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丽琴[南京晓庄学院人文学院, 南京 211171]
别出心裁的叙事艺术
——以《会明》《灯》为例
⊙高丽琴[南京晓庄学院人文学院, 南京 211171]
本文主要以《会明》《灯》为例,从叙事文体、叙事结构等方面,论述沈从文小说创作特点及价值。1928年至1931年,在上海的三年,沈从文的文学创作经历了一个由幼稚到成熟的飞跃时期。不论从小说的叙事技巧,还是从传达游离于都市生活的复杂情怀来说,1929年创作的短篇小说《灯》颇值得关注。在叙事结构上,《灯》城乡对峙的双线叙事加突转式的结尾给人留下无穷的回味。可以说,由《灯》开始,作者为倾心的湘西世界找到了最恰当的表现形式。在新文学初期,小说多平铺直叙,结构简陋单一。沈从文在小说的体式和结构方面,进行了有益的尝试,为现代短篇小说的发展,做出了自己的贡献。
沈从文 叙事艺术 结构
1928年,沈从文离开北京来到上海。在上海,沈从文与丁玲、胡也频一起办杂志、出版社,同时以惊人的速度生产着小说、诗歌等各种类型的文学产品。在1928年至1929年一年多的时间,上海所有的杂志和书店都有他的文学产品。上海的书店纷纷把天才、名家称号颁给他,上海商业化的文化市场成就了沈从文,使之成了多产作家。初到上海的沈从文,虽然有了四年的写作生涯,创作出了几十篇小说,但在创作技巧方面仍不成熟。在上海的三年,沈从文的文学创作经历了一个由幼稚到成熟的飞跃时期。他尝试各种手法来描写湘西的风物和人情,产生了《柏子》《龙朱》《会明》《菜园》《萧萧》《丈夫》《灯》等不少优秀短篇。不论从小说的叙事技巧,还是从传达彷徨游离于都市生活的复杂情怀来说,1929年创作的短篇小说《灯》颇值得关注。
这部小说以一盏煤油灯为引子,由灯的来历引出两个故事文本:一个是湘西老兵的故事,一个是“我”的故事。湘西老兵曾随“我”父亲到过西北、东北,去过蒙古、四川,看守过“我”祖父的坟墓,做过司务长,因为遗失了东西,不得不离开部队,辗转来到都市,与“我”的生活产生了奇妙的交集。老兵虽然生活在都市,却依然葆有乡下人的性情,正真、善良,单纯,与都市生活格格不入,最后终于离去。“我”是故事的叙述者,是生活在都市里的知识分子,过着沉闷无聊的日子,闲暇之余,给来访的女子讲述湘西老兵的故事。小说采用倒叙手法展开全篇:因为有个穿青衣服的女人,常到“我”的住处来,见桌上一个旧式油灯,想知道这灯被主人重视的理由,由此引出一个灯的故事,整篇小说笼罩着怀旧、温情的气氛。
《灯》延续了沈从文士兵题材小说舒缓从容的叙述节奏,不过,《灯》与其他小说有些不一样。在艺术风格上有了明显的变化。主要表现在两个方面:在叙事文体上,沈从文尝试着把饱满的情感压缩到文字后面,用朴素的笔调唱出一曲人性的颂歌,形成了真切而又含蓄的抒情姿态。在叙事结构上,《灯》也做出了大胆尝试,城乡对峙的双线叙事加突转式的结尾给人留下无穷的回味。可以说,由《灯》开始,沈从文为表达他独特的情感天地——湘西世界找到了独特的表达方式,有研究者认为:《灯》的叙事文体的形成,表明沈从文已经初步形成他个人的文体。这种文体到《边城》时达到高峰。
