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晨
难以承受的岁月之重
——评张心平小说
■胡晨
土家族作家张心平生于湘西、长于湘西,其生命的根须亦深植于这片积淀着数千年民族文化的沃土中。或许是沉重与艰辛的民族历史早已渗透他的心灵;或许是他对家乡、民族一腔热情和强烈忧患意识的交互作用,使他的作品不再像前辈作家沈从文先生那样,用田园牧歌式的笔调将湘西诗意化,而是以略带感伤的语气,真实地叙述内心深处所体验到的那一串沉重的故事,同时也不无自豪地高歌那绵延千载、纵贯古今的执著坚韧的民族精神。
沉重是张心平小说的基调,它几乎囊括了生活的所有苦难。贫穷、疾病、灾祸、厄运、乃至心灵的痛楚煎熬,无不频繁地出现于作者的小说中。但作者并非像现代派或后现代派作者那样以此来表现人生的荒诞或生存的无价值,与泛滥“世纪末”的黑色情绪相反,作者只是想真实地展现近百年来湘西人民的生活状态,更多的是土家族人民的生存状态,以表达作者对本民族生活的深切同情和严肃思索。
《翠屏怨》是一个穿越大半个世纪的沉重故事,真隐禅师出家前是富家子弟,一生中却无肥马轻裘的潇洒,也无灯火楼台的浪漫,拥有的只是如惊弓之鸟般的逃婚及与情人秋妹生离死别的回忆,纵然是遁人空门,亦无法“永得自在”。唯其胸中一点机心未泯,令他守护与研究佛门音乐文化。在这过程中他忍受着种种痛苦:先师故去、佛门凋零、深山匪患,“文革”劫难,直到新时期曙光照临,却因文化部门一再延误,其抱负仍无法施展,最终病情危重,命若悬丝。
如果说真隐禅师的沉重毕竟远离人间烟火,那么《雪地上的脚印》则直接再现生命的沉重,田大云是土家山寨一位民间老医生,一生治病救人而从不收报酬,还曾抢救过两位解放军战士,由于医术高超而被逼当了一年多土匪,这一历史污点为他带来后半生的苦难。自六三年以后,他成了阶级斗争的“活靶子”,不止一次地被批斗,其罪名是“破坏卫生革命”。尽管如此,他仍然偷偷地在夜晚为村邻免费治病,最后因夜间采药而丧生于雪地中。一个广施妙手、普济百姓、并深为群众爱戴的民间医生,其一生的德行与善事竟成为罪过,直至死后仍被追查,这份生命的沉重给读者难以承受之感。
生活的外部压力固然可导致生命的沉重,如贫穷、疾病、灾祸、厄运及社会的动荡等。但生活中,有时人们的无意行为或一时间的血性冲动,往往导致对别人的伤害,随着岁月的流逝,这种有意或无意造成对他人的伤害,常常会积淀于心底,转化为一种自责或忏悔,构成内在的心灵重负。
《岁月之磨》中的退休法官回到故乡小镇时,心中正怀着这样的沉重感,三十年前,得知妻子有外遇的消息,一气之下,致使“奸夫”终身致残,三十年后,“奸夫”早已成为名副其实的丈夫,法官却仍然孑然一身。当三人再次相遇时于小镇时,法官无意中看到的是一种相敬如宾,相濡以沫的动人场面,“心中滞沉的感觉陡然强大起来”,这感觉既是夹杂着几分嫉妒的自责,也是一种何必当初的无奈。岁月之磨正是这样有意或无意地转动循环,一切年少时的血性冲动,复仇争斗,最终都被磨得粉碎而散于无形,留给人的却是一种难以名状的沉重。退休法官的这种滞沉感,从某种意义上也可看作是人类的普遍感受。正如梵高所说的那样,人类的历史正像种麦子,如果人不被撒播到土里去,以便发芽生长,人又怎能被磨成粉,制成面包呢?当然,作者并非强调沉重是人生的有机构成,但也客观地表现了土家族百姓近百年的艰难处境。
