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玉坤[暨南大学, 广州 510632]
晚清学者李慈铭的小说思想
⊙闻玉坤[暨南大学, 广州 510632]
李慈铭是晚清著名的学者,他的小说论述散见于《越缦堂日记》中,在小说思想上以“补史观”为主导,肯定了小说寓劝戒、广见闻、资考证、娱情悦性等方面的作用,对唐人小说文采笔法给予了较高的评价,对通俗小说的不同题材表现出相异的感情倾向,并进行了诸如小说著者、成书年代等具体问题的考证。李慈铭是晚清上层文人的典型代表,其小说思想与当时的学术风气密切相关,他的小说思想研究对我们了解晚清上层文人的小说思想具有重要的意义。
晚清 李慈铭 上层文人 小说思想
李慈铭(1829—1894)光绪六年进士,晚清著名的文史学家,是同治、光绪年间才倾朝右的知名学者,被蔡元培称为“旧文学的殿军”,其穷年孜孜,笃学不怠,在诗文、考据、小学方面造诣颇深,尤其是积四十年心力,写成洋洋数百万言的《越缦堂日记》,为其治学之大成,是“晚清四大笔记”之一。平步青为其所作《掌山西道监察御史督理街道李慈铭传》中言道:“君自谓于经史子集以及稗言、梵夹、诗余、传奇,无不涉猎而无放之,而所致力者莫如史;所为散文骈体、考据笔记、诗歌词曲积稿数尺,而所得意者莫如诗。”①曾朴所作小说《孽海花》中上层风流文人李纯客的原型就是李慈铭。由此可知,李慈铭文名显赫,是晚清上层文人的典型代表。
李慈铭在学问上重视考据,秉承乾嘉汉学遗风,这是当时流行的学术风气,与晚清其他学者相似,在小说观方面承续《四库全书总目·小说家类》中视小说为“小道”的观念。李慈铭又“自言生平所不忍弃者有二:一则观史”,“二则性不喜看小说”。②这种说法在当时上层文人中有一定的代表性。但考察李慈铭对于小说的论述之后,情况并非如其笼统所说。李慈铭对小说的态度是复杂的,当然对小说的鄙弃在其思想中占主导地位,但李慈铭读过大量的小说,并在其读书笔记中流露出对小说“寓劝戒、广见闻、资考证”作用的重视,及对某些小说艺术的欣赏。鉴于李慈铭所属的上层文人身份的典型性,因此研究其小说方面的思想的丰富内涵对于研究晚清时期上层文人士大夫的小说观具有重要意义。
李慈铭作为晚清学者型的正统文士,从其皇皇巨著《越缦堂日记》中也可见其治学上重视正史、精于考据,因此他不甚看重小说。现阶段对李慈铭的研究主要集中于其历史、文章、词学方面,有关李慈铭的小说思想研究很少。李慈铭对小说的论述如其他晚清学人,零星而不够完整,不很严密。但把它们仔细梳理归纳之后,完全可以形成一个理论体系。前辈学者蒋瑞藻在《小说枝谈》、孔另境《中国小说史料》中对李慈铭的小说方面的论述进行了一定钩稽。笔者主要从由云龙辑的《越缦堂读书记》“杂家类”和“小说家类”涉及到的小说论,加上蒋瑞藻、孔另境先生从李慈铭《越缦堂日记》中钩稽到的小说方面的记述中,完整地考察李慈铭的小说思想。由于中国古代“小说”概念模糊,外延极广,内涵很杂,因此《越缦堂读书记》“杂家类”中一些著录并不属于小说范畴,笔者据宁稼雨《中国文言小说总目》中文言小说的著录进行筛选。李慈铭曾论述的小说著录如下:
《越缦堂读书记》中“杂家类”视为小说的共26种:《鬻子》《金楼子》《梁四公记》《三水小牍》《鼠璞》《月河所闻集》《避暑录话》《能改斋漫录》《扪虱新语》《老学庵笔记》《贵耳集》《齐东野语》《玉壶清话》《冷斋夜话》《春渚纪闻》《清波杂志》《书斋老学丛谈》《七修类稿》《震泽纪闻》《觚不觚录》《泾林续记》《玉堂荟记》《居易录》《池北偶谈》《香祖笔记》《槎庵小乘》。
