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晓青[南阳医学高等专科学校, 河南 南阳 473000]
传奇女性梅娘,从自身的生活切入,全方位地展现了女性身体安放的困惑挣扎、命运拷问的清醒醉倒、权利向往的呼唤恨绝、不幸意识的压抑升华中对孤独意识的孕育与抛弃。“以女性细致敏感的笔触叙写女性的人生处境”①,既是文学对时代大选择之下重构意识的一种积极性呼应,也是试图通过对女性生存和行为方式的自省后文化皈依心态的一种重建。
女儿身的性别命定和庶出身份的无奈认同,让梅娘从生下来就被诅咒,不知该用怎样的字才能形容小小心灵包藏的苍茫和悲凉。生母的缺席与在场,让她用笔名流泻深藏心底的那一腔抹不去甩不掉的思念生母之情和为人母之心;父亲的在场而缺席,就像上帝为她打开一扇窗,却又关上了一道门,让她有一个一个难以解开的男性纠结。对家庭温暖的渴望、对优裕生活环境的憧憬,让她站在了社会和家庭的交会点上。在对主体失落的深深叹惋中呈现出诸种因素相互渗透的凄婉心理图景,收获无法弥合的精神伤痛;东北的沦陷更将黑暗植入梅娘的记忆,让她体味到孱弱的族群在异族时空中的痛苦和凄然惨伤:带血的噩梦、战争的感伤、家园的沦陷、亡国奴的耻辱与旧有的万绪千头纠集在一处,构成了梅娘情感世界的全部空间。身体被挤对的孤助无援的边缘人生、空间逼仄荒原之上的感伤忧郁、心理压抑的凄凉无依、被人遗忘境遇的流离孤单、惶恐不居的心理背景之下的天弃人离,“失去了情结之根,一切都在漂浮,甚至身体也像是失重了。”独特视角之下的体察、经验与哲理性的况味,传达出梅娘在追寻着女性涅 的神话中一个漂泊者的文化与历史情怀。
梅娘以各种不同的方式观照和咀嚼着女性生存的孤独和寂寞,回味连缀着女性的创伤记忆,悄声低吟着纷繁世相里女性人物情感之间的隔膜惶惑,执著寻觅着真诚的情感和温煦的慰藉,形成了作品中感伤柔婉的抒情基调。《蟹》中的玲是大家小姐。生母死后父亲为她娶了后娘。父亲死后,她亲眼看见族人为了争夺遗产而勾心斗角,根本就无视玲的存在。除了疼爱她的奶奶、帮佣王福家的女儿、与她一起长大的小翠,这个奢侈的家在感情上对她是吝啬的。继母总是怕她知道自己的私蓄再泄露出去,对她防不胜防;伯伯、叔叔、婶婶只是一种概念的关系;梅丽娘掌控着家族中的大权,在家族的大厦将倾之时,她不顾女儿的意愿将梅丽许给了只会捧戏子和跑狗的朱家少爷。《蟹》中父亲不顾女儿的终身幸福而把女儿推向火坑,“美丽的女儿对他来说,只不过是棵摇钱树,至于女儿的幸福,他认为有钱就有幸福。”《小广告里的故事》中姨爹逼迫外甥女靠色相为自己赚钱;芬生活在没有母亲,只有“顽固的爸爸,妖媚的姨妈,甚至可以说是像陌路人一样的叔叔和婶婶们”的家里。家族的劣根性,是一种集体无意识之下的民族自闭状态中意识深处的桎梏,女性对温情的渴望产生精神上的困惑与危机,因失望而疏离,最后成为边缘化的人群。作者用智性和深邃的笔触,将自然、社会、人生联系在一起,传达出女性的苍凉与苦涩、预言着女性命运的谶语、书写着女性的悲剧模式,“以文学的形式描绘社会生活,反映群体情绪、个人情感,体现一定的思想倾向和审美价值判断,成为包括女作家在内的绝大多数中国作家的自觉追求。”②
