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凌峰[成都职业技术学院, 成都 610041]
自古至今,文人墨客们在登高远游的同时都不忘留下诗文来描写见闻,抒发情怀。因此在旅游这一行为的推动下,文学史上出现了众多以旅游过程中的自然风光、名胜古迹、风土人情等为创作题材的旅游文学作品。游记散文就是其中较为常见的一种体裁形式。
20世纪80年代初至90年代初的十年间,作为文人雅士的汪曾祺先生在遍历山水名胜的旅途中,留下了数十篇游记散文:如游览新疆,写就《天山行色》;跋涉温州,记下《初识楠溪江》;涉足湖南,撰成《湘行二记》《索溪峪》,等等。其中也包括他记录美国之行的《林肯的鼻子》《美国短简》《文化的异国》等作品。
仔细读来便可发现,在汪曾祺的这些游记散文中,没有雕饰浓郁的语词,没有恢弘的意境,没有泛滥决堤的模式化抒情,有的是真挚生动的语言、随性灵动的意象、平和恬淡的意境。在游记散文创作中,他一方面用诗画造境传情,另一方面又将幽思、妙趣寄寓到流水般的语言当中,从而建构了一个自由灵动、宁静悠远的艺术境界。本文就主要从以下两方面对汪曾祺的游记散文创作进行简要解析。
在旅游文学中,游记散文是一种以抒情为中心的文体。在创作过程中,作者将自己丰富的情感融入景物、环境和旅途见闻之中,形成独特的意象与意境,使整篇作品洋溢着或浓烈磅礴、或平和淡然的情感之美。汪曾祺先生就曾被誉为“抒情的人道主义者”,他自己也曾说:“我的气质,大概是一个通俗抒情诗人。”在游记散文中,他以独特的视角、敏锐的感受、细致的表现,将旅途中的一景一物、一山一水都描绘得如诗似画,同时借用行云流水般的情感流露方式,孕育着温雅清新、淡泊超然的审美意蕴,从而使作品呈现出一种清爽雅静、飘逸悠远的自然之美。
为了表达自己的诗一般情怀,汪曾祺常在其游记散文中点缀上自己即兴而作的诗句。在《初识楠溪江》一文中,他在游览温州永嘉水仙洞时作《水仙洞歌》,“往寻水仙洞。却在山之巅。想是仙人慕虚静,幽居不欲近人寰。朝出白云漫浩浩,暮归星月已皎然。不识仙人真面目,只闻轻唱秋水篇。”其后,他又在石桅岩之南的天然草坪上写下了《石桅铭》:“石桅停泊,历千万载。阅尽沧桑,青颜不改。”在描绘楠溪水时,他又作《楠溪之水清》一诗:“楠溪之水清,欲濯我无缨。虽则我无缨,亦不负尔情。手持碧玉杓,分江入夜瓶。三年开瓶看,化作青水晶。”
在《索溪峪》一文中,汪曾祺在游览新发现的溶洞黄龙洞时赋诗一首:“索溪峪自索溪峪,何必津津说桂林。谁与风光评甲乙,黄龙石笋正生孙。”在游览人工湖宝峰湖后,又撰诗一首:“一鉴深藏锁翠微,移来三峡四周围。游船驶入青山影,惊起鸳鸯对对飞。”这些诗句一方面以诗绘景,惟妙惟肖地描绘着作者旅途中的山水风光、草木鸟石,另一方面以诗传情,绘声绘色地传达着作者对自然之美的赞叹与追求。
在散文写作方面,汪曾祺深受中国写意画的影响。在游记散文创作中,汪曾祺就常以画意构图,“逸笔草草,不求形似”,追求空间感与意境美的融合。在《天山行色》中,他以寥寥几笔便描绘出了天池那如山水画般的景色:“天池的水,碧蓝碧蓝的。上面,稍远处,是雪白的雪山。对面的山上密密匝匝地布满了塔松,——塔松即云杉。长得非常整齐,一排一排地,一棵一棵挨着,依山而上,显得是人工布置的。池水极平静,塔松、雪山和天上的云影倒映在池水当中,一丝不爽。”在《初识楠溪江》中,他将登船游览“小三峡”的情景描绘成了山水相映的佳境:“下汽车,沿卵石路往下,上船。水不深,很平静,很清,而颜色绿如碧玉。夹岸皆削壁,回环曲折。群峰倒影映入水中,毫发不爽。船行影上,倒影稍稍晃动。船过后,即又平静无痕。”
另外,在游记散文创作中,汪曾祺还追求色彩感与意境美的结合,常常以色彩的多样与墨色的浓淡描绘画境。例如在《菏泽记游》中,汪曾祺介绍了菏泽的牡丹三型、六类、八大色,可谓五彩缤纷、姹紫嫣红;在《天山行色》中,他描绘蓝色的赛里木湖:“湖面无风,水纹细如鱼鳞。天容云影,倒映其中,发宝石光。湖色略有深浅,然而一望皆蓝。”
