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塞天地之气,而后有垂世之文
——宗臣《报刘一丈书》发微

2011-08-15 00:42顾国华盐城师范学院文学院江苏盐城224002
名作欣赏 2011年2期
关键词:严嵩长者官场

⊙顾国华[盐城师范学院文学院, 江苏 盐城 224002]

有塞天地之气,而后有垂世之文
——宗臣《报刘一丈书》发微

⊙顾国华[盐城师范学院文学院, 江苏 盐城 224002]

《报刘一丈书》对明代嘉靖黑暗官场进行了辛辣的讽刺,与其他相关作品可相互印证。宗臣能够写出如此杰出的作品,一是源于其担任吏部考功郎的经历,更重要的是因为宗臣具有充塞天地的凛然正气。刘一丈是宗臣父亲的挚友,是宗臣塾师,亦是人品高洁的儒隐,故将官场污浊告知于他,可以毫无顾忌,一吐为快。

宗臣 刘一丈 《报刘一丈书》 正气

宗臣(1525—1560),字子相,号方城,扬州兴化人。嘉靖庚戌(1550)进士,除刑部主事,改吏部考功,历稽勋员外郎,外补福建参议,迁福建提学副使,卒于官,年仅三十六。宗臣自1550年高中进士步入仕途,直至1560年病逝福建任上,只有短短的十年时间。但这十年为多事之秋,于国家而言,外有强敌,内有权奸。北虏南倭屡屡犯境,给大明王朝造成了巨大的威胁;嘉靖皇帝深居内宫,吃斋打醮,以求长生不老。严嵩、严世蕃父子把持朝政,打击贤良,朝政日非,乌烟瘴气。于宗臣而言,他亲眼目睹了1550年“庚戌之变”、1552年称病归乡、1555年杨继盛被严嵩诬杀,他与同道一起经纪其丧,1557年被贬福建,1558年直接参与抗倭等等。宗臣仕宦不长,阅历不浅,对当时的世情士风有很深的体味,尤其对当时的官场腐败深恶痛绝,揭露得尤为深刻,相关散文有《报刘一丈书》《送许簿之海宁》《报陆长庚》《报何御侍》等。其中《报刘一丈书》惟妙惟肖,入木三分,曾被收入《古文观止》成为家弦户诵的名篇:

数千里外,得长者时赐一书,以慰长想,即亦甚幸矣;何至更辱馈遗,则不才益将何以报焉。书中情意甚殷,即长者之不忘老父,知老父之念长者深也。至以“上下相孚,才德称位”语不才,则不才有深感焉。夫才德不称,固自知之矣;至于不孚之病,则尤不才为甚。

且今世之所谓孚者何哉?日夕策马,候权者之门。门者故不入,则甘言媚词,作妇人状,袖金以私之。即门者持刺入,而主者又不即出见。立厩中仆马之间,恶气袭衣裾,即饥寒毒热不可忍,不去也。抵暮则前所受赠金者出,报客曰:“相公倦,谢客矣。客请明日来。”即明日,又不敢不来。夜披衣坐,闻鸡鸣,即起盥栉,走马抵门。门者怒曰:“为谁?”则曰:“昨日之客来。”则又怒曰:“何客之勤也!岂有相公此时出见客乎?”客心耻之,强忍而与言曰:“亡奈何矣,姑容我入。”门者又得所赠金,则起而入之。又立向所立厩中。幸主者出,南面召见,则惊走匍匐阶下。主者曰:“进!”则再拜,故迟不起,起则上所上寿金。主者故不受,则固请;主者故固不受,则又固请。然后命吏纳之,则又再拜,又故迟不起,起则五六揖,始出。出,揖门者曰:“官人幸顾我!他日来,幸亡阻我也!”门者答揖,大喜奔出。马上遇所交识,即扬鞭语曰:“适自相公家来,相公厚我,厚我!”且虚言状。即所交识,亦心畏相公厚之矣。相公又稍稍语人曰:“某也贤!某也贤!”闻者亦心计交赞之。此世所谓“上下相孚”也,长者谓仆能之乎?

前所谓权门者,自岁时伏腊一刺之外,即经年不往也。间道经其门,则亦掩耳闭目,跃马疾走过之,若有所追逐者。斯则仆之褊哉,以此常不见悦于长吏,仆则愈益不顾也。每大言曰:“人生有命,吾惟守分尔!”长者闻此,得无厌其为迂乎?