梅娘用一种虔诚而无奈的投入痛苦地暴露、反省、救赎着女性生的苦闷和焦灼。在自然生活的嬗变和社会身份的转变中,梅娘力求将女性的生命历程的原生态呈现出来,审视女性进而索解婚姻中的女性,诉说了中国北方20世纪三四十年代婚姻中的女性的悲剧人生。婚姻里,一旦过了保鲜期,男人便出去荒唐,女人留在家里活受罪。天地之大,竟然找不到盛放女人丰盛感情的地方。男性用“玩女人消遣生命”,把女性“掷在滩上,干晒着,她忍耐不了,才一开壳,肉仁就被啄去了”。芬走出父亲的家投入爱人的怀抱,却得知爱人早已有了太太。她和林省民的表弟琳有了恋情,琳却抛不开自己的安乐,没有和她一起出走的勇气。为了得到父亲的原谅,芬只好到传统家庭中去做姨太太。梅丽绝望地质疑:“什么地方有给女人留着的路呢?”女性“只有自己照窟窿钻出去,等着已经网上来再把它放在水里,那是比梦还缥缈的事,幸而能钻出去,管它是落在水里,落在地上都好,第二步是后来的事。若怕起来,那就只好等在网里被提去杀头,不然就郁死”。梅丽的几个姐妹,命运千疮百孔。为了自己的情感,倩离家追寻自己的幸福,但倩的未婚夫家逼倩的母亲把女儿找回来,否则要和他们打官司,倩硬着头皮回去结婚。兰结婚了,却在准备离婚。秀文感慨:“想着从家里走出来,其实跟着就得走进另一个家去,一样的洗衣服、做饭,还得看孩子,到天边也得扮演着受欺负的角色。想不结婚,一人活到老,可哪个公司哪个商店会放着二十岁的女士不取,而取四十岁的老太太呢?”贞与先生失和闹到打架地步,她受了委屈不肯跟人说,离婚吧,肚子有孩子,没法出去找事做;不离吧,日子实在没法过。想到自己和姐妹的遭遇,梅丽悲吟:“这社会原不是给女人预算的,原想还可以读书、做事,现在连那样一点小希望都没有了。读书去,一天六点钟功课……做事,女人是低能的,只配端茶水,一天八点钟两手不闲着,给你一块钱还觉得太多。可是我们已经幸运的了,我们有一个能感到苦闷的心。”《小广告里的故事》里的“他”的始乱终弃,“教我知道了男人在潇洒体贴的面貌下藏着一颗怎样污秽的心”。或显或隐的迫害与歧视让女性用辛酸与无奈、悲哀和厌恶的双重情感经纬了家的全部。男性对女性话语的同化已经渗入到社会文化机体之中,成为一种沉重的超稳定结构,在女性留恋和逃离的抉择徘徊中,一不小心走进黑暗的窄巷,受尽揉搓、撕扯、破损,最终走向灭亡。
梅娘试图通过女性自我价值的社会化,让她们走出囿于传统社会心理积淀的悲哀,祈求社会的理解和认同。在女性生存的链条上捕捉她们情感断裂的节点,探索女性传统文化心理偏移的轨迹,逼视女性的情感世界:“忍耐”或者不甘寂寞却在无情的现实面前跌撞得遍体鳞伤;不愿做依附男人的“藤”却反被藤缠绕。女性“犹如置身于一处镜的城池之中。无数面光洁、魅人的镜像,彼此折射,相互映照,形成了众多的幻象。它混淆了可能的方向与方位,颠倒了墙与门、出路与阻断。每一处呼唤,都可能是一份诱惑;每一种可能性,都间或是一个陷阱。”③梅丽在单位由于生得漂亮而成为同事们的谈资和制造绯闻取乐的工具,连自己心仪的情人也因小报的谣言而离去;芬离开迂腐的家,却陷入孤独无助、无聊的学校生活氛围中,梦想着恋爱自由最终被有妇之夫诱骗,只能带着满身的创伤与疲惫陷入更深的孤独;少奶奶李黛黛物质生活优裕,想做一个有益于社会的人,丈夫只能理解她的面部表情却不能深窥她的内心;漂亮的少奶奶韩青云除了装饰别人的家庭或充当别人求升谋职的工具之外,只能是一个凭借情人的钱安身糊口的可怜虫。
