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金梅[中国民航大学, 天津 300300]
乌托邦文学在西方文学中占据着重要的位置,它以美好的未来社会为核心,向人们展示了一个值得期待的世界。但进入20世纪以来,出现了与传统乌托邦文学主旨相悖的创作特征,即反乌托邦文学,它对传统的乌托邦世界进行了彻底的颠覆,将未来世界描绘成为梦魇一般的境地。从广义的角度来看,反乌托邦文学仍然属于乌托邦文学的范畴,只是对传统乌托邦思想进行了变异式的发展。反乌托邦三部曲运用理想与现实的强烈反差,并以近乎夸张式的人物形象刻画,诠释出独具特色的女性形象,反衬社会发展历程中的种种弊端,引人深思。
反乌托邦三部曲《我们》《美丽新世界》《一九八四》在主题以及创作内容上有着紧密的关联,纵观三部作品的创造背景,在社会生产力水平产生质变飞跃的年代,上层建筑中呈现出一片混乱景象,这是三部作品背景的相似之处。反乌托邦三部曲虽然出自不同作家的笔下,但都无一例外地彰显出对社会现实的犀利讽刺。20世纪20年代以来,科技进步、世界战争、文化腐朽的现实都成为对人们的考验,到底应该何去何从同样成为反乌托邦文学作家们思考的问题,借作品发出警示的号召成为他们最有力的行动。
《我们》由俄国作家叶夫根尼·扎米亚京创作,1921年完成。扎米亚京出生于俄国,早在青年时期就加入了布尔什维克党,革命热情高涨。作品以日记体的方式描绘了一个一千年以后人人被编码、人人没有个性的世界,即大一统国。“积分号”飞船建造师D-503因为长出了心灵,此后爱上了I-330。但I-330从事革命活动,面临独裁统治的压力,D-503最后还是出卖了自己的爱人,使I-330被处决。表面来看,大一统国的每个人都是平等的,实际上他们只是平等地接受需要执行的程序,与世隔绝。
《美丽新世界》由英国作家阿道斯·赫胥黎创作,该书首次出版于1932年,后又进行了一些修改。赫胥黎出生于科学世家,作品也充满浓厚的科幻色彩,书中描绘的新世界具有高度文明,孵化中心以流水线的方式制造男性、女性和中性人,机器掌控了人的一切行为。新世界中的人类被划分为不同的等级,等级被冠以科学界发现的射线的名称。孵化中心的高级员工伯纳去野蛮人的保留地游玩时发现了琳达,琳达当时已经怀上托马金的孩子,并在保留地生下了约翰。当他们回到文明世界后,琳达却因吸食过量毒品身亡,约翰也因在混乱的世界中深感负罪而自缢,这些都反映出工业文明给人类社会带来的相对进步与倒退。
《一九八四》由英国作家乔治·奥威尔创作,富有政治寓言的性质,该小说于1949年发表。奥威尔将四和八颠倒,描述未来的1984年社会,从而形成小说的主题。奥威尔曾亲历战争,感受了底层人民的生活现状。统治者对人类思想的控制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一旦与老大哥思想不一致就被认为是反动,甚至被判死刑。主人公温斯顿对当地统治非常反感,他和裘莉亚相爱,并希望摆脱党的统治,最后却被出卖,遭受酷刑并处决,这体现出了集权政治的阴暗。
反乌托邦三部曲都是创作于工业文明飞速发展的历史背景下,作者将对社会现实的不满表现为对未来世界的诅咒,使人们虽未亲眼目睹,却早已产生身临其境的恐惧。其内容中的反叛与资本主义社会宣称的民主自由背道而驰。
以往反乌托邦文学的研究中关于女性形象的讨论并不多见。事实上,女性形象不仅仅代表人物本身的个性特征,更重要的是通过女性形象可以折射当时的社会现实。值得注意的是,女性形象在反乌托邦三部曲中具有直接体现和间接体现的不同层面。
所谓直接体现,就是从作品本身所刻画的人物中反映女性形象,作品中生动形象的女性人物都属于直接体现的范畴。例如,《我们》中被命名为O-90、I-330和Ю的女性;《美丽新世界》中的琳达和蕾宁娜;《一九八四》中温斯顿的妻子凯瑟琳、母亲以及情人裘莉亚,她们都有属于自己的名字,尽管有人并没有自己的姓氏。这些女性形象个性鲜明,栩栩如生,是乌托邦社会中几类人的典型代表。确定性的女性人物具有直观的特点,能够使人们从人物角色背后挖掘社会现实,揭示社会矛盾,与作者产生共鸣。
