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东]杨振同
大家敢说
/[广东]杨振同
读《董桥散文》(浙江文艺出版社出版),每每遇惊人之语,非常人或俗人所能道,或所敢道者。比如说一个人怎样才算掌握了这种文字,我们一般教英语的老师可能会讲:要多少多少个词汇量(这就是我们为什么把词汇量看得比“金子”还重要的原因),了不起了可能还会提到要有多大的阅读量。而董桥不愧是董桥,大家手笔,出语不凡:“学一种文字要学到什么时候才算充分掌握这种文字,很难说。但是,到了看懂这种文字写出来的淫书,而且还会马上引发出生理上应有的反应,大概算是不错了。”(引自《蓍草等等》)这种话,我若说出来“教导”我的学生,恐怕不被我的学生骂死,也要被领导同事冠以“不正经”之名,至少会被认为有失“师道尊严”。这话谁敢说?只有董桥!
中国对外翻译出版公司出版了一套“翻译理论与实务”丛书。顾名思义,丛书多谈翻译理论或翻译技巧,若论见解独到、论点鲜明、语言优美之作,当首推台湾著名诗人、作家兼翻译家余光中先生的《余光中谈翻译》。他在《论的的不休》一文中毫不客气地指出:“我对上世纪30年代作家一直不很佩服,这种芜杂的文体是一大原因。”指出他们作品中的语病,批评他们语言欧化,“的”字泛滥成灾。接着他开列出他“不佩服”的作家名单:何其芳、老舍和徐志摩。这个名单着实把我吓了一大跳:须知这些可都是响当当的大家呀!即使他们都已作古,不会把我们怎么样了,但他们也都早已是盖棺定论了,有谁愿意“开棺”重评呢?更令人觉得匪夷所思的是:他批评的作品也多为影响深远的传世杰作。请看:
何其芳的《雨夜》:
白色的鸭也似有一点烦躁了,有不洁的颜色的都市的河沟里传出它们焦急的叫声。
余先生评说:“连用五个‘的’,中间三个尤其读来繁杂,至于文意欠清。诗文名家尚且如此,其后遗影响可想而知。”
老舍的《骆驼祥子》末章末段:
体面的,要强的,好梦想的,利己的,个人的,健壮的,伟大的,祥子,不知陪着人家送了多少回殡;不知道何时何地会埋起他自己来,埋起这堕落的,自私的,不幸的,社会病胎里的产儿,个人主义的末路鬼!
徐志摩的《我所知道的康桥》:
远近的炊烟,成丝的,成缕的,成卷的,轻快的,迟重的,浓灰的,淡青的,惨白的,在静定的朝气里渐渐的上腾,渐渐的不见,仿佛是朝来人们的祈祷,参差的翳入了天听。
余先生指出:“两段相比,老舍的七十八个字里有‘的’十二,平均六个半字有一个‘的’;徐志摩的六十四字里有‘的’十四,平均四个半字有一个。两段都的的不休,而徐文尤其纷繁,一个原因是徐文‘的’、‘地’不分,把原可用‘地’的副词‘渐渐’与‘参差’用‘的’垫了底,所以多用了三个‘的’。但是就一连串的‘的化语’而论,老舍却显得生硬而吃力,因为‘祥子’头上一连七个‘的化语’是叠罗汉一般堆砌上去的,‘产儿’头上的四个也是如此;而徐志摩的一段,‘炊烟’后面曳着的一连八个‘的化语’却是添加的,被形容的炊烟已有交代,后面一再添加形容词,就从容多了,至少不像成串的形容词堆在头上,一时却又不知所状何物,那么长而紧张,悬而不决。”
笔者之所以不厌其烦地引用余光中先生的原文,是因为他的评论不但点中了上世纪30年代作家语言的穴位,也点中了目前汉语欧化之风愈演愈烈的穴位。可谓一针见血,入木三分。
其实我在读上世纪30年代作家的作品时也有类似的感觉,觉得他们的语言还没有后来作家的语言纯净。可是他们都是大家啊,我们大概只有顶礼膜拜的份儿,哪里敢对人家说三道四?况且那时候自己的学养还远远没有达到发表“见解”的程度。
大概过去阅读名家是“须仰视才见”,心中有疑问也不敢问,觉得语句不通顺,也只能当做“独特的语言风格”来欣赏,并反复诵读,以至于“见怪不怪”,直到把“别扭”读成“通顺”,甚至用于自己的创作和翻译之中。以区区目前之才,阅读名家约略可以“平视”一些了吧,这才发现,名家也不是尽善尽美的,他们年轻时也有美丽青春痘之类有碍观瞻的东西,这些当然不是我们应该效法而是应极力避免的。可惜长久以来我们都懵懵懂懂,以为美丽青春痘也是美丽的,并且欣赏把玩不已,就像以前把玩女人的小脚一样。我很庆幸,有余光中先生这样勇敢的人,像《皇帝的新装》里的那个小男孩一样,说句老实话:“皇上什么也没有穿。”
揭穿“神话”是需要非凡的勇气的,对读者来说,“偶像”(倒不如说是“幻象”)破灭是令人痛苦甚至是恐怖的,然而我们却不能不承认这一残酷的真实。
作 者: 杨振同,电子科技大学中山学院外语系副教授,广东省作家协会会员,广东省翻译工作者协会会员。
编 辑:续小强 poet_xxq@vip.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