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世文[中国劳动关系学院文化传播系, 北京 100044]
鲁迅杂文中的女性文化叙事的修辞诉求
⊙雷世文[中国劳动关系学院文化传播系, 北京 100044]
鲁迅杂文塑造了各式各样的女性形象,讲述了各种文化中的女人故事,针砭了摧残女性的黑暗手段,特别是对奴役女性的男权文化进行了质疑和批判。鲁迅杂文中的女性文化叙事,与社会现实有着批判性的同构关系,与历史文化有着批判性的对话关系,其终极的文化指向是要探索女性解放的道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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鲁迅杂文洋洋洒洒,博大精深,融合了古今中外多种文化元素,包含着巨量的文化含义。服从于杂文文体的艺术表现需要,鲁迅杂文又交织着复杂的文化叙事,这种文化叙事一方面强化着杂文文体的文学性,一方面又为杂文文体的政论性提供着有力的材料支持。我们在此从鲁迅的杂文中抽取出女性文化叙事类型加以分析,仅仅是触及到鲁迅杂文文化叙事的沧海一粟。
鲁迅杂文塑造了各式各样的女性形象,讲述了各种文化中的女人故事,这使得鲁迅杂文格外增加了一道性别文化风景。这风景既有明丽之处,又有黑暗之处,使得鲁迅杂文如油画一般色泽斑斓,寓意浓重。这些女性形象之作为文化符号,凸显了女性在社会生活构成中的复杂存在。鲁迅对这些女性形象的剖析并不一概而论,而是依据文化类型的尺度,分别予以揭示,深刻地挖掘出了依附于这些女性形象性别属性的各种文化附加所指,正是这些附加所指才构成了女性性别的真实文化身份,鲁迅对于女性的同情、赞颂、批判,正是在剥去了女性形象的性别外衣之后做出的。这样,我们就在鲁迅的杂文中看到了各种女性的鲜活的文化存在,从而更加深刻地认识鲁迅杂文中女性文化叙事的深度内涵。
鲁迅杂文中的女性文化叙事与现实社会有着密切的呼应关系,女性在现实中的弱势地位、女性在现实中的替罪羊角色、道德君子们对女性的污言秽语,都激起鲁迅正义的反感,鲁迅的发言,往往就是针对着那些污蔑女性的主张。譬如国难期间,“一些正人君子责备女人爱奢侈,不肯光顾国货。就是跳舞,肉感等等,凡是和女性有关的,都成了罪状。”鲁迅谴责这种言论说:“其实那不是女人的罪状,正是她的可怜。这社会制度把她挤成了各种各式的奴隶,还要把种种罪名加在她头上。西汉末年,女人的‘堕马髻’,‘愁眉啼妆’,也说是亡国之兆。其实亡汉的何尝是女人!”①教育当局也把公共娱乐场所中“有伤风化”情事归咎于女生,禁止女生前往游艺场和公园,鲁迅讽刺地质疑道:“是因为娱乐场中‘有伤风化’情事,即从女生发生,所以不许其去,还是只要女生不去,别人也不发生,抑或即使发生,也就管他妈的了。”②再者,“未有游艺场和公园以前,闺秀不出门,小家女也逛庙会,看祭赛,谁能说‘有伤风化’情事,比高门大族为多呢?”所谓关起一切女生,似乎就无风化可伤一般,是十分昏庸的。要想“风化”好,首要的“是在解放人性,普及教育,尤其是性教育”,其次是改良社会,“社会不改良,‘收起来’便无用,以‘收起来’为改良社会的手段,是坐了津浦车往奉天。”③
鲁迅曾写过一篇《女人未必多说谎》的文章,为女人辩护。这篇文章写作的缘起便是有人在《申报·自由谈》发表文章,说“女人讲谎话要比男人来得多”,鲁迅反驳说,与其说“女人讲谎话要比男人来得多”,不如说“女人被人指为‘讲谎话要比男人来得多’的时候来得多”,相反的,倒是男人讲谎话不知羞耻,“叔本华先生痛骂女人,他死后,从他的书籍里发见了医梅毒的药方”,又譬如,“关于杨妃,禄山之乱以后的文人就都撒着大谎,玄宗逍遥事外,倒说是许多坏事情都由她”④。鲁迅以分明的证据表明多说谎的其实是男人,有力地驳斥了现实中对女性的不实评价。
鲁迅时代,报纸上常见有登载着少女被拐卖、被强奸的事情,也常见有因经济的压迫、礼教的制裁而自杀的女性记事,面对这样的现实,很少有人开口或动笔,鲁迅寒心地感叹说:“穷乡僻壤或都会中,孤儿寡妇,贫女劳人之顺命而死,或虽然抗命,而终于不得不死者何限,但曾经上谁的口,动谁的心呢?”即使有回声,也是批判女性软弱的多。秦理斋夫人一家四口自杀便是一个典型的案例。评论者对于秦夫人虽然也加以恕词,但归结却无非是诛伐,说社会虽然黑暗,但人生的第一责任是生存,倘自杀,便是失职,第二责任是受苦,倘自杀,便是偷安,也有的说人生是战斗,自杀者就是逃兵,虽死不足以蔽其罪。鲁迅对于这样的言论,简直可以说怒不可遏,他指出:“人固然应该生存,但为的是进化;也不妨受苦,但为的是解除将来的一切苦;更应该战斗,但为的是改革。责别人的自杀者,一面责人,一面正也应该向驱人于自杀之途的环境挑战,进攻。倘使对于黑暗的主力,不置一辞,不发一矢,而但向‘弱者’唠叨不已,则纵使他如何义形于色,我也不能不说——我真也忍不住了——他其实乃是杀人者的帮凶而已。”⑤鲁迅认为造成秦夫人自杀的根源是在社会环境,而不是女性自身的软弱,女性自杀的批判者们显然没有勇气正视黑暗现实,批判非人现实,当然更谈不上对女性奋斗的应援。