所谓间接体现,就是通过女性个体和群体的生活状况,揭示社会现实环境中女性的地位。无论是过去还是现今,女性主义都是文化研究的重要内容之一。在社会经济基础发生变革的时代,上层建筑中的重重矛盾足以对女性的生存和发展构成威胁,女性的社会地位是否能够保全应当成为被关注的焦点。在反乌托邦文学中,因为作者所讲述的是未来世界的种种现象,读者无法对未来加以考证。借助间接体现才能达到透过现象看本质、认识女性社会地位的目的。因此,间接体现是一种更深层面的女性形象表达。
反乌托邦三部曲中的女性形象无论是直接体现还是间接体现都具有社会地位缺失的共同命运特征。从女性主义的角度来看,社会地位缺失和性别歧视是最应当被反对的,比如女性主义理论就曾强调女性应当在社会和家庭中拥有平等的权利,男性并不应成为社会权威的生产者。但是在反乌托邦三部曲中,女性人物形象的共同命运却与之相悖,从而揭露出步入20世纪后残酷的社会现实。
《我们》中首先出场的I-90是俄罗斯妇女的典型代表,她温婉贤淑,有着极强的忍耐力。即使D-503弃她而去,她也没有丝毫的怨言,然而,她对D的深爱并不能换回对等的尊重和爱,D根本不认为她是他的女人,即使他愤怒地呐喊“你们这些女号码,我看,都让偏见害得无可救药了。你们完全不会抽象思维……”时,她也是温和地说为他采回了铃兰,由此可见,女性尊严早已被抛到九霄云外。同样被作为“女号码”,I-330表现出桀骜不驯的个性,但她也在和D-503的情感纠葛中处于附属的位置,D最终还是背叛了她。而I又和其他男人存在着暧昧关系,这些男人也只是利用I的美貌,占有她的身体而已。至于Ю,D-503甚至可以因为不喜欢她而想杀死她,简直可怜至极。从间接体现来看,生活在大一统国的女性根本没有获得社会地位的肯定,职业缺失、权利缺失,其身份的卑微与拥有职业的光鲜男性形成鲜明对比,可见女性权利受到了最大限度的践踏,社会秩序毫无伦理可言。
《美丽新世界》中,运用科技掌控人类思想和行为是新世界的基本准则,婚姻和爱情将备受谴责。新世界里生存的人的混乱的两性关系被看做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蕾宁娜和自己的男朋友或者性伙伴保持了四个月的关系就被认为是不正常。为此,芬妮竟然建议蕾宁娜在亨利之外再多几个两性关系的对象,蕾宁娜应该更“杂交”一些。琳达进入新世界后只能用性和毒品麻醉自己,寻求短暂的快感,却认识不到自身的可悲,说明女性在新世界中的愚蠢和卑微。在间接体现层面,《美丽新世界》中女性的分类都低于男性,最好的不过是“贝塔”,而且我们也没有从新世界的女性中看到独立自主、聪明果断的成功案例,说明新世界的阶级差别明显,和天赋人权倡导的思想形成鲜明对比,性别歧视不言而喻。赫胥黎以琳达进入文明社会后的结局辛辣地讽刺了经济腾飞后所产生的文化堕落问题,又巧妙地运用了孵化器生育人类的场景,这样就从根本上否定了女性的存在价值,刻画出女性权利丧失殆尽的社会现实。
《一九八四》中温斯顿的妻子凯瑟琳是一个正统的女人,丈夫却认为她愚蠢、庸俗、空虚。凯瑟琳严格按照党的要求履行义务,在禁欲思想的熏陶下对性产生排斥。相比之下,裘莉亚则显得不同,她主动追求温斯顿,希望自己成为一个真正的女人,这也是她生存的目标。她竭尽全力地打扮自己,百般取悦温斯顿,如此努力地成为温斯顿的“附属品”。温斯顿认为“她已经成为一种实际上的必需物,他不仅想拥有她,而且觉得他有权利拥有她”。这说明温斯顿并没有将裘莉亚当做人看,而是将其视为生活的必需品一样。就连温斯顿的母亲也是委曲求全地生存,最终为温斯顿牺牲了生命。《一九八四》中尽管裘莉亚有自己的名字,但没有姓氏,这本身就是一种女性形象的间接体现,说明在新世界中女性连拥有姓氏的权利都被忽略,生存的意义受到质疑。凯瑟琳、裘莉亚迷失自我的生存方式反映的是女性世界观、人生观、价值观的扭曲,使人不禁感叹,女性的悲剧命运似乎在劫难逃。