梅娘以知识女性的忧患意识和独特的言说方式观照这群青年知识女性:她们渴望理解却无法穿透心与心的隔膜;呼唤爱情却历尽沧桑;在死的挣扎中呻吟与痛苦;在生的顽强中抗争奋进,用局限的头颅撞向这个局限的时代。在对传统神圣背叛中、在被围和自围的困境中、在世俗和传统的天地之间、在理性和情感的重组中,以调侃和反讽进行他救与自赎,从而营构一种对绝境和苦难的反升华。通过对女性扭曲心路历程理性情感、理智欲望的困惑矛盾解读,达到对女性历史现实多重反思。
女性在疲惫与颓唐的境遇中用淡化贞操来呈现一种反压抑的悸动,实现叛逆传统惯常化、律定化。《动手术之前》的妙龄女人,有着姣好的身材和丰盛的爱欲,在一个被动的夜里,释放压抑了很久的人性之情;《蚌》里的梅丽觉得那些为大人们所不齿的窑子里的姑娘很亲,与其卖给一个男人去做太太、去做室内的安琪儿,还不如去做野妓,不如去做马路天使好呢,终于在情不自禁中与恋人琦同居一夜,但她认为“那是本性之一,谁都需要的,那是想拒绝而不得的事。我不该惋惜我处女的失去”;《雨夜》的李玲,在丈夫出洋的留守日子里,镜前自赏让她勾起了自己内心无尽浓郁的情欲,“在我们足以断拒一切恶性性协作形式之前,男人和女人都将是半人类的,畸形的。”④梅娘试图通过对女性身体美与女性之间爱欲的尽情赞叹与渲染,建立一个远离男性美学趣味与道德观念的乌托邦世界,以报复式的慰藉获得精神的复苏,实现一种刻意的疏离。梅娘以颠覆的叙事反叛对世俗化进行了无情的调侃,让女性从压抑的状态浮出历史的地表,争得言说自身的权利。她的作品中几乎没有一个正面的男性形象。《蟹》中的大伯终日萎靡;三叔自私卑劣、贪婪残忍;父亲是一个有愧于玲母女的“负心汉”;王福把女儿小翠视为自己手中的摇钱树,残酷地将其投入了中野的狼口;留日的封建家族的长孙祥稍遇磨难便自暴自弃。《蚌》中父亲抽烟蓄妾;其他几个叔叔也是不学无术,浪荡荒唐;大哥没有真才实学又怕吃苦,只会讹诈妹妹去在吞云吐雾中虚度光阴。《黄昏之献》中的李黎明,终日幻想着“才子配佳人”的美事。
当人生的困境和男性的丑恶困扰着女性的时候,母爱就成了救赎的力量。梅娘在作品中寄予自己对母爱的深思与找寻,“在她的小说中可以时时嗅出母爱温馨甜美的气息。”⑤她的好友吴瑛也说过:“梅娘,我们不可以为母的心来做心么,正因为我们到底是平凡的人,我们才应该以为母的心做心的。”⑥梅娘试图以女性关注“第二代”在自己情感世界中的地位来实现一种女性个人与历史的对话,用女性美好人性的传递来疗治创痛、超越尘世的艰难与挫折,为自己找寻一个身份和生活皈依的惨淡希望,在沉积着厚重民族文化心理结构上实现生命传承的希冀、双重抚慰的渴望,弥合布满裂痕的历史本身,即流露出作者对传统文化、传统身份的认同、眷顾和沉醉。《蚌》中女主人公梅丽的女友贞,怀了孩子,与丈夫的情感却恶化。联想到自己背叛家庭后未来可能的命运,她想自己如果处在这样的境况,她会把孩子生下来,养大他,因为“孩子一定不会跟现在的人一样。他会明白妈妈、理解妈妈的,和我一样遭遇的女人若都这样的教育了她的孩子,未来的世界一定会成为合理的”。《鱼》中的小民,要教育儿子,教他成一个明白人,因为“这社会上多一个明白人,女人就少吃一份苦”。《雨夜》中,凤凰在得知她体内已经孕育着胎儿的时候,毅然“听从了袁良的建议,到遥远的满洲去建设他们的小家”,因为儿子可以凌越过一切人群,做未来人群的救世主。