鲁迅杂文中的女性文化叙事与历史文化充满了深刻的对话关系。这种对话关系所涵盖的文化领域是十分宽广的,从五四新文化到民俗文化,从西方文化到中国古代文化,从物质文化到精神文化,从男权文化到女性文化,都在鲁迅杂文的女性文化叙事中得到交织错综的表现。鲁迅在审视女性命运时,往往采用一种大文化的跨时空思维形式,把女性的罹难放在历史的长河中进行观照,而且不乏蒙太奇式的剪接手段,将碎片化的历史粘贴在一起,给人以思想的震撼。鲁迅曾这样概括女性的不幸:“私有制度的社会,本来把女人也当做私产,当做商品。一切国家,一切宗教都有许多希奇古怪的规条,把女人看做一种不吉利的动物,威吓她,使她奴隶般的服从;同时又要她做高等阶级的玩具。正像现在的正人君子,他们骂女人奢侈,板起面孔维持风化,而同时正在偷偷地欣赏着肉感的大腿文化。”⑥这里的概括很能体现鲁迅大文化思维的特点,把当下的现实与过去的历史扭结在同一个语链上,形成密集的语义效应,进而也是从语言形式上对沉重的女性命运的一种暗示。
我们阅读鲁迅的杂文,常常能感受到其女性文化叙事中流淌着的为女性鸣不平的气流,作家的感叹、愤懑、同情,俱在文字中溢出。鲁迅总是为蜷伏在谴责话语底下的女性打抱不平,这种姿态可以从鲁迅对女人“卖淫”和“失节”两个有关身体事件的评论中看出。关于“卖淫”,鲁迅指出:“各种各式的卖淫总有女人的份。然而买卖是双方的。没有买淫的嫖男,那里会有卖淫的娼女。所以问题还在买淫的社会根源。这根源存在一天,也就是主动的买者存在一天,那所谓女人的淫靡和奢侈就一天不会消灭。”⑦关于“失节”,鲁迅这样评论说:“即如失节一事,岂不知道必须男女两性,才能实现。他却专责女性;至于破人节操的男子,以及造成不烈的暴徒,便都含糊过去。”⑧我们从鲁迅的评论中其实是不难感受到他那冲天的愤怒烈焰的。
鲁迅杂文塑造了各式各样的女性形象,讲述了各种文化中的女人故事,针砭了摧残女性的诸多手段,但这些还都不是鲁迅杂文取材女性的深义所在。鲁迅的终极指向实质上是要在女性文化的批判性叙事中探索女性解放的道路。鲁迅曾经说,中国社会还是“爸爸”类的社会⑨,事实上指明的是中国社会的男权主义性质。按照鲁迅的考察,这种男权主义对女性的统治和奴役由来已久,其最早的起源可追溯到古代社会部落之间的战争,俘虏变成奴隶,随时随地男主人都可以强奸女俘虏、女奴隶,而不必征求她的同意。其后是男人嫖妓的阶段,“自从金钱这宝贝出现以后,男人的进化就真的了不得了。天下的一切都可以买卖,性欲自然并非例外。男人化几个臭钱,就可以得到他在女人身上所要得到的东西。而且他可以给她说:我并非强奸你,这是你自愿的,你愿意拿几个钱,你就得如此这般,百依百顺,咱们是公平交易!”比嫖妓更高级的阶段是礼教婚姻,在这种制度下,“男人得到永久的终身的活财产。当新妇被人放到新郎的床上的时候,她只有义务,她连讲价钱的自由也没有,何况恋爱。不管你爱不爱,在周公孔圣人的名义之下,你得从一而终,你得守贞操。”⑩
由上述男权主义主导的历史演进来看,女性的解放首先需要荡涤男性主宰女性的历史定势,而要做到这一点,最要紧的是争取到经济权,女性只有得到和男性同等的经济权,才能获得和男子同等的地位,“必须地位同等之后,才会有真的男人和女人”,由此,女性的解放才是真正的解放。在真的解放到来之前,女性的任务是战斗,应该“不自苟安于目前暂时的位置,而不断的为解放思想,经济等等而战斗。解放了社会,也就解放了自己”⑪。
① 鲁迅:《关于女人》,《鲁迅全集》第四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531页。
②③ 鲁迅:《坚壁清野主义》,《鲁迅全集》第一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272页,第274页。
④ 鲁迅:《女人未必多说谎》,《鲁迅全集》第五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446页。
⑤ 鲁迅:《论秦理斋夫人事》,《鲁迅全集》第五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509页。
⑥⑦ 鲁迅:《关于女人》,《鲁迅全集》第四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531页,第532页。
⑧ 鲁迅:《我之节烈观》,《鲁迅全集》第一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127页。
⑨ 鲁迅:《“小童挡驾”》,《鲁迅全集》第五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470页。
⑩ 鲁迅:《男人的进化》,《鲁迅全集》第五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301页。
⑪ 鲁迅:《关于妇女解放》,《鲁迅全集》第四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615页。
本文为中国劳动关系学院院级科研项目“鲁迅杂文叙事类型研究”的阶段性成果,项目编号09YYA023
作 者:雷世文,中国劳动关系学院副教授,研究方向为中国现代文学。
编 辑:赵红玉 E-mail:zhaohongyu69@126.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