巴尔扎克说过:“活在民族之中的大诗人,就该总括这些民族的思想,一言以蔽之,就该成为他们的时代化身”。换句话说,应该与自己的民族在思想上相沟通,生死相依,血肉相连,共同承担民族生活的艰辛,并努力探索这一艰辛构成的根源,这样才不负作家的使命,张心平主要从民族生存环境(重点在其社会环境)和民族心理素质两方面进行这种探索。
人与人之间的社会关系,有时甚至是人们之间某种良好的期望,在一定的条件下,也会转化为导致生活沉重的原因。《逃遁》与《白色船》,正是揭示这类沉重根源的篇什。在《逃遁》中,“我”于腊月23日回家过年,正碰上岳母家建房上梁,这本来是一件喜事,可是在给岳母家备办贺礼的过程中,由于另外两个女婿家暗中较劲,致使贺礼层层加码,以至于“我”实在不堪重负,只得在除夕逃回工作单位,连回家吃一顿团年饭的梦想也难以实现。《白色船》的故事则更让人怦然心动,一个天真的男孩,因其各科成绩不错,在音乐体育方面也有一定的特长,结果引起各科教师的关注,于是轮番补课,最终导致孩子心力憔悴,疲劳过度而一病不起。
表面上看来,女婿之间增加贺礼,以显孝心,本无可厚非。老师们倾心培养学生,更是天经地义,然而正是在这种善意的竞争和良好的期盼中,在这种社会化过程中,人却终于丧失了自我,而这种自我的迷失,使得前者不得不逃离这种社会化漩涡,而后者却因为无法挣脱社会化漩涡的向心力,最终陷于心力憔悴、生命垂危的境地。可以这样说,在张心平小说中,没有过去那种简单的善与恶之间的对立与争斗,也没有以前那种惩恶扬善、邪不胜正之类传统小说观念的延续,然而人们却在平淡的甚至是善意的日常生活中,分明感受到生活沉重的压力,这正是作者思想深刻之处。
除了生存环境因素影响外,民族自身的心理素质中某些不良成份也可能成为其生活沉重的原因。《代二佬治家》便针对民族心理的惰性进行了批评,在小说中,代二佬的父亲一生穷得要命,但又不思进取、没有柴火烧了,便劈屋柱头来烧;儿子辛辛苦苦喂的鸡,还没长大就被父亲杀着吃了;叫他喂猪,他连猪草也不洗不剁,只负责每天往猪食糟里倒两瓢食完事。这种心理惰性固然与过去极左政策有关,同时也只表现在极少数人身上,但它毕竟代表民族的内在劣根性。由于这种惰性,使人们不思进取,甘于落后,相对于竞争日益激烈的世界,所获得的只是艰难与沉重;同样,视野狭窄,目光短浅甚至将个人利益置于国家、民族利益之上的自私心理也是生活沉重的根源。
《老人·树》正是作者冷静剖析本民族自私狭隘心理较典型的一个例证。重喜爹爹与儿女们在山中无意中发现了一棵珍贵的古楠木树,其树蔸花纹奇丽,鸟兽竹草,山水图案,活灵活现。消息传开后,县木器加工厂厂长亲自登门,准备购此楠木制作一批精美家具,以争取外商投资,接着县图书馆馆长来了,县长也来了,连省城林学院教授也赶来了,要求老人把树卖给国家,以供林业科学研究之用,但老人一个劲地摇头,不愿意出售给国家。后来,老人竟将这棵珍贵稀有的古楠木树做了一口棺材!在这里,这棵“千载难逢”的珍稀古楠与楠木棺材均可视为一种象征,一种直指民族劣根性的象征。其实在我们的日常生活中,为了自己的得失,我们毁坏了又岂只是一棵树?所刺伤的又岂只是一个木器厂厂长、一个县长、一位教授的心灵么?因此,小说中这位固执、自私、狭隘的老人与树的形象,本身就深含着作者对本民族文化精神中落后一面的深刻的文化批判。
