庸常生活中的一脉亲情:读金仁顺《梧桐》

2011-08-15 00:42山西段崇轩
名作欣赏 2011年34期
关键词:梧桐亲情爱情

/[山西]段崇轩

你想象一下:在一个高楼林立、人车涌动的大城市的夹缝里,有一处闹中得静的小院落,正面是几间低矮的砖瓦老平房,院中有一棵枝叶繁茂的梧桐树,树下蹲一只树根做的旧茶几。这里曾经是一个和睦、快乐、安静的普通人家。但是现在,父亲已经过世数年,却还随处烙着他生命的踪迹;女儿也已出嫁,就在本市工作,随老公住在小区的高楼里;母亲刚刚退休,她从丧夫和嫁女的悲伤中振作起来,依然硬朗、精干、漂亮。虽然聪明孝顺的女儿常常回家,看望、照顾母亲,母女俩相依为命,但母亲却不再能忍受死水般的生活,她参加各种活动,交往各种人物,要寻找自己新的生活。终于有一天,女儿发现家里多了一个大男人,且同母亲似乎已经情投意合。她为即将失去的家庭及母亲而悲痛,她为母亲未来的命运而担忧。她用撒气、劝说、拒绝的办法扭转局面,而母亲则用请求、装病、“私奔”的方法来对付女儿。女儿和母亲之间,爆发了一场微妙、复杂而又紧张、有趣的拉锯战……

这是一幕多么平庸、琐碎、无意义的日常生活,这是一桩清官也难断的家庭纠葛,它常常发生在你我身边。这也正是金仁顺的《梧桐》所描述的全部内容。短篇小说的价值在哪里呢?就在于从世俗的生活中升华出一个艺术世界来,就在于从无意义的现实中发掘出一种意义来。金仁顺是一个具有慧心的年轻作家,她从芜杂功利的世俗生活和纠缠不清的家庭矛盾中,提炼出一幅逼真、鲜活、雅致而带有古典韵味的现实图画,从各种人物的精神情感以及相互关系中,捕捉到尘世中最珍贵的亲情和爱情。拥有亲情和爱情,才使人生变得幸福、美丽而有意义。但亲情和爱情,也并非纯洁无瑕的水晶,其中渗透着不可避免的自私、算计、功利等等。而尘世中的人们,依然在不懈地寻找着美好的真情和纯净的精神家园。小说中的两位女主角,女儿惠真与母亲玉莲,就深陷在这两难处境里。直面现实人生,寻觅精神家园,审视精神情感,又心生困惑和怀疑。金仁顺在小说里,表现了她对人生状态的执著追寻和敏锐洞察,而这正是其小说张力和魅力的根源。写饮食男女、家庭摩擦,自然是一种杯水风波,与社会变革、官场风云等题材不能等量齐观,但从社会底层普通百姓中揭示出来的生存状态和精神脉动,却具有更普遍、更恒久的意义,也更有别样的审美价值。

《梧桐》发掘的是一个家庭日常生活中的亲情和爱情。说得更具体点,是女儿与母亲的亲情同母亲与退休教授“黄昏恋”之间的矛盾和博弈。惠真与玉莲之间的母女感情真是骨肉相连、唇齿相依。亲情是有血缘关系的人之间那种人伦感情,譬如父母和子女、兄弟和姐妹之间的感情,是一种自发的、永恒的、无功利的人间真情,而母女之情又是这人伦亲情中的“顶级”感情。你看惠真与玉莲的感情:惠真从小就依赖母亲,父亲去世后,更是常常回家,对母亲既依赖又关爱,逼她参加老年大学、各种协会,外出旅游、上街购物,甚至“开玩笑让玉莲谈个恋爱什么的”。而玉莲对女儿,慈母之心、牵肠挂肚,在生活上言听计从。母女之情真是感动天地。不仅如此,这一处古旧、温暖的小院,更是母女俩的精神港湾。但是,亲情并不能代替爱情。面容与心态依然年轻的母亲玉莲,在老年大学书法班结识了退休教授朴永浩,朴身形挺拔、擅长家务、说话风趣,二人很快频繁往来、谈婚论嫁,让孤独的玉莲重新青春焕发。年轻人的爱情是美丽的,老年人的爱情也是美好的。

惠真、玉莲、朴永浩之间的亲情与爱情的对峙、博弈开始了,但都是在鸡毛蒜皮似的日常生活中展开的。惠真曾经鼓励母亲去恋爱,但事情发生了她又难以接受。她所以不能接受朴永浩是因为深知母亲组成新家庭,她同这个小院、同母亲的感情就潜在着危机,她同母亲和已故父亲构成的亲情世界,也将被打破。尽管父亲的位置已经空缺,但她容不得另外一个陌生人去填补。同时她也担心朴永浩是否诚实、有没有功利目的,母亲将来会不会遇到麻烦和伤害。在惠真对母亲的一片真情中,其实也隐含着一种情感上的自私、经济上的算计,她担心朴永浩将来占有了小院。而玉莲所以要与朴永浩结合,是因为她不堪孤独、渴望爱情,对朴永浩一往情深。女儿对她孝顺有加,但填补不了她情感的空白。所以她自知“理亏”,但主意坚定,甚至采取了给女儿留言、与朴“私奔”旅游的决然行动。恋爱中的女人都是简单的、狂热的。但亲情、爱情较量的结果是,亲情占了上风。女儿苦口婆心地劝说、分析,使母亲对未来也产生了顾虑。两人外出旅游试婚,使玉莲深感“生活习惯不一样”,难以琴瑟和谐。结局是母亲又回到女儿身边,两人一块包饺子:“小面团在玉莲的擀面杖下面,三下五下,花一样盛开,被惠真接在掌心,填上馅儿,捏成果实。”母女亲情再度弥合,爱情火花悄然熄灭。人人憧憬的爱情,其实往往是虚幻的、短暂的。但作者的故事并没有讲完,玉莲终究还会去寻找她的爱情,惠真也会继续捍卫她的老院、她的亲情。金仁顺相信人间有亲情、有爱情,但她也怀疑这些情感的纯洁性和永恒性。