乡园多故,不能不动客子之愁。至于长者之抱才而困,则又令我怆然有感。天之与先生者甚厚,亡论长者不欲轻弃之,即天意亦不欲长者之轻弃之也,幸宁心哉!

宗臣借“上下相孚”四字巧妙发挥,对当时污浊的官场进行了有力的揭露。“描写逢迎之状态如画。”(黄宗羲《明文授读》卷十九)谒者奴颜婢膝,曲意逢迎,先媚后狂;权者南面而坐,虚伪做作,先傲后贪;门者狐假虎威,趁机勒索,前倨后恭。作者用用漫画手法给我们描绘了一幅官场群丑图。门者可憎,谒者可鄙,权者则最为可恨。权者“相公”即指严嵩。据《日知录》介绍“:前代拜相者必封公,故称之曰相公。”①不少正史、野史对严嵩贪墨纳贿言之凿凿,可与本文相互发明,现略举数例。《明史·张传》云“:臣每过长安街,见嵩门下无非边镇使人。未见其父,先馈其子。未见其子,先馈家人。家人严年,富已逾数十万,嵩家可知。”②严嵩府中一个家人财产居然达到数十万,严嵩家贪污受贿之程度可见一斑。明代何良俊《四友斋丛说》卷八亦载:“介溪之门每日如市,庶僚之来谒事于小相者,肩摩踵接,与其家人争先出入。时时有三四家人在门外蹙球,视庶僚如无物。唯各堂上至,少逊去耳。有时庶僚满堂,一堂上至,则分投到其家人门房中坐。其家人或弹琴,或围棋,或博塞,分局嬉戏,喧哄竟日,每日如此。……此皆余所目击者,故直书之以示后人,而其得失邪正可以观矣。”特意表明所记乃“余所目击”,其真实性当不容怀疑。明代诤臣于慎行亦云:

分宜相在位,权势熏灼,中外累胁。家僮永年用事,公卿与之抗礼,号为鹤山先生。得与鹤山先生一游者,自谓荣幸,方镇牧守以下,不得与永年游,一见苍头下走,无不折节。一日,有士人候门,久不得见,因求空地溲溺,一僮儿见之,即提其耳大诟,其人逊谢求解,识者走视之,则一寺卿也。又一监司求见子东楼世蕃者,彷徨移时,一苍头方坐便房令人理发,监司求为一通,苍头不应,监司以十金奉之,苍头即掷于镊工,以示不屑,其人骇惧,谋之相知,益金若干以进,苍头方首肯,令得一见。至其所奉东楼父子者,又不知几何矣。(于慎行《谷山笔尘》卷四《相鉴》)

这些记载与《报刘一丈书》对看,足证宗臣所记严嵩南面而坐专权纳贿之不虚!宗臣通过生花妙笔,将严嵩的丑恶灵魂永远钉在历史的耻辱柱上。要知道,把批判的矛头直指严嵩没有过人的勇气是做不到的。因为当时严嵩已做了多年首辅,炙手可热,掌握着生杀予夺的大权,朝中夤缘攀附者比比皆是。“是时严介溪揽权,俱是乞哀昏暮,骄人白日一辈人。”(吴楚材、吴调侯《古文观止》卷十二)宗臣傲骨铮铮,对此颇为不屑:“今夫上书公府,献策当涂,稽首乞恩,扫门求谒,非高士之风也。”(《宗子相集》卷十三《慎履》)他不但没有阿谀行贿,甚至“时宰一欲见之,竟不往!”(欧大任《广陵十先生传》)而且在兵部员外郎杨继盛上疏弹劾严嵩五奸十罪被杀之后,他还“率诸同舍郎之亢朗扶义者为文以祭之”(同上)。同为扬州兴化人的刘熙载《减字木兰花·里中怀古》礼赞宗臣:“哭酹杨公,任彼分宜螯似蜂。”此种气节与杨继盛弃市后宗臣覆袍殓尸,以及抗倭时宗臣高呼“我在,不忧贼也!”(《明史》卷二八七《宗臣传》)一脉相承。

