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明辉
一个隐喻:狂欢与毁灭
——读向启军小说《南方》
■王明辉
苗族作家向启军是以他那优美的散文走上文坛的。十几年前,《民族文学》发表《湘西有个向启军》的评论,热情洋溢而又不失分寸地评价、推介和祝福向启军这位文坛新秀。近年来,这位青年作家又在体裁上有所拓展,写起小说来了。短篇小说集《南方》的问世,就是一个重要收获;而且他因此荣获第三届毛泽东文学奖,令人刮目相看。大奖评委会的颁奖词是:作品从容的叙事和丰沛的细节将湘西的历史与现实表现得充满诗意与活力,乡土小说得以从田园牧歌中突围,既有对民族传统深情的回望与颂赞,又有冷峻的审视和叩问,赋予了乡土小说新的力量。
有人说过,《水浒传》可以用另外的题目,即《三个女人和一百零五个男人的故事》;《金瓶梅》也可以改叫做《西门庆和他的女人们》;那么,向启军的《南方》也可以说成是《陈小狗和他的女人们》或直接叫做《陈小狗》。当然,我不是说陈小狗就是现代的西门庆,虽然他们有许多相通之处。作者之所以用《南方》作题目,我以为是有意无意用到了一个隐喻:“南方”一词本身隐含着“性的张扬与狂欢”,而过度的“张狂”会适得其反,古人所谓“盛极而衰”、“兴尽悲来”、“物极必反”,此之谓也。西门庆如此,陈小狗也不例外。
“南方”一词的隐喻,并非近年来流行的俗语所说的“一到北京嫌官小,一到上海衣不好,一到海南岛,身体太差了”,而是渊源于上古中国人的宇宙观和神话观,渊源于上古中国人的地理方位感,渊源于上古中国人对太阳的崇拜和对温暖的切身感受。中国地处北半球,欧亚大陆东部,太平洋西岸,西北高寒而干旱,东南低暖而潮湿,冬季西北风劲吹,十分寒冷;而春天一来,春风习习,东南季风适时从海洋上吹来,春暖花开,万物复苏,行云布雨,适宜播种粮食和蔬菜,动物适宜寻找配偶。
人类也不甘落后,不肯辜负春光,此时春情易动,最好播种爱情。“云雨”一词,一般认为来源于楚辞作家宋玉《高唐赋》之“旦为朝云,暮为行雨;朝朝暮暮,阳台之下”,而其创意,实际含有天地合璧阴阳化育之哲理,富有想象力和诗意。因风而荡气,因气而生云,因云而成雨,而温暖之雨,乃生命之源。《易·系辞(下)》云:“天地氤氲,万物化醇;男女构精,万物化生”,天地交感而生万物,就像男女相合产生后代一样。萧兵《楚辞的文化破译》一书明确指出,“男女交欢能诱发降雨”是古人的执着信念并充分运用于求雨实践。汉代董仲舒《春秋繁露·请雨止雨篇》就说到当时夫妻“偶处”以求雨的风俗。古代印度《吠陀》里“鹿角仙人”的故事,现代学者陈梦家认为它说明了男女相合能诱发降雨,使土地肥美,万类丰收。
就地域而言,中国南方最适合万物生长,也最适合人类生存和繁衍,因为此处更多阳光和雨水;就时间而言,四季中春夏最适合万物生长,也最适合人类生存和繁衍,因为此时更多雨水和阳光。另外,在古代交通不发达的情况下,南方水系繁多,江河纵横,轻舟一荡,朝发夕至,一帆风顺,快乐逍遥。一句话,南方,温暖潮湿的南方,特别是阳光普照的春夏的南方,最适合“情”的萌动,“性”的狂欢,“种”的繁衍。动物如此(甚至可以包括某些植物),人类也是这样。古往今来,南方的情歌非常之多,非常之缠绵动人,根由也在此。