反乌托邦三部曲中女性无一例外地存在于黑暗的社会环境之中,没有权利的认可,也没有倾诉的空间。通过女性形象的传递,直接引发人类的思考,这种描写不同于一般的社会写实,而是将现实的反思折射到未来的某个时空,暗喻工业文明和腐朽统治的矛盾必将给人类带来苦难,同时又从女性主义的角度批判社会现实。作者借助对女性形象的直接体现和间接体现,勾勒出一个令人毛骨悚然的未来世界,进而呼吁人们反思社会现实,冲破集权主义的枷锁。
反乌托邦三部曲中女性形象的共同命运并没有掩藏她们微妙的个性变化。在警示人们关注社会现实的同时,三部作品又呈现出渐进式的演化。扎米亚京、赫胥黎和奥威尔对女性主义的表达开始由表及里,从行动渐入思想,使作品在女性悲剧命运的基调下又饱含了一丝觉醒的味道。当然,在三部曲特定的科幻环境中,作品需要以反乌托邦式的生活方式和命运结局作为整体布局,所以气弱游丝般的觉醒并不足以实现女性对命运抗争的成功结果,这恰恰给予人们反思的空间。社会发展的过程同样是女性成长的过程,社会地位的缺失、性别歧视的压迫都直接击打着女性的身心,所以面对社会现实,女性不是在其中沦陷,就是要自寻出路。
《我们》中的I-330表面上看是革命的领导者,她希望通过女性的觉醒和抗争实现对男性的领导,摆脱女性长期被驯服的境地。这种被大一统国视为离经叛道的“壮举”却有着“先天不足”——I-330只是从行动上表达对集权统治的抗议,但在思想层面上却缺乏深刻的认识和反省,表现出腐朽社会中女性面对社会现状的迷茫状态。扎米亚京仅从身体行动上给予女性一定的抗争机会,而缺乏坚定的思想信念和对抗统治的行动目标是当时女性形象的真实写照。
《美丽新世界》中的女性逐渐融入了享乐的世界,运用科技文明催生的色情乐器、性激素口香糖、毒品等麻痹自己,寻求感官上的刺激,说明经济的快速发展不仅给人类带来了先进的科学技术,也导致了人们在精神信仰上的缺失。面对物欲横流的世界,女性是坚决抵挡诱惑、理性反思,还是随波逐流,听之任之,都必须在反思中得出结论。在赫胥黎的笔下,女性迷茫的状态根源于正常和非正常生活的激烈碰撞——琳达在到达新世界之前本来拥有正常的女性权利,如恋爱和生育的权利,这本来是对女性社会地位的一种肯定,在新世界中却统统被视为非正常的权利,从而导致琳达迷失自我。作品中性别歧视的味道依然浓厚,然而使人庆幸的是,女性能够有机会经历被赋予社会地位的生活过程,虽然稍纵即逝,但足以激荡人们的心灵,使人产生对女性权利的关注。
《一九八四》中裘莉亚对集权统治的反抗是有计划、有目的的,奥威尔将其刻画为从思想上反对集权统治、争取女性权利和地位的人物代表,即使在面临处处监控、随时可能因为反抗而丧失生命的威胁下,裘莉亚也毅然决然以实际行动对抗老大哥。所以女性主义的表达在《一九八四》中更加明朗化,这是一个递进式飞跃的结果,使人们看到女性从思想意识层面争取社会地位,打破性别歧视的意义。尽管裘莉亚的目光比较短浅,她反抗的原因和动力均是狭隘的,但思想境界的变化却使女性更加“有血有肉”,仿佛从灵魂深处产生一种深切的呼唤,留给世人对其行动失败的叹惋,进而产生觉醒的动力。
反乌托邦三部曲中女性形象的演化以女性不健全的人格特征为反衬,借矛盾现实激起人们对未来的担忧,从女性形象的直接体现和间接体现中引发人们对女性权利和地位的思考。因此,三部作品的时代意义也是不容忽视的。
无论是扎米亚京笔下的标准化生存,赫胥黎笔下的科幻景象,还是奥威尔笔下的威严统治,都尖锐地反映了西方社会在经历科技大繁荣的背后所掩藏的黑暗。反乌托邦三部曲中的女性形象从不同角度展现给世人20世纪初期的社会现实状况,经济发展却政治腐败,文化堕落,直击集权主义的要害,对女性形象实现了入木三分的刻画。作品既言辞犀利,又不乏科幻味道,使人们带着探索的心理品读,从中收获颇多。
[1]叶夫根尼·扎米亚京.我们[M].顾亚铃等译.北京:作家出版社,1998.
[2]阿道斯·赫胥黎.美丽新世界[M].李黎译.广州:花城出版社,1987.
[3][英]乔治·奥威尔.一九八四[M].董乐山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