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的刻度(外一篇)

2011-08-15 00:42江西姚雪雪
名作欣赏 2011年34期
关键词:九江铁轨火车

/ [江西]姚雪雪

这是一个让人驻足盘点欢喜庆贺的时段。岁月又增添了新的痕迹,而我已没有多少心绪来想一想“新年”这个多少有些意味的词。岁末的一夜,办公楼的人早已走空了,我在做自己还没有做完的事,要把急着参加图书订货会的书稿处理完赶着付印。加班并不表示我有多么勤恳,很大程度上工作是出于谋生的需要。干完活,我把办公楼的灯一一熄灭,然后在电梯的红色指示灯中进入一种堕落的时空旋转中。办公楼的上部是住家,新年的前夜,人人都已归家围坐在橙色灯下。我在空荡荡黑暗的楼梯口,在无意识的仰望中突然感到一阵虚空和冰冷。

时间是晚上九点钟,这在平常是并不太晚的时间。天在阴沉了一个下午后,此时下起漫天大雪,这是岁末的第一场雪。我要到的地方是这个城市另一端的蜗居,最后一班公交车已经走了很久,不多的几部匆匆而过的出租车里都装着人。我站在路边的落雪中,等了很久都打不到一辆出租车。南方的稀薄的雪在我的额头和脸颊上化成水珠,我以合并同类的心境接纳了一朵雪花的暗自啜泣,目睹一朵雪花的光芒瞬间熄灭、消亡的过程。多少年我已经没有见过厚厚的积雪对南方事物严密的包裹。一个异乡人回家的路程忽然变得如此艰难和酸涩,我的肚子还空着,我不知道用什么来填塞这个夜晚。在时间一年又一年的逝去和流转中,原以为自己脆弱的心已变得麻木、冷硬和多皱,但我还是无可避免地触到了岁月的荆棘。

我觉得衡量一个人是否还年轻的标志之一是他是否还期待过年。我已经不再年轻,我害怕过年,年是一个虚无的门槛,让人必须以区别于平常的姿态跨过它。我是一个平常的人,我忘记了自己从什么时候开始对时间的一道道门槛保有十分的警觉和表面上的漠视。我隐蔽起时间留在心上的一道道刻痕,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竭力迈着平常的步子,无知无觉地行走在命运这条路上。

这样一个夜晚的感时伤怀,不过是重病肌体的一次小小的擦伤。在不远的几年前,整个人类经历了一场世纪之交的狂欢。在这场席卷全球的世纪跨越中,每个人都学会清点和回首往昔,对一切逝去的美好作深深的缅怀。

一本书上有这样一则寓言,一只蜈蚣因为被一只好奇的蚂蚱问了一个愚蠢的问题而陷入困境,蚂蚱见蜈蚣长着数不清的腿就煞有介事地问:“当你左边第一条腿移动时,右边第一条腿在干什么?左边第二条腿在干什么?左边第三条腿……”蜈蚣被这个庞大复杂的问题难住了,它停下脚步仔细想了想,突然就僵在原地走不动了。人类世界的“腿”不仅远远多过蜈蚣,而且步伐更加纷乱,难理头绪,但只有人类不怕庞大复杂的问题。我们碰巧活在了世纪之交这个坎节上,在人们争论不休地讨论21世纪是从2000年算起还是从2001年算起时,日子还是一如既往地朝前飞奔。我们面对时间双重的挤压和释放,这道神性而隐秘的关口,有着一切阻挡和切断的力量。

时序给了我一生最重要最坚韧的一根绳索,我把从此的过去扎紧后,安放在心灵的储藏室里,并且把门封死。那些缠绵悱恻、血脉贲张和涕泪滂沱的往昔留在被掩埋的尘埃里,下个世纪永远不会再有。我的朋友说,她的最美的少女的花冠已被抛在上个世纪的田野上。如此庞大的时间单位和情感因素被过度挥霍,哪怕只是隔着一分一秒,记忆从此远隔世纪之遥。我将在时光的波涛汹涌中靠一根回忆的稻草获救。

时光流逝是一个类似展开的镜头的移动,渐行渐远,淡至模糊、暗哑、晦暝。我在时间的重创和侵蚀中坠入坍塌的黑洞。我找寻自己的一本旧笔记,2000年12月31日那天写着:“时间是一条没有起点也没有终点的直线,只不过被人们人为地标出了刻度。刻度越深记忆越痛。下一个世纪,再没有如此深刻的提醒能告诉我记住什么。未来,我宁愿永远忘却地走在时间里。但是,此刻,我还是记住了一篇文章里的话语:‘有一天,我不得不长久地离开它,我会怎样想念它,我会怎样想念它并且梦见它,我会怎样因为不敢想念它而梦也梦不到它。’那个‘它’是回首时眼里的岁月。”

