在一片无边的莽野之上。对我来说,这是一次真正的奔赴和寻找,往前看就没有个终了……”当然,我们也渴望着张炜能带给读者更为精细的原野世界,让读者去捕捉其间充满灵性的生命,因为这些是其他作家难以给予的。
[1]张炜.野地与行吟[M].北京:中国社会出版社,2007.
[2]张炜.怀念与追忆[M].广州:花城出版社,2004.
[3]张炜.风姿绰约的年代[M].北京:昆仑出版社,2005.
[4]张炜.九月寓言[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
[5]张炜.蘑菇七种[M].北京:作家出版社,2009.
[6]张炜.外省书[M].广州:花城出版社,2005.
[7]张炜.绿色的遥思[M].上海:文汇出版社,2005.
[8]鲁枢元.自然与人文[M].上海:学林出版社,2006.
[9]王辉.纯然与超越——张炜小说创作论[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7.
[10]汪树东.生态意识与中国当代文学[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8.
作 者:彭丽萍,河池学院中文系副教授,从事中国现当代文学研究;陈进武,湖南师范大学文学院2008级硕士研究生,从事中国当代文学研究。
编 辑:张晴 E-mail:zqmz0601@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