宗臣蔑视权奸扶持正义的气节受到了有识之士的称许。清代王先谦《宗子相先生诗集序》:“兴化宗子相先生,前明嘉靖七子之一也。方先生官稽勋员外郎,为严嵩所恶,有刚正不阿之节。”③清代谢庭兰《宗公祠记》云:“夫公娴于文祠,诗章之美,推为骚坛巨擘。然公之声华照耀千古,岂独诗篇之盛哉?盖公诗有所以美者,人则不推究其故也。孟子曰‘:吾善养吾浩然之气。’公之生平气节振俗,考其时,椒山杨公忤奸而死,公率同志往哭,权奸怒屏斥于外。适逢寇乱,公文员而鼓励众士战贼,屡胜,寇因远遁。凡此皆公之直气为之也,皆公读书时所养之者也。”宗臣读书处名为百花洲,明陆元李《宗公百花洲记志》曰:“百花洲者,吾邑宗公方城先生读书处也。窃尝疑之:洲不过亩许,所值几何?曷以传?曷以百花传?曰地以人重也!盖士生于世,传于后,气节事功文章,三者并重。先生浩然气节,不啻松柏之坚贞也。赫然事功,不啻楠杞梓之材也之足备梁栋用也。至其见诸吟啸者,宏词丽句,络绎缤纷,又不啻姚黄魏紫之灿灿杂陈而光彩夺目也。……先生之诗曰:斗室群星聚,天门二曜孤。斯何如其气象也?吾意人聚其杰地益效其灵。群贤媲德而竞秀,百卉向荣而争妍,炳炳,将均异乎寻常万万也,猗与盛哉!斯洲之光,吾邑之光也,耀千古矣!……先生则掇巍科,登显仕,顾其气节一见于哭杨忠愍事功,一见于御闽倭寇。班马李杜之文传,天不假以年,而皋夔稷契之业,素所挟于洲中者,未克竟其用也。”④

宗臣胸中回荡着一腔正义,一旦冲出肺腑形诸文字,则无不宜矣!韩退之所言“气盛言宜”,宗臣庶几当之!清代吴楚材、吴调侯《古文观止》卷十二评价《报刘一丈书》:“是时严介溪揽权,俱是乞哀昏暮,骄人白日一辈人,摹写其丑形恶态,可为尽情。未说出自己之气骨,两两相较,薰莸不同,清浊异质。”宗臣之所以对当时官场揭露得入木三分,不光是他曾经有过担任吏部考功郎的经历,亲眼目睹了官场的污浊,更重要的是宗臣具有一种刚直不阿的凛然正气。“有塞天地之气,而后有垂世之文”⑤,信哉,斯言!

我们欣赏《报刘一丈书》这篇佳作,一方面可以感觉到作者辛辣讽刺背后所流露出的浩然正气,另一方面很自然地会想到:为什么宗臣借复信刘一丈之机揭露明代官场丑态?刘一丈是何许人也?他和刘一丈究竟是何关系?

笔者翻检《宗子相集》,发现与刘一丈相关的诗文有七篇(首):《席上赠刘一丈墀石》《袁二丈夜访山馆刘一丈偕集二首》《喜雨刘沈许李四丈偕集》《墀石刘丈像赞》《报刘一丈》《报刘一丈书》。从中得知刘一丈是扬州兴化人,是宗臣父亲宗周的挚友,亦是宗臣塾师。《墀石刘丈像赞》序言云“:夫刘丈者,岂不彬彬君子哉?既洽六经矣,又多所博观百家者言。矢之文词,秦汉、韩、柳者类也,乃其人又仁蹈义履,敦礼而哲。其视人善,若渴觌之浆,而饥觌之也。盖与家大人比部公四十年游矣。余之孩也,丈置之膝弄焉,辄叹曰:‘是儿勃勃英气。’稍长,睹余词,则又以国士顾余,时时为人诵说宗生宗生云。后余幸遭时,厕下大夫之列,乃丈犹俨然岩栖也。今觌丈之像,盖翩翩儒而隐者。嗟乎!天下国家不可以无才也,有才如丈,乃顾使之儒而隐哉?”刘一丈对宗臣非常欣赏,视之为“国士”,且“时时为人诵说”。在宗臣进士及第返乡养病之际,刘一丈仍一如既往地关心他:“还里累期,幸从长者朝夕,长者爱我不殊束发授经时也。”(《报刘一丈》)对于这样一位博洽六经、抱才而困的儒隐,宗臣非常敬重:

于维先生,翼翼厥容。玉立山停,肃肃厥心。日白天青,孰不有文?维公则经,孰不有行?维公则醇,胡然而服?薜荔其衣,凤伏舞。知我者希,匪穷则戚。匪达则嬉,或蹙之眉。苍生之思,慎哉维言。维言维章,谈彼有善。惟恐弗扬,垢之含之。惟恐弗藏,弗藏弗扬,厥心旁皇。手何以恭,拯溺扶危。足之蹈之,中矩中规。谁谓蜀险?维公平之。谁谓汉广?维公济之。大放厥词,如圭如璋。我仪图之,为龙为光。舍则鸿举,用则云翔。胡不凌烟,系之草堂。(《墀石刘丈像赞》)