金仁顺在短篇小说上有一种天然的智慧和能力。首先表现在她对庸常生活的敏锐洞察和对艺术的准确把握上。短篇小说向来有两种写法,一种是情节化乃至戏剧化,作家创造出来的是一个完整有序的人造世界;另一种是自然化或日常化,作家展示的是一个松散、琐碎的“原生态”的生活世界。其实后一种小说的写作难度更大,更能见出作家的艺术天分。当前是一个精神放逐、世俗蔓延的时代,因此不少作家的笔下红尘滚滚、充满欲望,与世俗大潮“同流合污”。而金仁顺的短篇小说,既能再现出庸常生活的七荤八素,又能洞察到它的内在律动,特别是能把握住人物的精神情感走向,使她的小说呈现出一种“出污泥而不染”的空灵、典雅之美。《梧桐》中的三位人物,都是常人,都有自己的世俗生活和喜怒哀乐,但每个人又有自己的人生信念和精神情感追求。惠真面对“娘要嫁人”的家庭难题,她从理性上希望母亲得到爱情,甚至看好了送给母亲的婚纱礼服,但在感情上她割舍不断母女之情,更多地考虑的是母亲晚年的安宁与幸福。玉莲始终在爱情与亲情之间纠结,她自然希望老来有伴,但更害怕疏远、伤害了女儿,因此对女儿忍着让着,最终还是回到了女儿一边。朴永浩作为一名知识分子,表现得聪明、勤快,既要稳住玉莲,又要讨好惠真。委曲求全,为的是得到一份温暖的爱情。作者对这些人物的精神情感把握得恰到好处。其次是对生活细节的精心选择和充分运用。细节在短篇小说中的重要性,许多经典作家都作过精辟论述。“细节决定成败”甚至成为社会生活的格言。金仁顺在这篇小说中运用了很多细节,譬如题目是“梧桐”,文本中三次写到人物在树下的活动。梧桐在中国文学史中已成为一种审美意象,它象征着人的高洁品格、忠贞爱情、孤独忧愁乃至离情别绪等,在这篇作品中则起到了营造、渲染情调的审美作用。譬如根雕茶几,那是惠真的爸爸从烧柴堆里挑拣买回,又与木匠加工打磨油漆而成,它不仅是生活用具,更是喜爱艺术的爸爸的创造和留给这个家庭的精神遗产。玉莲保护它、惠真搬走它,都体现了对亲人的怀念。这一道具性细节强化了作品的亲情、爱情主题。譬如惠真对母亲的直呼其名,女儿对父母名字的直称,在现实生活中并不多见,但确有,这里则别有用意。惠真喊母亲为“玉莲”是在父亲去世后不久,她看到母亲沉浸在悲痛中一蹶不振,她觉得:“名字就像一个咒语,能把某某妻子、某某妈妈的壳从玉莲身上剥掉,把她从故人旧事的泥淖中拽出来。”她从拗口到习惯,终于使母亲从困境中挣脱,“两个人越来越不像母女,越来越像姐妹”。在这个细节中,饱含了女儿对母亲的一片苦心。最后一点是作者对叙事语言的个性追求。她的语言简练、灵动、雅致,流动着一种幻想和感伤之美。她擅长描写、对话,形容手法用得出人意料。譬如写惠真眼中的玉莲与朴永浩的眉目传情:“光灿灿的阳光下面,情感颗粒摩擦撞击,火花噼里啪啦地跟午后阳光碎末融为一体。”譬如写玉莲不接朴永浩的电话,手机“在被子上没腿蛤蟆似的噗噗噗转动”。譬如写惠真把父亲做的根雕茶几搬回新楼家里:“放到这里,跟个章鱼似的,突兀、怪异,张牙舞爪的。”在这些描述和形容中,都凸显了人物的性格、情感,表现了作者在语言上的创新能力。

金仁顺是一位“70后”作家,她在短篇小说上的独特追求已受到评论家的关注。我断断续续读到她的数篇作品,这篇《梧桐》显得更为精湛、圆熟了,深感她是一位有个性、有定力、有潜质的新锐作家。但她的作品距离主流社会较远,艺术格局较小,因此注定不会大红大紫。但她对世俗社会各种人物精神世界的深挖细掘,对短篇小说艺术的精益求精,终究会被文坛和更多读者瞩目和喜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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