记下这段文字,我以为我失忆在时间的苍茫中。从此还有什么能唤起自己对时间叹喟的刻骨之疼。法国启蒙时期的思想家伏尔泰在他的哲理小说《查第格》中有一则谜语:世界上什么东西是最长的又是最短的,最快的又是最慢的,最能分割的又是最广大的,最不受重视的又是最令人惋惜的。它使一切渺小的东西归于消灭,使一切伟大的东西生命不绝。那是——时间。

时间可以把什么都改变,时间本身却永远是一副没有表情的模样,似乎只有这样才足够盛载悲喜。时间在亘古不变地前行,只有时间才具有总结一切、梳理一切、收割一切的力量。

新年开始,依然是很平常的一天,北方还在飘着飞雪,南国开始阳光普照,来来往往的人各自奔向不同的方向和目标。历史并不常常在某个特定的时刻让一切发生改变,只是在每个人心里,人们习惯寻找一个开始。

颠荡和游离

A

车站与小镇上的医院仿佛只有百米之遥。这个百米距离是我设想的,我把它设想得比实际距离短得多。站在医院大院的后门,我的记忆伸长颈项,眺望的目光终点最后落在两条锃亮的铁轨之上。

铁轨与我的距离之间隔着一览无余金黄色的油菜花地。这使记忆穿行的力度富有一种植物特有的气味和暖色。

铁轨锃亮得瞬间可以达到时间深处,铁的寒光在阳光照耀下神秘而多芒地变幻。一群孩子朝着车站的方向飞奔,一个小女孩落在后头,她重重地摔在地上,眼里滚着疼痛的泪水,发梢上沾着油菜花粉。她爬起来,抬头远远地看到一缕白烟喷进了眼睛里的画框。

我们的童年是如此青睐火车。一个刚会走路的孩子,就喜欢被大人带着去看火车,孩子对一切游走着的东西有兴趣,在他们眼里,火车无异于一匹马或者一种更庞大而有力的动物。孩子们像一个个赶场的观众,永远激情不息地等待火车开过,等待一幕幕新剧上演。当我们能够奔跑,我们多么梦想能与火车赛跑。

小镇的车站旁逶迤着一条小河,从前在修这条铁轨时,在小河上架了专供火车行走的铁桥。可能是在架这座桥时遗弃的旧物,小镇车站的铁轨旁日久天长地卧着车厢那么大的一截桥梁。这是我们的乐园。一群孩子不停地在这架钢梁上攀爬翻腾,我们在无知无觉的冰凉中感知快乐的热度。攀上钢梁齐排排地面对铁轨坐定,我们就拥有了火车车厢的高度,我们耐心地等待一列火车通过,等待火车钢铁的手臂打破小镇平凡的秩序。等待着能以平视的姿势与心里的仰望对话。

火车开过时是有十足威慑力的,它咆哮着掀起巨浪,并且把看不见的气浪的手掌重重地甩到人的脸上。这个神奇威武的动物,我小时候幸福地有很多次机会走进它的身体里。小镇是父母下放的地方,我们以前的家在九江城的南湖边上,小时候我每月都会跟随大人坐火车到距小镇几十公里外的九江。我和所有的远行者一样每一次都急切地等待火车把自己送到远方。火车来了,“往后靠,往后靠,别被火车吸进去了。”大人总是以同样的话叮嘱我。“吸进去”是一个可怕的动词,轰隆隆笨重而冷漠的车轮以不可阻挡之势将人的身心辗成齑粉,这是一个让人后怕的噩梦。很多年以后,一位年轻的诗人头枕铁轨用生命重复了这个噩梦。他的灵魂融合了火车全部的力量,然后向世界发出了巨大的鸣响。我的身体永远不可能发出那么尖锐的鸣叫,我害怕吸引去,我长大后更害怕生命中的一切猝不及防。但我喜欢那个无数张陌生面孔闪闪而过的绿色车窗,喜欢车厢茶几上的白色台布,喜欢世界在静止和移动中的疾速切换。我跟随火车一次次行走,在无数次相逢与告别中从一个家到达另一个家。

乘过很多次火车,我的童年依然喜欢观望火车。面对火车,我可以把握与观望的只是视线两头之间的这一小段距离。火车的来路与去向盛载了困顿童年的全部冥想。我从铁轨的每一次颤动中感知远方的信息。如果小站是空荡荡的,我们一群孩子在铁轨边上玩耍,这时,趴下身子把耳朵贴在铁轨上,就能知道世界将展现给我们的下一个将会是什么场景,这种预知的游戏十分刺激我们的内心。我听到了什么,我的秘密全都在那急剧起伏的小小胸膛里。