宗臣既重其文,又重其行,对刘一丈“拯溺扶危”的“苍生之思”更是表达了深深的敬意。不但宗臣敬重刘一丈,而且与宗臣同时的兴化籍状元李春芳同样高度评价了其人品:“惟公之文,两汉先秦,削去时格,出入典坟。惟公之行,万石太丘,老成淳厚,动鲜悔尤。少负才名,早露头角。如剑发型,锋锷。韬芒弗试,命也云何?衡门栖迟,抱膝长歌。”(《祭墀石刘会丈》)⑥

刘一丈文行俱佳,早露头角,却“衡门栖迟,抱膝长歌”,一生怀抱未曾展,李春芳借祝寿表示了深切的同情:

墀石刘君,少负隽才,博闻强学。……宗社之安危,生民之休戚,恒闵闵然有隐忧也。予每窃叹曰:“昔所称伏龙凤雏,岂过之哉耶?”乃数弗利场屋,乡志人咸为君称屈,君则曰:“穑夫不以岁废耘,志士不以困废学。吾固未尝一日辍吟诵,视彼悬发穴垣者,不犹为偷惰耶?”……有嗤其俭者,曰:“不如是,能不折节市井铜臭耶?”处友,过必相规,休戚必相关。至周旋有司学校间务持大体,不欲以悻悻使气为贤。此岂可与浅夫道耶?(《墀石刘会丈六十序》)⑦

据《重修兴化县志》卷八“文苑”记载,刘一丈“非友不交,非义不取。……终身未尝有求于人。春芳居翰林时,招之北,不答,后许廪奉,例授儒官”。

通过以上分析,我们知道宗臣之所以选择刘一丈作为倾诉对象来揭露明代官场黑暗,一方面是宗臣因做过吏部考功郎,对官员选拔黑幕深恶痛绝,郁积于心。刘一丈来信中“上下相孚”一语恰如导火索,引燃了宗臣对黑暗官场的愤慨。另一方面,宗臣的生存环境并不轻松,他少年得志晋升吏部,“君少年骤贵显,诸曹偶不无目摄之矣。”⑧再加之宗臣与李攀龙、王世贞等人声应气求,互相标榜,以致“侧目者日益重”⑨。仕途险恶,动辄得咎,宗臣岂能将内心话语轻示于人?“叙上下相孚处,未免涉于轻薄,然仕途中更有甚于此者,但不可对人言耳。”(林云铭《古文析义》卷十六)而刘一丈身在官场之外,是一位品德高尚富有气节的儒隐,对宗臣一直比较关爱,所以宗臣将嘉靖官场之怪现状告知于他,可以毫无顾忌,一吐为快。

① [清]顾炎武著,黄汝成集释:《日知录》卷之二十四,岳麓书社,1994年版,第852页。

② [清]张廷玉等:《明史》卷二一零,中华书局,1974年版,第5566页。

③ [清]王先谦:《虚受堂文集》卷四//《续修四库全书》1570册,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版,第314页。

④ 《嘉庆重修扬州府志(一)》卷之三十三古迹四//中国地方志集成之江苏府县志辑41,江苏古籍出版社,1991年版,第559页。

⑤ [明]王文禄:《文脉》卷一//《四库全书存目丛书》集部417,齐鲁书社,1997年版,第105页。

⑥ [明]李春芳:《贻安堂集》卷之九//四库全书存目丛书,齐鲁书社,1996年版,第113页—第272页。

⑦ [明]李春芳:《贻安堂集》卷之五//四库全书存目丛书,齐鲁书社,1996年版,第113页—第136页。

⑧ [明]王世贞:《子相墓志》//《宗子相集》附录,台湾伟文图书出版社有限公司,1976年版,第1141页。

⑨ [明]王世懋:《王奉常集》卷之十四//四库全书存目丛书别集133.齐鲁书社,1993年版,第359页。

本文为江苏省教育厅2010度高校哲学社会科学研究基金资助项目:《宗臣研究》(项目批准号:2010SJB750010)阶段性成果之一

作 者:顾国华,盐城师范学院文学院副教授,扬州大学文学院博士研究生,主要从事元明清文学研究。

编 辑:古卫红 E-mail:guweihong007@sina.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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