一个作者,站在一定的思想高度,对本民族心理素质上某些不良成份进行批判和揭示,这已属难能可贵,而张心平的小说则在此基础上更进一步,即在批判的同时,努力揭示民族文化的优秀精神,尤其是在一个民族仍处于沉重的岁月中艰难跋涉之时,更显得出手不凡。
张心平的小说所展示的主要是土家族人民在艰难沉重的岁月中那种静穆稳健,坚韧执着,对生活始终充满希望的民族精神。《水塔与夕阳》中的那位退休老干部一生经历有如一个民族历史的缩影,他种过田,扛过枪,经受过“文革”的劫难,但他却从未消沉;始终对生活充满着无限的憧憬。
小说中的水塔、夕阳、老人,无疑是一种隐喻,不同的读者可以从这个隐喻中品尝出不同的寓意来。但我更愿意将它们看成是一种民族精神的化身,从这些意象中,一种生生不息、自强不息的精神;坚韧执着、静穆高远的品格,早已如春水般漫溢于字里行间了。
在《火钳》、《土地啊土地》、《乡魂》、《高山盐》等篇小说中,也同样展示着这种坚韧执着的民族精神。《火钳》所讲述的似乎只是一个平凡而普通的爱情故事。75岁的周婆婆因为老伴临终时嘱咐她:只要给他上二十五年坟,就会活过来与她团聚。这本是一种荒诞,但老人却一生信守着这一承诺,并自始至终将其付之实践,而且不论白天黑夜,一直珍藏起老伴年轻时给她打制的那把铜火钳,以寄托对老伴的永恒思念。这种执着得近于痴迷,虔诚得近于宗教的事实,无疑展现出一种超越爱情故事本身的另一种意义,即一种为了某一目标(哪怕这一目标本身近乎虚妄),仍坚定不移地走下去的执着坚韧精神。它并不在乎结局如何,其可贵之处就在于这种坚韧执着地履行自己诺言这一事实本身。
如果说,《水塔与夕阳》、《火钳》等都是作者借用某象征物来暗喻民族精神的话,那么《乡魂》则是通过田海宝这一人物形象的塑造来正面展现民族精神。作为农村基层党组织成员的田海宝,既不是农村经济改革浪潮中的带头人,也不是致富标兵,他只是一个普通的党员,普通的农民,但他坚信党的政策,并一心为岩板寨的百姓造福。他一边精耕细作自己的责任田,一边帮助五保户柳二爷,为他义务盖房种地,且还承包荒山月亮坡,办起了苗圃。然而正当他埋头苦干、丰收在望之际,生活却向他展示狰狞的一面:先是一场冰雹将他苗圃中的树苗“打成一片烂泥”,使一年的辛苦化为泡影。接着,妻子不愿跟他吃苦而离开了家。不久,儿时的同学请他出山,下海挣钱。天灾人祸的袭击,下海捞钱的诱惑,都不能改变他的初衷。用他自己的话来说:“月亮坡是岩板寨的,岩板寨是我们大家的,大家的祖坟还埋在这里,大家的儿孙还要靠这一方山水养大,怎么能不干呢?”
田海宝实际上仍是一个只问耕耘,不问收获的人物,也许会有人嘲笑他的迂腐或同情他的悲痛,而我却更欣赏他的坚韧和执著。我们可以把这一人物想象为远古神话中逐日的夸父、移山的愚公,因为他们都有一种坚定的信念,并焕发出不屈服于命运,坚强执著,奋力抗争的精神。正因为具备了这种精神,一个人,一个民族,乃至全人类,才真正显示出人的本真的伟大与崇高。从这一意义上说,田海宝这一艺术形象不仅代表着土家族历史中那种永恒不懈的努力和热情,同时也差不多涵盖了已经展开的历史中土家族所有的悲壮与沉重。
(作者单位:吉首大学文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