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红梅[西华大学外国语学院英语系, 成都 610039]
埃德加·爱伦·坡是美国浪漫主义文学的异数,他的文学作品脱离日常生活的常态,以怪诞、诡异的文风,反常心理的描摹以及对美和死亡的反复萦纡,对法国象征派影响深远。在某种意义上,坡是“为艺术而艺术”的倡导者和身体力行的实践者。坡一生坎坷,半世逆旅,但始终在艺术中求“美”,求“爱”,并放任死亡的幽灵不时如幻影般闪现,然后于猝不及防中实现。因此,坡的作品可以看做是寻求“美”与“爱”,并最终幻灭的历程。在《致海伦》中,海上漂泊的旅人,古希腊、罗马的荣光,美丽优雅的海伦无不昭示着“人在旅途”这一以寻求为主题的经典范式。诗歌三节式的经典诗歌结构,古典意象的广泛运用,抑扬顿挫的节奏,辅之以呼唤式的抒情视角,呈现了一个旅人在“美”的引导下“归家”的完整过程。在诗歌的第一节中,海伦的美“就像昔日尼斯安的小船/……载着筋疲力尽的流浪汉/驶向他故乡的岸边”①。“bore to”②(驶向)直指船的航向,旅人犹在途中。第二节中,海伦的美“已令我尽赏从前希腊的华美壮观/和往昔罗马的宏伟辉煌”,“have brought me home”③(已带我回家)用现在完成时宣示旅程的终结,并指出故乡乃指古代的希腊和罗马。第三节中,旅人凝视壁龛中的海伦雕塑,借普绪刻(代表“灵”)之口,呼喊“你来自圣地/那天国净土”,进一步强化了旅人对故乡的热爱和对海伦的崇敬之情。
海伦的角色颇类似于但丁《神曲》中的贝亚德。《神曲》开篇即言:“当人生的中途,我迷失在一片黑暗的森林之中”,是诗人维吉尔、儿时恋人贝亚德和圣人圣伯纳德先后引我至“至善至美”之境。《致海伦》中没有黑森林,而是一片汪洋大海,即环绕小亚细亚的地中海。诗歌第一节将海伦的美比作载着旅人归家的尼斯船,不仅给人“美”的愉悦感,而且使读者的心中充溢着幸福感。同时,尼斯城、海洋、香海构成的美丽意境令人心驰神往,仿佛回到了悠远繁忙的海上生活。尼斯,即伊兹尼克,位于现在的土耳其,博斯普鲁斯东南部,是中世纪后期拜占庭时代的海上强国,在早期通往东方的贸易航线中扮演了重要的作用④;“香海”紧接该意象,应指伊兹尼克湖;海洋无疑是地中海。这三个地名古典、怀旧,其意蕴不仅指向过去,也令今人为地中海激荡的音乐旋律心醉神迷。在这一节中,海伦的形象是模糊的,她的“美”虚无缥缈,我们唯有将其与这些古典的意象相联系,才能在脑海中浮现一个亦真亦幻的美丽身影。
在诗歌的第二节中,诗人从细处刻画海伦的美,说她有“堇色的秀发,典雅的容颜/和仙女般的风姿”,这里坡用了不少希腊的神话典故,尽显他对海伦古典样貌的赞美和对古典的憧憬之情。“堇色的秀发”用许阿钦珂斯的典故:俊美的希腊美少年为阿波罗和西风所爱,但在与阿波罗的一次游戏中为嫉妒的西风所害,死后变身为风信子花。“典雅”原文为classic,是古典的意思,即海伦的容颜之美不会随世人审美标准的变化而有所削弱,她的“美”是恒久的。“仙女般的风姿”原文用Naiadairs表达,纳伊安德丝姐妹为天帝宙斯之女,掌管溪流、泉水,是圣洁和美的象征。这里,海伦的具体样貌仍旧不很清晰,但她无与伦比的美却是无可否认的。杰伊·帕里尼曾评论说:“(坡的女性人物)柔弱优雅,形象模糊;尽管轻飘飘如精灵般,但令人难以捉摸。”⑤其实,海伦能引发两国之间的十年战争就足见她倾城倾国的美丽。坡曾经说:“美是诗歌创作的唯一题材。真理使人的理智得到满足,感情使人激动不已,而美却能使人的心灵得到兴奋……在诗歌中只有创造美——超凡绝尘的美才是引起乐趣的正当途径。”⑥海伦是宙斯和勒达之女,是神女,其美貌无人能出其右。海伦这么美,她在哪里?