“小说家类”著录小说38种:《燕丹子》《汉武内传》《西京杂记》《博物志》《世说新语》《国史补》《唐阙史》《酉阳杂俎》《剧谈录》《唐摭言》《唐语林》《侯鲭录》《太平广记》《南部新书》《闻见录》《湘山野录》《萍洲可谈》《 史》《高斋漫录》《挥麈录》《步里客谈》《归潜志》《辍耕录》《菽园杂记》《孤树裒谈》《世说新语补》《双桃岁钞》《杂事秘辛》《醒世姻缘》《红楼梦》《广虞初志》《希夷梦》《阅微草堂笔记五种》《东皋杂钞》《耳食录》《茶余客话》《庸闲斋笔记》《闻见一隅录》。
另蒋瑞藻《小说枝谈》稽《丁壬烟话》《阅微草堂笔记》各一条。
孔另境辑《中国小说史料》稽李慈铭有关《三国志听通俗演义》《金瓶梅》《杨家将》《龙图公案》的小说论述。中国古代文人常将许多论述个人见闻的笔记丛谈类杂书列入说部之中,视它们为小说,因此《越缦堂读书记》“杂家类”中所著录的小说多为杂俎类小说,并且在著录的其他非小说的论述中亦多次表达对小说的看法,因此,应将“杂家类”所著录之书当做一个整体来论述。李慈铭不仅对文言小说进行论述,而且对当时流行的通俗小说也表达了看法。李慈铭的小说论虽零散,归纳之后亦可梳理出一定的系统。
中国古代小说概念非常宽泛,内容很杂,外延很广。从《汉书·艺文志》开始历代小说书目著录的书籍千差万别,至《四库全书总目》纪昀对小说分为“叙事杂事、记录异闻、缀辑琐语”三派。上层正统文人对小说的概念也是莫衷一是,“案记录杂事之书,小说与杂史最易混淆,谈家著录,亦往往牵混”。李慈铭对“小说”一词的运用,基本上是把它作为正史的附庸,当做杂史、野史来看待。正如李慈铭所言“自言生平所不忍弃者有二:一则观史”,“二则性不喜看小说”,小说是作为正史的对立面存在。此处“小说”一词的意思不是现代意义上的小说,更接近《庄子·外物》篇“饰小说以干县令,其与大达亦远矣”中小说的含义,指的是小知识和小道理。《越缦堂读书记》“杂家类”著录27种小说多为杂俎类小说,“小说家类”38种中有7种是杂俎类小说,即使是志怪类、志人类小说,他关注的也多是有资于考证、有裨于史事的名物和制度方面的内容。对有乖于正史的志怪性内容又大加贬斥,如评《齐东野语》“宋末说部可考见史事者,莫如此书”③,评《酉阳杂俎》“又《砭误》一卷,虽亦在环异,而足以考证史事”,评《太平广记》“此书载唐人逸事甚多,予常以考证两《唐书》”。书中评论“补史传之阙”,“可俾史阙”,“有裨于史事”等语屡见不鲜。
从李慈铭所举说部高下优劣的评价中亦可见其小说“补史观”。评《归潜志》:“予尝谓说部之佳者,如《世说》《语林》《唐语林》《国史补》,宋之《春明退朝录》,金之此书,元之《辍耕录》皆足称小史。”又评《春渚纪闻》:“载逸事甚多,其余大率谈谐琐事,机身怪果报,乃说部之下者。”从李慈铭对说部优劣的区分中可见他是以是否有裨于史学为原则,把“信史”作为小说创作的最高标准。
由于小说以虚构性和描摹生动作为其主要特点,与史家求实之体大异其趣,以“信史观”来观照小说,必然会涉及到对小说中志怪等虚构部分的评价问题。李慈铭对这一部分总体上评价是较低的,无论是文言小说还是通俗小说。但从一些评论中还是可以看到其欣赏和喜爱之情,呈现出一种矛盾的心理状态。如评《金楼子·志怪篇》:“又《志怪篇》云:‘余丙申岁婚,初昏之日,风景韶和,未乃觉异,妻至门而疾风大起,折本发屋,无何而飞雪乱下,帷幔皆白,翻洒屋内莫不缟素……井溷俱溢,昏晓不分。’按此不过一雪一雨,何足为怪,而备载之。”本来书中所言志怪之事,李慈铭偏要去除其志怪倾向,用事实加以贬斥,使之归于雅正,把书中搜奇成分用史事来解释。