在原产于印度的佛教传入中国之前,中国也有以西方(昆仑)为神仙乐土的神话传说,佛教东传加强了西天乐土的观念,并使之体系化。但是,三江(黄河·长江·澜沧江)之源的西部高原固然神秘莫测,高不可攀;而三江之归的汪洋大海,也因为可带来温暖的阳光、和熙的春风以及充沛的雨水,更使上古中国人发自内心的喜欢、迷恋和神往。海上仙山,蓬莱三岛,总是被描绘成温暖、浪漫、美丽、神秘、物产丰富而令人向往的梦幻般的世界。怪不得《孔雀东南飞》里的焦仲卿殉情自杀时要“自挂东南枝”了。其实,“西北枝”也能吊死人,焦氏不过是想早点(或者说是方便点)投奔神仙乐土而已。
总之,“南方”一词,就有了这样的意义。
回过头来再看作品。开宗明义,开头就说“我的表叔陈小狗,是个好色之徒,或被认为是好色之徒。一天夜里他,让人用一块劈柴给打死了。”这两句话,前者是对他的定性定位,后者是他的结局。这两者的关系,使人很容易想到陈小狗死于“情杀”。细看后文,果然如此,作为“好色之徒”,似乎“死得其所”。
陈小狗的死法也很“性感”。死在油坊里,扔在河滩上,“全身赤裸,一丝不挂”(这两句有点重复哟)。“可突然间我发现他那袒露在两腿间的玩意儿,竟还顽固地挺立着”!“我”没有了悲哀,但还是脱下一件罩衣,将那关键部位盖住。“陈小狗的一生,是热爱女人的一生,他那宝贵的生命,是趴在女人的肚皮上度过的”,如果要给他致悼词,开头就应该这样说。“我”这样揶揄他。其实,他比“我”只大三岁,少年叔侄当弟兄,从小关系密切。陈小狗小时因打架,用五寸长的洋钉刺伤了别人的大腿,12岁便从私塾里退学务农。他并不是天生游手好闲的孩子,初春寒冷,人又小,只好脱下裤子耕田,以免打湿裤子。青春期的到来,使他对男女之事无师自通,探讨出名目,并悄悄加以实践。家里长辈也没有能够给予他青春期性教育,没有给予他正确的引导,性花乱开,缤纷如雨,最后泛滥成灾。
陈小狗的初恋对象是名叫地米菜的小女孩。那种邻里之间两小无猜青梅竹马过家家般的爱情,又以背着大人偷食禁果的性爱活动,作为最原始最天真也最高级最消魂的交往形式,最后终于被发现,他被倒吊在槐树上,直到半夜。初恋结束了。
但这个南方人的性爱史才刚刚开始。下一个是寡妇唐妹。故事发生的原因是:陈小狗被家里人派到王二老的遗孀唐妹家借升把米。这个,城里读者恐怕不明白,农村里谁家临时无米下锅,可以到村里人家去借。升子就是那个木制容器。可巧,刚好看到唐妹站在大木盆里洗澡。从此,陈小狗经常到那家借米。事情也终于败露了,他穿着唐妹的花短裤跳楼,所谓落荒而逃,滚进烂泥塘,逃往舅舅家。舅舅挡住了王家的百多号人,却也将他关在楼上饿了三天才放。之后,他消失了。
在陈叫驴子手下当兵的陈小狗,打仗也算敢拼命,头上那个鸡蛋大的坑就是证明,如果他稍微收敛一点,或者说不在顶头上司的妻妾堆里打什么主意,逐渐弄个小小军官当当,荣华富贵自不待说,美女也是不成问题。可是他在太岁头上动土,和陈叫驴子的七姨太好上了。七姨太吞了鸦片。陈小狗救过上司的命,上司大发慈悲,将他倒吊在大树上,不准过问。可是他命不该绝,几天后,一只老鼠咬断了绳子。