在创作《灯》以前,沈从文尝试过各种风格,笔法是相当杂乱的,有时笔调甚至显得矫情。早期,他的小说多半以独白的方式,诉说自己的穷愁潦倒。风格同郁达夫颇为接近。这与他的人生经历有密切的关系。沈从文由于受新思潮的影响,二十岁时做出决定,去北京求学,迈出了人生中决定性的一步,从此开始了他不可逆转的人生,一个乡下人汇入了“五四”洪流当中。因北京无亲无故,未能考入燕大,只好做了北大的旁听生。当沈从文住在北大旁的“窄而霉小斋”为生存苦苦挣扎时,郁达夫表现“零余者”的作品一定会引起了其深深的共鸣。沈从文1924年开始投稿,日夜写稿,处处投稿,到处不用,1924年冬日,走投无路,万般无奈的情况下,沈从文给几个著名作家写信,诉说自己的困境和苦恼。只有一位作家对他表示了关注,就是郁达夫。郁达夫不仅亲自探看,还写了《给一位文学青年的公开状》给了他精神上的援助。此时的沈从文,不懂得虚构,还无力营造自己的文体,他模仿郁达夫写了许多自叙传式的身边小说,走上了文学之路。在沈从文的早期创作中,士兵题材小说占了相当的比例,可以看到,在《灯》之前,沈从文的这类小说没有定形的文体。无论是写军官的百无聊赖,还是写士兵的紧张兴奋,作者都是随意涂抹,看不到精心结构的痕迹。只是凭着记忆,将原来的生活老老实实移在笔端。
沈从文出身于行伍家庭,祖父在清朝做过武官,父亲也当过级别不高的民国军官,后来破了产。他十二岁就接受了基础的军事训练,十五岁就随军外出,充任部队中的上士,辗转于川、湘、鄂、黔,从军的独特经历,使他接触到军队生活方方面面,这成为他日后创作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源泉。他“对于农人和士兵,怀了不可言说的温爱”,在创作士兵题材的作品时,他着力刻画的不是士兵的为国捐躯,不是炮火中的浴血苦战,旧军队的奸淫掠杀,新旧军阀的连年混战也不在其表现之列,所以他的士兵题材作品并不追求故事的惊险刺激、曲折离奇。叙事的艺术就显得格外重要。
与《灯》相比,《会明》采用了单线叙事的模式。主要写地位低下的火夫会明,在军队消磨了三十多年,但一点没有气馁。他只有一个模模糊糊的愿望,到边疆屯田垦荒,这个愿望是他有一次听都督蔡锷训话时萌生的。为了要打军阀和反革命,会明随同军队移防前线。在前线,一连几天都无动静。附近村庄的人送他一只母鸡,此后,喂鸡、每天等候母鸡下蛋、孵小鸡成为他生活的主要内容,每天忙着照料小鸡,他连开发森林的梦都忘记了,后来,合议局势成熟,会明随军撤回原防。可以看出,此时的沈从文只是凭着本能从记忆的仓库中去捕捉材料,几乎看不到精心结构的痕迹。
到了小说《灯》,沈从文的创作风格发生了变化。小说《灯》不但突破了单线叙事结构,糅合了城乡对照的主题,它的叙事结构尤其是故事收束的方式很引人注目。小说由灯的来历引出故事,通篇以“我”的口气,娓娓叙述一个老兵的质朴和善良,将家族的变迁和时代的动荡,以及感慨人事的议论评说纳入一个自我完满的叙述结构之中。无论是故事中的青衣女子还是故事外的读者都对这个故事的真实性深信不疑,直到最后,“我”的偶然疏忽,泄露出灯和老兵的故事纯属虚构,解构了小说“故事”的真实。显现了前卫的现代小说意识。这个突转式结尾给小说笼上一层梦幻般的色彩。在沈从文的创作中最能体现他的创作风格的,就是这类写“实”与叙“梦”完美结合的作品。
在此后许多作品中,如《牛》《三三》《三个男人和一个女人》中,尤其在《边城》的结尾,我们看到这种叙事结构的成功移植。此时,沈从文已经初步形成了自己的个人文体。“先以歌咏田园诗般的散文笔调缓缓地展开对湘西人纯朴风情的细致描述,最后却以一个出人意料的转折,一下子打断前面的歌咏,把你推入人生无常的强烈预感之中。”