又评《唐阙史》“语意多近儇浮,事每失实”。其对文言小说中搜奇虚构成分多委以“鄙俚、可笑、委琐”等语大加贬斥,并且针对通俗小说。《荀学斋日记》中评《三国志通俗演义》:“余素恶《三国志演义》,以其事多近似而乱真也。”④评《红楼梦》“:凡智慧痴,被其陷溺……故为子弟最忌之书,予家从不蓄此。”总之李慈铭是不认同小说之中的虚构成分,但在其具体的论述中又可见其矛盾的一面。或由于“唐人小说文采斐然”足以悦耳目,或由于“唐人小说逸事甚多,而足以资考证”,或由于小说流传甚广,其入人心者也深,他在评论时总是肯定与否定并举,虽然轻视小说占主要方面。下面将对李慈铭肯定小说的部分详加论述。
《四库全书总目·小说家类》中认为小说“中间漫诬失真,妖妄荧听者,固为不少;然寓劝戒,广见闻,资考证者,亦错处其中”⑤。李慈铭基本上秉承了《四库全书总目》中关于小说的说法。他认为小说具有广见闻,资考证,寓劝戒,资谈助娱乐的作用。
1.对于小说“补史”作用的认识,上面已详细论述。李慈铭对小说广见闻,资考证作用的见解与小说“补史”作用的认识是一体的。三者展现了上层文人对小说的正统观念。他对小说的大量论述都着眼于小说考名物方面的功用。如评《庸闲斋随笔》通篇均是辨证科举官制,评述《萍洲可谈》亦是如此,评《菽园杂记》“亦足多识之助”。李慈铭的学者身份和所秉持的乾嘉考证学风必然使其看重笔记杂著小说中有资于考证的部分而忽略故事虚构性内容。
2.上层文人虽对小说多鄙薄的态度,但鉴于小说易入人心,因此对小说抱着调和的理念,提倡小说宣扬名教,利用小说为统治阶级利益服务,那么就要强调小说的寓劝戒的功用。李慈铭对小说劝戒作用也是十分看重,评纪昀《阅微草堂笔记五种》“案文勤五种,虽事涉语怪……又每事必具劝惩,尤为有功名教”,“幸后人勿以小说视之也”。《荀学斋日记》中李慈铭虽承认小说“最足以惑耳目而坏心术”,但仍然认为:“选择翰林生员能文词者,取古来可感发之事,被之管弦,令天下传演,而悉禁诬妄淫亵之剧。其事若行,诚转移风俗之大端。”⑥可见以李慈铭为代表的上层文人转而利用小说来宣扬名教,而不是一味地禁毁。
3.小说资谈助、娱乐功用。前辈学者在论述晚清上层文士的小说观时,多注重其对小说“鄙弃、禁毁”贬的一面,实际上上层文人亦看重小说的娱乐性,尤其是通俗小说。李慈铭评《金楼子》“亦可为谈噱之助”,评《希夷梦》“夜阅小说演义名《希夷梦》者……意境甚佳”,评《醒世姻缘》“老成细密,亦刺此道中近理可观者”,尤其是对《红楼梦》的评论记述了作者阅读《红楼梦》的经历:“十四岁,偶于外戚家见之,仅展阅一二本,即甚喜,顾不得借阅全部。”“戊午夏长病,看书极眩瞀,乃取裨贩市书,以寓倦目,因及此种……予因日暇辄讲此书。”由上可见李慈铭对某些小说尤其是通俗小说是抱着一种愉悦身心的态度来阅读的。
以小说“补史观”和考据学问为指导,李慈铭对唐人小说中虚构创作颇不满意,但并不掩饰他对唐人小说的由衷赞美之情。评《三水小牍》“叙述浓至,传义烈事,亦简劲有法”。评《唐阙史》“标题序次,简雅可观”,“曲折备极情事”。评《剧谈录》“唐人小说文采斐然”。李慈铭意识到唐人小说文采出众这一重要特点,对唐人小说文采笔法是十分重视的。