陈小狗到一个油坊里当了油匠。油坊的老板娘叫三朵,他的丈夫大豆是个猎手,善于打猎,却不善于哄女人,成家多年也没有孩子。时常爱呆在寨中家里,油坊是三朵张罗一切。这给了陈小狗以可乘之机。但是,可以说,在陈小狗的性爱生涯中,三朵与他是最有感情最具爱情意味的一对。
陈小狗在油坊做事,非常卖力,好象在为自己做家业一样卖力,三朵自然而然生出几分感激;陈小狗驾起又粗又长的油棰,满脸油汗地吆喝着跑动着向油榨撞击的时候,三朵也觉得全身发热,甚至有“痒酥酥的感觉”。还有一个细节,就是三朵发现陈小狗的羊皮袄子有点破了,便细心地补了一番。这是古今文学中常用的细节。补衣的当儿,陈小狗说不好补啊,三朵说硬得很哩。这话好象有玄机似的,陈小狗想笑,忍住了。意乱神迷中,三朵的手被针扎了一下。陈小狗赶忙捧过来吮了又吮,问痛不痛。这个细节也常用。但向启军此刻没有将故事继续向“深处”发展,而是说刚要相吻,丈夫回来了;猎枪上挂着血淋淋的毛兔。这是作者的一点匠心,暗示着悲剧终归要到来。三朵注定是他命中最后的女人。那天本来他是回自己家中住的,可路上总是有些怪异之事,回到家,突然想起炕上炕着几百斤油茶籽,怕炕糊了,便又回去,和三朵挑灯仔细察看,察看了,就不免烤烤火,说说话,一来二去,便有了尴尬之事,偏就惊动了对河岸家中烤火做梦的大豆,跑过来,一块劈柴结果了陈小狗的性命。所谓林中怪异之事,乃是这个南方人结束风流浪荡生涯的前兆。
陈小狗的前辈,远绍是西门庆(《金瓶梅》),近接则庄之蝶(《废都》),都是男性或雄性动物的性欲望无边膨胀,性能力有所夸大,性活动十分频繁,这当然具有象征色彩,也体现男性的自恋倾向,同时包括男性作家的自恋倾向。几乎所有的男性,都有着永葆青春期般强大性能力的幻想,都有着拥有永久性魅力并被无数美丽异性爱慕包围的梦想,男性作家也不例外。如果说实际生活中无法实现,那么,他手中的笔或指下的键盘,会创造出“能够实现”的神话。这在上个世纪九十年代,沸沸扬扬的《废都》评论热潮中,就有评论家如此指出过。贾平凹笔下的庄之蝶,也像作者本人一样是个作家。但这个“作家”似乎并不以创作取胜,却以性活动频繁性伴侣众多见长,最后他在车站候车时溘然长逝。男性或雄性动物,既具有强大的征服欲,也具有柔弱的婴儿性,庄之蝶直接趴在奶牛身下吮吸牛奶就是绝好的例子;在性爱高潮后的情话也是如此。西门庆就不用说了,他对财色贪得无厌的追求,体现了男性的强大征服欲;最后的暴亡逍遥床,又象征了男性欲望无限性和能力有限性,特别是性能力的有限性。金学家说西门庆是被潘金莲所“杀”,显然是有道理的。两性相比,男性表面强大而实际柔弱,女性表面柔弱而实际强大,持久性方面也是如此,人类女性普遍比男性长寿五到八岁。环境科学家也发现,环境恶化对男性的伤害更大。
陈小狗较之西门庆和庄之蝶,别具特色,他是具有原始生态下小农经济中死不改悔的风流浪子形象。现代文豪鲁迅在评论自己创造的不朽形象阿Q时,说他既有农民式的质朴,也有流氓无产者式的狡猾。那么,陈小狗也具有这样的性格特点。我不是说陈小狗已经像阿Q一样永垂不朽,而是说向启军在塑造这个人物时,不仅受到《金瓶梅》和《废都》的影响,而且受到《阿Q正传》的影响,也许还受到劳伦斯《查特莱夫人的情人》的影响,因为陈小狗雄强的性能力,就颇像守林人梅乐士;可见男人心理,古今相似,中外同理。当然,影响也应该是潜移默化的,润物无声的,不必件件到位,字字落实。如果是那样,那就不是影响,而是抄袭;不是相近,而是雷同。