又如在《天山行色》一文中,他描绘坐吉普车在山顶公路的所见,宛如仙境:“山和谷都是绿的,但绿得不一样。浅黄的、浅绿的、深绿的。每一个山头和山谷多是一种绿法。大抵越是低处,颜色越浅;越往上,越深。新雨初晴,日色斜照,细草丰茸,光泽柔和,在深深浅浅的绿山绿谷中,星星点点地散牧着白羊、黄犊、枣红的马,十分悠闲安静。迎面陡峭的高山上,密密地矗立着高大的云杉。一缕一缕白云从黑色的云杉间飞出。”如此仙境令人心驰神往。
作家赵本夫曾这样评价汪曾祺的作品:“汪先生的作品没有火气,如山野小溪,淙淙流淌,一路跟着走,一山一石,一花一草,都美得不露痕迹。”在汪曾祺的游记散文中,他将这样一种自然、清幽、随性、灵动之美寄寓到诗画般的语言之中,而诗情、画意的相得益彰又更加彰显着温雅清新、淡泊超然的文学意蕴。正如汪曾祺在《泰山片石》中用浓淡适宜的笔墨描绘着泰山云雾的灵动迷离:“雾在峰谷间缓缓移动,忽浓忽淡。远近诸山皆作浅黛,忽隐忽现。早饭后,雾渐散,群山皆如新沐。”在《四川是个好地方》中,他又层落有致地描绘着峨眉山山道如王维山水诗画般的景致:“一边是山,竹树层叠,
茸茸。一边是农田。下面是一条溪,溪水从大大小小黑的、白的、灰色的石块间夺路而下,有时潴为浅潭,有时只是弯弯曲曲的涓涓细流,听不到声音。时时飞来一只鸟,在石块上落定,不停地撅起尾巴。撅起,垂下,又撅起……”
“娓娓而谈,态度亲切,不矜持作态。文求雅洁,少雕饰,如行云流水……”汪曾祺在其《蒲桥集》开头写下的只字片语也正是其游记散文的重要特征之一。他将旅游过程中被触动的略显沉重的幽思感悟平实地记录在流水似的语言中,同时又巧妙地将点点趣味注入其中,使得文章读来如长者娓娓而谈,又不乏幽默,庄谐相生。
汪曾祺在谈游记散文时说:“其实看山看水看雨看月看桥看井,看的都是人生。否则就是一个地理学家、气象学家,不是散文家。‘人生’,无非是两种东西:永恒和短暂,变和不变……人在山水名胜间,总不免抚今追昔,产生历史的悲凉感。”由此他在山水之间的幽思正是抚今追昔、思索人生而产生的历史情怀和人文思考。
在《泰山片石》中,汪曾祺讲到帝王登泰山时因遭遇暴风雨而吓得退了下来,因此说“于此可以看出,伟大人物也有虚弱的一面”,以此引发了对历史人物的感叹。在《林肯的鼻子》中,他借一件人们摸林肯头像的鼻子的小事,引申到“自由、平等、博爱,是不可分割的概念。自由,是以平等为前提的”。
在《天山行色》中,在描述伊犁河时,他由乾隆年间一千多锡伯族戍卒调遣到东北的故事联想到了生命及其延续的意义,“一路上,这支队伍生下了三百个孩子”,“这是一支多么壮观的队伍,富于浪漫主义色彩,充满人情气味的队伍啊”,“哪一个帐篷或车篷里传出一声啼哭,‘呱——’又一个孩子出生了,一个小锡伯人,一个未来的武士”。
汪曾祺在主张“散文总得有点见识,有点感慨,有点情致”的同时,还提出散文要“有点幽默感”。在汪曾祺的游记散文中,也可以读到其独特的幽默感。在《泰山片石》中,他叙述汉武帝在登泰山封禅时曾对泰山发出这样的感叹:“高矣!极矣!大矣!特矣!壮矣!赫矣!惑矣!”对汉武帝的此番感慨,汪曾祺评点说:“完全没说出个所以然。这倒也是一种办法,人到了超经验的景色之前,往往找不到合适的语言,就只好狗一样地乱叫。”此处以“狗一样地乱叫”来评汉武帝登泰山时的感慨,于不恭之中带着诙谐之意。在《泰山拾零》里,他引用了韩复榘的两首粗俗可笑的诗作,为人们阅读文章增添了乐趣。一首为咏泰山诗:“远看泰山黑乎乎,上边细来下边粗。有朝一日倒过来,下边细来上边粗。”另一首为咏趵突泉诗:“趵突泉,泉趵突,三个泉眼一般粗,咕嘟咕嘟又咕嘟。”
汪曾祺的游记散文以诗画造境、亦庄亦谐为表现艺术,以温雅清新、淡泊超然为审美意韵,在平实近人的情感关怀下,引领读者进入到了一个情味深长、意旨悠远的艺术境界。在旅游文学中,个人的旅游行为及其见闻感受可以在经过一定的艺术表现后生发、升华到达自由灵动、宁静悠远的艺术境界。由本文看来,汪曾祺的游记散文就很好地实现了这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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