清代是通俗小说的繁荣时期,但是上层文人对通俗小说抱有成见,忽略这一事实,多采取不屑的态度来对待。《四库全书》竟未收入一本通俗小说。晚清学人受《四库全书总目》影响很大,多对通俗小说采取草率的轻视态度。从李慈铭的读书日记中可以看出,他阅读过不少通俗小说作品,这与当时某些文人摆出一副姑且言之的态度已经有很大不同,这是李慈铭读后的真实感想。以现在搜集到的资料来看,李慈铭分别对《红楼梦》《醒世姻缘》《希夷梦》《三国志通俗演义》《杨家将》《金瓶梅》《龙图公案》进行了评论。这些小说涉及讲史、世情、公案三种题材。李慈铭针对不同的题材类型,态度是相异的。
李慈铭是晚清治史大家,又提倡小说“补史观”,所以针对讲史小说中虚构史事的现象不能容忍。《荀学斋日记》中评《三国志通俗演义》:“余素恶《三国志演义》,以其事多近似而乱真也。”评《杨家将》中对于钱竹汀所言:“近世有小说之学,凡市井伪造故事,传之优伶,最足以惑耳目而坏心术。”李慈铭表示“此是笃论”⑦。并对俞樾所言薛丁山事进行了辨证,用大篇幅的文章考证了杨业、呼延赞的史书本事。李慈铭虽提出了“乃知村书世剧,亦有益也”,但也仅仅是针对讲史小说的“补史”作用。反观李慈铭对世情小说并未有如此激烈的反对态度,而更注重其娱情悦性的作用。如评《醒世姻缘》“无悝阅小说《醒世姻缘》者,书百卷……老成细密,亦此道中近理可观者”。对世情小说,李慈铭没有刻意用“信史”的观点来要求,认为世情小说有自身虚构的特点。由此可见,李慈铭以信史的眼光来要求讲史演义小说,对于世情小说的虚构性显然认识得更加深刻。
李慈铭对小说的作者、成书年代等诸多问题发表了一些积极的、有意义的看法。如对《燕丹子》的成书年代,李慈铭认为:“要出于宋齐以前高手所为,故至《隋志》始著录。”为我们提供了一种见解。他提出《醒世姻缘》的作者为蒲松龄,对《红楼梦》的当时流行著者为纳兰成德进行辩驳,认为“按之事迹,皆不相合”。并且李慈铭认为《红楼梦》“嗣又有浅人改之,不知经几人手,故前后舛讹,笔墨亦非一色”。当时李慈铭就提出《红楼梦》全书乃人续写而成,眼光十分独到。他提出《红楼梦》的著者即为“贾宝玉”虽属荒唐,但亦可见他认为《红楼梦》乃自传而成的看法。对本以虚构性为主导的小说进行考证,虽索然乏味,但确实是那个时代的学风使然,考据大家俞樾亦对小说进行过大量的考证。李慈铭这些具体而又新颖的见解仍值得我们在研究小说时借鉴和深思。
综上所述,晚清学者李慈铭对文言小说和通俗小说进行了大量评论,在小说思想上以“补史观”为主导,肯定了小说寓劝戒、广见闻、资考证、娱情悦性等方面的作用,对唐人小说文采笔法给予了较高的评价,对通俗小说的不同题材表现出相异的感情倾向,并进行了诸如小说著者、成书年代等具体问题的考证。李慈铭是晚清上层文人的典型代表,其小说思想与当时的学术风气密切相关,他的小说思想研究对我们了解晚清上层文人的小说思想具有重要的意义。
① (清)李慈铭:《越缦堂日记》,广陵书社2004年版。
② (清)李慈铭:《越缦堂日记》,广陵书社2004年版“咸丰六年四月十五日”条。
③ (清)李慈铭著,由云龙辑:《越缦堂读书记》,上海书店2000年版,第696页。以下诸条评论,除对《三国志通俗演义》《杨家将》的评论外,均出自此书,不另注。
④⑥⑦ (清)李慈铭:《荀学斋日记》,引自孔另境编辑《中国小说史料》,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年版,第52页,第115页,第115页。
⑤ 侯忠义编:《中国文言小说参考资料》,北京大学出版社1985年版,第31页。
作 者:闻玉坤,暨南大学中国古代文学硕士研究生,专业:中国叙事文学。
编 辑:张晴 E-mail:zqmz0601@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