在诗歌的第三节中,我们看到海伦亭亭玉立在明亮的壁龛中,手举玛瑙明灯,高不可攀。紧接着出现了普绪刻,爱神之爱的名字。如果说海伦是“美”的集大成者,那么普绪刻则是“灵”的化身:从公元前五至四世纪开始,普绪刻的形象就是一只蝴蝶或生着蝴蝶翅膀的少女,象征永生不死。在普绪刻身上,“美”与“灵”得到了统一,并且指向“圣地”“天国净土”。
1.爱诚然,“美”是与“爱”联系在一起的。在古希腊罗马神话中,美神与爱神是合二为一的。对于浪漫主义文学而言,“如果人类的感情是存在德性的话,那么这感情最宝贵的部分便一定是爱;而去爱便一定是最崇高的德性”⑦。爱伦·坡的一生是追求美的,追求爱的。由于自小失怙,尤其是两度失去母爱,坡对于女性有一种特殊的情结。他多次爱上比自己年长的女性,并在他的作品中将爱与美相结合,加以理想化的礼赞与哀悼。坡是借了艺术从潦倒困顿的生命中寻找避难所。他承袭浪漫主义传统,倾心自然,感怀往昔,向往人类的童年时代和纯真的童年生活。《安娜贝尔·李》中梦幻的海边王国,两小无猜的爱情,高贵圣洁的安娜贝尔·李,读者仿佛置身于美妙的童话世界,回到了童年的美好时光。诗中不关涉婚姻,但叙述者称安娜贝尔·李为“我的爱,我的生命,我的新娘”⑧,将之叙述为一种纯洁无瑕的爱情理想。《致海伦》这首诗,据坡说,是“纪念我的灵魂的第一次纯粹理想的爱”,是写给中学时代同学的母亲简·斯旦娜夫人的,因为她曾经像母亲一样,无微不至地照顾、关心坡。诗人借叙述者对古希腊美女海伦的崇敬抒发了自己对于灵魂之爱——斯旦娜夫人的精神爱恋。诗中那些古典的意象,美丽的意境都是对那段时光的缅怀,幻化的风景诗化了过去,纪录了柔情,诗人因此就像是诗中那个疲惫绝望的旅人(暗指奥德修斯),一路苦苦追寻回“家”的路。“家”对于奥德修斯来说,是他位于希腊的伊塔刻岛,是故乡;对坡而言,“家”则是情感的依傍和灵魂的归宿,是温暖。
2.死亡西方的爱情悲剧传统是悲欢离死,浪漫主义诗作的常见主题也是“爱情就是死亡”。死亡成为守护爱情的一种激烈、极端的方式。坡的文艺理论同样主张爱与死亡。他说“美是诗歌创作的唯一题材……而美的基调为忧郁,悲伤”,故“一个美人的死无疑是最合适的诗歌题材”。《致海伦》中没有明确写到死亡,但是我们知道,在坡二十二岁写作这首诗歌的时候,斯旦娜夫人已于七年前死于疯病,时年二十八岁。在诗歌的第三节中,壁龛里的海伦雕像近在眼前却触不可及,就像是死去的斯旦娜夫人:风华正茂时撒手人寰;坡在其身上找到的“家”的温暖感觉一无所寄,似乎只有对“美”的追忆了。在《安娜贝尔·李》中,嫉妒的天使夺去“我”青梅竹马的恋人,但“我”爱之浓烈、坚定,夜夜守护其在海边的坟墓里:在“月放光华”时与恋人在梦中相见;在“星斗升空”时见其明亮的双眸。大自然——大海、石基、冷风、月亮、星星在此是清冷、晦暗的,是祭奠爱情,也是昭示死亡。对于坡来说,死亡无法隔断爱情,相反,死亡恰是爱情发展的巅峰。杰伊·帕里尼评论说:“坡的主要诗歌主题包括……灵与肉的关系,对死者的纪念及哀悼……(他认为)爱能超越死亡,美能超越坟墓……坡求的是精神的超脱与肯定。”⑨
海伦无疑是男性眼中完美的女性理想,是“永恒的女性/引我们飞升”,飞升至西方文明发展的一个顶峰,荣耀恢弘的古希腊、罗马文明。追随海伦之美在古文明中徜徉的旅人回归了“至善至美”的境界,但一切,只能远观。她手里的玛瑙明灯尽管指称着她的引路人身份,但海伦不是皮格马利翁的雕像,神 无法让其复活,她近在眼前,又远在天边,让人可望而不可即。海伦更像是旅人心头的幻影。“按照爱伦·坡的宇宙观,‘美’就是领悟了美的事物的人在其头脑中的体验,而不是那个事物本身。通常来说,这些被动的,脆弱的,甚至是已经死了的女子,对于这个具体目标说来是成熟的。”⑩这可以说与坡坎坷的身世和际遇不无关联。与此同时,也正是坡对“纯艺术”“纯诗歌”的纯粹美学意义上的探索,使得他对于“美的享受”和“美的效果”格外推崇;作为浪漫主义的标杆人物,他飞越庸碌的现实生活,追求艺术本身的真谛,死亡因此在爱情中如影随形,它使爱情升华,使人最终获得自由,与大自然愉悦地融为一体。
如海伦一般,旅程则是一场梦幻。古希腊、罗马的荣光是不可企及的完美理想,旅人的旅程更似一个久远的故事。过去不再来,西方文明的光辉已经褪去了。充斥现代生活的是堕落、丑陋及无以名状的痛苦。坡的那首《海中之城》将纽约与《旧约》里的所多玛和蛾摩拉等罪恶之城相提并论。“看啊,死神建立起他的宝座/在一座孤独、怪诞的城市/它远在黯淡的西方/那里的善与恶,是与非/都已经永远停止/那里的王宫、神殿与高塔(年深日久的高塔尚未倾颓)/与我们的建筑毫不相似/四周,忧郁的海水被风忘却/绝望地躺在天空底下/沉寂无声。”⑪
① 帕蒂克·F·奎恩编.爱伦·坡集——诗歌与故事[M].曹明伦译.三联书店,1995:79-80,136-138.
②③④ Laurie E·Rozakis.怎样赏析诗歌[M].陈兵译编.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5:87,87,88.
⑤⑨ Jay Parini&Brett C Millier ed.The Columbia History of American Literature,Foreign LanguageTeachingand ResearchPress&ColumbiaUniversityPress,2005:174,174.
⑥⑧ Nellie Y McKay&Henry Louis Gates ed.The Norton Anthology of American Literature,second edition,W·W·Norton&Company,New York,London:1434,1436.
⑦ E·H·卡尔.浪漫的放逐[J].波士顿,1961:63.
⑩ 廉运杰.一个人的现代主义者:爱伦·坡评传[M].沈阳:辽宁人民出版社,2008:232.
⑪ 李立玮.美国地标[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4:1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