沈从文的小说是为着表现各种“人生形式”,引导读者对社会和自然中的美倾心。同时作者并不仅仅满足于表现“人生形式”,他在各样“人生形式”中也寄托着自己的美学理想。
在《会明》这个简单的故事中,会明的士兵身份及他所在的连队都退居次要要位,作家的兴味也显然不在描写军阀混战、士兵捐躯上,作者关注的是呆气十足的会明在穷兵黩武的年头如何顽强保持着农人的忠厚、诚实的品性,我们不难从会明照管那些小鸡时自然流露出来的开心与快乐,看出作者对淳朴人性的向往,会明在本质上更接近一个乡下人而不是士兵——对土地有深沉的信念,又深懂知足常乐的道理。作者通过这个形象,揭示出在中国在半殖民地化过程中,保留在下层人民身上的朴素人性美。作者温爱的正是这种朴素的人性美。沈从文一系列描写军队的作品,情况大体与《会明》相同,作品中到处呈现出对那些无知又粗犷的下级军人的无限信任和爱慕,以及对他们所生活的自然授予的温柔目光。在这些作品中,作家以他独特的笔向我们展现出士兵身上人性的方方面面。
《灯》可以说是疲于都市生活的知识分子与一个忠厚老兵的故事,作品中的老兵形象完全是沈从文眼中军人姿态的再现。这个老兵用一副善良的心为主人打算一切,他关心主人的婚事,甚至自作主张和不相识的女人谈起“我”的一切,当他希望落空时,他黄黄的小眼睛里,酿了满满一泡眼泪,他又哭了,显出万分衰弱的神情。终于向“我”告辞,独自走了。作者感慨道:“我望着这老兵每个动作,就觉得看到中国那些多数陌生的朋友。他们是那么纯厚,同时又是那么正直,好像是把那最东方的古民族和平灵魂,为时代所带走,安置到这毫不相称的战乱世界里来,那种忧郁、那种拘束,把生活妥协到新的天地中,所做的梦,却永远是另一个天地的光与色。”作品展现的那些朴实、细腻的感情,以及蕴藏的形象,绝非都市生活者所能经历的。作品中明显流露出对都市生活的厌倦及对乡村生活的向往:“到了夜里,望到那清莹透明的灯罩,以及从那里放散的薄明微黄的灯光,面前又站得是那古典风度的军人,总使我常常记起那些驻有一营人马的古庙,同小乡村的旅店,发生许多幻想。我曾和那些东西太相熟,因为都市生活的缠缚,又太和那世界离远了。”置身的都市是令人厌憎的,而乡村又太遥不可及,忠厚、诚实、重情义的老兵是联结“我”与乡村的纽带,作者对乡村生活的向往实则是对淳朴人性的追念。老兵与火夫会明属于同一类型,也被抛进一个陌生的世界,不是战乱,而是都市。在都市的背景上更能强化老兵的人性美。这个人物既具有农民的质朴、诚实、善良,又具有传统忠仆的封建伦理观念,作者从他身上感到忧郁中的温暖。作者采用了现代叙事的方法和形式来传达对传统道德中理想人格的怀旧情绪。
通过《灯》这篇小说的艺术探索,作者终于找到了恰当的艺术形式,以表达作者对传统文化美德的失落和叹惋之情。这种别出心裁的叙事艺术到了《边城》达到成熟,《灯》在其中起到了承前启后的作用。在新文学初期,小说多平铺直叙,结构简陋单一。沈从文在小说的体式和结构方面,进行了有益的尝试,为现代短篇小说的发展,做出了自己的贡献。
[1] 参见王晓明:《潜流与漩涡》,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1年版。
[2] 沈从文:《边城题记》,《沈从文文集》第6卷,三联书店香港分店、花城出版社1984年版。
作 者:高丽琴,文学博士,南京晓庄学院人文学院副教授。
编 辑:赵红玉 E-mail:zhaohongyu69@126.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