在民族文化的背景下,梅娘对笔下的女性寄托了独立自由的厚望,以女性个体生命的体验来询问女性命运的重构,在文化与精神的故乡;以理想的情怀,寻求一种沉重体验之下所能意识到的生命之中不能承受之轻。从“蚌”到“鱼”“蟹”,张中行说他很惊诧于梅娘“竟有如此深厚而鲜明的悲天悯人之怀”。在感受到男权中心社会强大坚硬的内核时,梅娘以女人和女人之间的天然的默契,在揭示妇女的不幸背景下,描画女性提升尊严与价值的救赎之路,寄希望于女性的集体觉醒和反抗,用“姐妹情谊”的温馨去缓解了性别压迫下女性的悲凉,在一定意义上为抗衡男权世界提供了有限的精神援助,让女性通过相互信赖战胜情感的贫乏和危机从而获得人生的富足;在对自身道德传统、文化心理的相生相克中的自省,在一片旧意识的废墟上重新建立新的价值体系,找寻骚动之下真正有意义的有生机的女性精神的放歌。《蚌》里的梅丽觉得自己反抗得孤单,她想她要做出点什么来的,使“身边的女人们明白,只有女人才能同情、理解女人,只有女人联合起来才能自救”,“勘破男人红尘,惊回首,到同性族群中来释放体能,寻找生命原点”。梅丽、雯姐、秀文、贞、兰,有着相似的感情困惑和伤害,她们在一起互相安慰,排解心理的郁闷。“我们一个能感到苦闷的心,若是所有的女人都感到这样的苦闷,那我们就有救了。”《动手术之前》女主人公宣称:“我要联合一切不幸的女人来和你们男人格斗。”《蟹》中贵族女儿玲和家里的佣人的女儿翠之间超越阶层的友谊,是建立在共同性别命运的基础上。
无论梅娘还是她笔下的女性,在沉甸甸的历史与现实的背景下、在对现实的疏离和自我世界的沉溺中,用对一切不公正与不平等呈现出的反抗与决绝,完成了对男性主流社会的背离和颠覆;在边缘化的文化语境中,营构属于女性自己的个人话语;在对时代和传统的怀想中沿着自己的生命轨迹寻找到了属于自己的归宿。以一种穿透生存黑暗的精神之气,达到一种超越性的救赎,在向传统朝圣的路上建构了当时状态下女性文学悲剧的形态,以特有的才情赋予中国文化以独特的内涵,塑造出一种新书写。
① 朱栋霖、丁帆等.中国现代文学史[M].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1999:125.
② 乔以钢.论中国女性文学的思想内涵[J].南开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1(4):28.
③ 戴锦华.奇遇与突围——九十年代的女性文化与女性写作[J].文学评论,1996(5).
④ 芭芭拉·约翰逊.我的怪物/我的自我.引自张京媛主编.当代女性主义文学批评[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2:88.
⑤董俊.“南玲北梅”:梅娘与张爱玲小说比较论[J].南京师范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03(2):129.
⑥ 吴瑛.复梅娘书[J].妇女杂志,1944(5):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