春天走向纵深的时候,油菜花凋谢了,遥望火车的美感多少有些缺失。油菜花铺就的是一条使火车去往美丽天堂的路。夏天来了,暑假也来了,我的读五年级的哥哥和伙伴们一早就在铁轨边玩耍,游戏是需要翻新的,我的哥哥和他的小伙伴在铁轨的召唤下做了一件让小镇人震惊的事,他们只是顺着铁轨玩着玩着然后说,我们沿铁轨走到九江去吧。几个孩子失踪了一天,他们果真沿铁轨走到了九江,然后又从九江走回了这个叫做沙河的小镇。这是哥哥小时候顽劣的例证。铁轨的存在和伸延是一种被诱惑的巨变的必然。我相信小时候的哥哥一定熟稔了铁轨的魔法。

我十二岁离开小镇时忽然就疏远了火车。我和父母回到了九江,我们的家从此远离火车站,世界给予我的变数几乎再也不靠火车来完成了。但是我的感官不管以什么方式奔回故地,都会与幼年生活过的医院和医院后面的那条铁轨相接。

B

我再次挤进的车站已是高楼大厦、人流攒动的车站。我没有包裹和行囊,我是我自己的包裹。车站从低矮到高大的变异也是一个人从童年到成年的成长史,有时会变得面目全非。我只能从山川和河流,那些相对一个人的生命存在更漫长,多少还能同人类的创造与破坏相抗衡的大自然中去寻找时间的蛛丝马迹。就像寻找一个人与生俱有的胎记。

还是这条铁轨,小时候叫南浔铁路。因为长江的阻隔,大江边上的九江是这条铁轨的终点,后来长江上架起了大桥,火车一往无前地冲过长江,冲向了中原大地。这条铁轨有了一次脱胎换骨的重新命名,它不断地向南北两头延伸,它被叫做京九铁路。它成了中国版图上蜘蛛网一般密集的铁路线上最有力的其中一条。

南昌和九江,从前南浔铁路的起点和终点,现在都成了最具象征意义的火车奔驰中的过客。火车的象征是时光的沙漏,是人生茫然的游走,是循环的情感离合,是平凡规则的颠覆。我就是被那些必然的象征所吸引,从九江调到南昌,开始另一种方式的生活。

我也重新开始了每周每月辗转于火车的旅行。

在我的这种旅行开始之前,早有一部很风靡的与火车有关的电影《周渔的火车》。我明了一个叫周渔的女子与火车的故事。那是一个在两个城市之间,在丈夫和情人之间奔走的美丽女子。这个故事让人们对耗损的行径进行了一次艺术的审美。

我依然是童年时的那个观望者。只是一个是从窗外到窗内,一个是从窗内到窗外。法国作家波德莱尔在《巴黎的忧郁》中写到窗户,他说:“透过开着的窗户看外面的人,永远不会和一个凝视着关着的窗户的人,看到同样多的东西。”我庆幸童年看到的是敞开的多么通透的窗户。而现在我是一个透过玻璃窗户看外面的人。城市退去后,窗外依然是一片绿色田畴,油菜花在几十年里一直热闹而寂寞地开放着。

有什么东西可以让人打破一生的沉寂?那是火车吧,辗转于火车之上我才意识到,是的,是火车,只有火车才具有这样非凡的力量。你可以一次次深入它的内心,去解密一个坚硬外壳者的生命温情。但那钢铁的躯壳似乎永远不适宜长久地与之依偎,更无法一生与它并行。

在自觉与不自觉中,我已被那非凡的力量所吸引。

在蜗居南昌的第一个夜晚,我吃惊地发现,我赖以安生的房屋与火车和铁轨竟然只有十米之距。我的人生一下推到了这个庞然大物紧挨着的身边。钢筋与水泥的森林阻隔了我与火车的相望和对视,但我再也无法漠视它的存在,每一趟火车经过,我居住的第六层楼的房屋都会情不自禁地微微震荡。这种感受是很奇异的,开始可能是一种打扰,但久而久之这种感觉对我来说已不可缺少,它以一种潜形的从地底下漫延上来的依然顽强的力量在告诉我它的存在。火车在每一个夜晚奔驰着,温柔而强劲地切割我的梦境。

火车是必然颠荡和游离的,站台上形只影单的等候,车厢里毫无表情淡漠的脸,暗藏疲惫和痛伤、抑制不住的喜悦与期盼,一切的情绪全在行进的过程中。人生就是由这一截一截的过程组成车厢组成飞跑的火车。火车要把人不断送到新的苍凉的荒地,送到注定孤寂的远方。我想到达的就是那个人生永远也到不了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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