一男多女的叙事结构,古已有之,《金瓶梅》叙西门庆和一大群女性感情及性爱纠葛,《红楼梦》步武接踵,叙贾宝玉和一大群女性的感情及情爱冲撞,不过前者具有市井的粗俗性,后者则具有贵族的诗意性而已。金庸《鹿鼎记》也是这样,叙韦小宝和若干女性的复杂关系。《南方》于此也有借鉴,叙陈小狗和若干女性之间的事情。不同的是,陈小狗是一个一个地同那些女性发生联系和关系。这可能体现了某种纯洁性和质朴性?四个主要女性人物中,地米菜天真,唐妹放荡,七姨太大胆进攻,三朵温柔体贴,呈现不同个性色彩。正因为各有特色,才使陈小狗乐此不疲,最后在生命狂欢中毁灭。不同于西门庆的是,他不是纵欲而亡,而是死于另一个男人手中正义的劈柴,莫非作品的暗示是:男人的性能力可能是无限的,假如陈小狗不被打死,还会有新的发挥机会;而第三者是不好的,像陈小狗一样胡作非为,就会有正义的劈柴打下来?
不管怎么说,陈小狗是死掉了。这个好色的“乞力乌拜(南方)”人,他用一生的行为证明了温暖湿润的“南方”特质,用他的死亡宣告了性狂欢背后的毁灭。孔子曾经感叹“吾未见好德如好色者也”,德与色相比,多么无力。推而广之,人的各种欲望都是无穷的,正当的引导之,不当的节制之,这是儒家先贤们早就想到过的,并提出过各种方案。
《南方》的语言很有乡土味道,不避粗俗,也很洗练。这也可能是因为作者在有意追求一种俗中见雅的美学境界,而且这样做更加贴近生活,粗俗中散发泥土芳香,缭绕山野风味,揭示人物性格。如第七节开头叙说陈小狗从部队逃回来:
陈小狗父子回来,最高兴的当然是我姑婆了,她一时间差不多成了孤老婆子,现在儿子回来了,还有了孙子。她笑着又哭,抱着她的孙子直晃悠,对陈小狗说佬佬,你自己是小狗,怎么叫我孙子做大狗,这不是明着犯忌吗?听着不像你儿子,倒像你老子了。陈小狗嘿嘿地笑,说不管的,不管的。我们都笑。这么几句话,就把抱孙心切的“姑婆”和带点憨厚的陈小狗都写活了,“姑婆”的调侃还营造了天伦之乐的气氛。又如这样一段议论:
陈小狗的秉性,倒不是特别爱忘事,而是他那根筋像是异于常人,所谓卵硬人忘魂,就是指陈小狗的。因此每个男人都有大小两个脑袋,又都先大脑袋后小脑袋,可陈小狗两厢权衡之下,往往是无可奈何,忍不住要让小脑袋舒服了再说。夜里躺在床上,他想着那天的光景,七姨太是好生了得,就止不住乐。再回味,又止不住浑身难受了,就想着还会有机会。
这样的写法,显然粗俗了些;但正因为这样,才把陈小狗的风流臭男人特性和盘托出,了无遗漏,真所谓不撞南墙不回头。这种贪得无厌,使这个南方人走向不归路。
总的来说,瑕不掩瑜。《南方》是一篇比较优秀的中篇小说,是当代乡土文学的重要收获,它所体现的文化人类学特色,它所展示的对男女两性关系的形象化思考,它对男性特点特别是弱点的拷问,它所描绘的少数民族风情,都是非常可贵的;至于语言的老到,倒是其次的事。
(作者单位:吉首大学师范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