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建国[郑州大学英美文学研究中心, 郑州 450001]
1966年,美国图书的最高奖“普利策奖”的非小说奖项授给了艾温·威·蒂尔的《冬日漫游》(Wandering Through Winter,1965)。艾温·威·蒂尔(Edwin WayTeale1899—1980)是美国当代著名的自然散文作家,《冬日漫游》既是蒂尔的代表作,又是20世纪60年代美国三部重要的生态散文之一①,其意蕴和艺术成就均值得探讨。
《冬日漫游》描述的是蒂尔与妻子乃丽驾车游历美国的四季之行的最后一次旅行,叙述时间是从十二月二十一日至第二年的三月二十日,行程是从美国的西南角——加利福尼亚与墨西哥接壤的海滩“银色堤岸”,直到美国的东北角——缅因州与加拿大交界的“加利布以北”。该部作品不仅描写了他们在旅途中目睹的自然风光和野生动植物,而且经常插叙历史上以及当代的自然爱好者的言行。这样一部集自然风光、自然史、人文景观等为一体的庞杂作品,享有很高的声誉,与它在以下三个方面的艺术成就有很大关系。
正如大多数人喜欢与诚恳的人交朋友一样,大多数读者爱读以诚恳笔调写就的作品。《冬日漫游》就是这样一部作品。美国不少当代自然散文作家不仅掩饰其驾车旅行的事实,而且掩饰其与配偶一起驶向荒野,并在当中栖居的事实,而在《冬日漫游》中,蒂尔自始至终都向读者袒露,他是与妻子乃丽一起,驾车完成横跨美国的旅行的。从该作品的描述来看,他的妻子在这一冬季漫游中积极主动,不时能发现一些新现象,甚至还发现一些新物种。这样真诚的叙述,使读者感到面前的文本绝非刻意的建构,而是真心的流露,从而容易认同,乐于读下去。
此外,《冬日漫游》的许多章节都以随笔闲聊的笔法开篇,或者说,用和好朋友亲切、轻松的聊天口吻引入相关话题。在此种情况下,蒂尔不是继续描述其旅程,而是先聊一些与其旅程似乎无关紧要的内容。在题为“沙漠风”的第四章开头,他先讲述撒缪尔·约翰逊博士对燕子秋天的去向的臆测,博物学家吉尔伯特·怀特从瑞典博物学家那里转述类似错误的论断等轶事,然后才开始叙述他与妻子由一朋友开车造访发现一奇特冬眠的鸟的地点。题为“怪异的鸟鸣”的第十五章,先是讲述了人的眼睛在特定的时间内眨动的次数,然后才转入正题,描写行经岩港目睹的令人目不暇接的野鸟群。第三十章“金缕梅的采伐者”开篇先谈了一些有关气味的轶事,然后才详述一位依然用老方法采伐金缕梅的“丛林人”——坦尼斯洛·古拉的故事。这样恬淡、闲聊式的笔法,令读者的阅读犹如聆听一位亲切、友好的朋友娓娓而谈,从而更愿意读下去。
《冬日漫游》的叙述结构寓张力于平衡之中,可谓扣人心弦。该部作品条理清晰,衔接自然,叙述完整,同时悬念不断,布局自然而又多变,详略得当。蒂尔的冬季旅行事前有良好的计划,《冬季漫游》的结构亦井井有条:像他的其他三部描述其他三个季节的游记一样,该部游记亦由三十四章组成,总体上也是以时间为序,描述他与妻子在冬季漫漫旅途中的耳闻、目睹、想象、感思等。一般来说,每一章均描述某一地点的风景,动植物,他与妻子(有时还包括朋友或导游)的相关活动,以及与该地有关的一些名人的事迹。整部作品和每一章的开头和结尾,蒂尔把时间、地点和描述对象都交代得很清楚;各章之间乃至每章内的各部分之间,通常有过渡段或过渡句。也就是说,该部游记的整体布局清晰、有序、完整。
同时,《冬日漫游》还悬念迭出,扣人心弦。在许多章的结尾,蒂尔或通过渲染随后一段旅途中的特异之处,或通过提问题来激发读者的兴趣,使其产生阅读期待而关注下文的内容。在第一章的最后一段,他特地指出,他与妻子向内陆东行前,将驶向圣地亚哥的银色堤岸海滨,“去看看南迁的鲸鱼,这是我们的冬日漫游中的第一次历险”——而这正是第二章要描写的内容。在第九章结尾,他则问道:“在那些白雪消失前,我们还会看到什么,还会体验到什么呢?”在第三十一章结尾,他这样介绍题为“鹿苑”的第三十二章:“我们要去参观的鹿苑就在这一带。现在我们还不知道它究竟在什么地方。不过明天早上就会晓得。”此类例子不胜枚举,就像中国古典章回体小说一样,蒂尔的这一写作技巧使读者总是迫不及待地去读下一章。
作者不仅在章节的结尾设置悬念,甚至在不少章的内部,蒂尔惯用这一写作技巧。在题为“风中白鹤”的第十六章的中部,他详述看到大风之中更多白鹤翱翔于高空的壮观景观前,这样写道:“那天最绝妙的奇遇正在那里等着我们。”在题为“雪花之乡”的第二十八章,讲述把毕生精力都献给拍摄形形色色的雪花的农家子威尔逊·班特里那感人的故事前,他这样引出要描写的人物:他在餐馆里对一名服务员说“天快要下雪了”时,服务员大叫:“下雪!谁喜欢?”他接着写道:“孩子们喜欢呀。滑雪人喜欢呀。艺术家喜欢呀。植物喜欢呀。好多野生生物喜欢呀。尤其是住在曼斯菲尔德山下,离此不到十五英里的杰瑞柯镇的那位先生,更是毕生热爱着飘舞的雪花。”如此寥寥数语,已足以撩起读者欲知下文内容的好奇心。
蒂尔还讲述了与他夫妇游览和观赏的一些景点相关的历史事件、相关人物,特别是著名博物学家的言行。这使《冬日漫游》在基本的时空叙述维度上增添了历史文化这一叙述维度,从而产生了多维叙述的效果:大大增进了情趣,丰富了内涵。在题为“死谷雪野”的第五章中,他描写了生存于死谷之咸涩水坑里的 鱼之习性后,联想到出自《庄子》的一则“东方故事”:“鲦鱼出游从容,是鱼之乐也!”“子非鱼,安知鱼之乐?”“子非我,安知我不知鱼之乐?”在题为“冰阻地区的鹰”的第二十章中,描写“美国最受颂扬的鸟”秃鹰的生态、习性,以及他们夫妇对其的观赏时,他插叙了秃鹰“遭受摧残、蹂躏,几乎到绝种地步”的历史,显示了其谴责摧残鸟类、倡导鸟类保护的坚定立场。此外,他写到约翰·缪尔和威廉·亨利·赫德逊、理查德·杰弗里斯;提到了亚里士多德;并谈及詹姆士·汤姆普森的《四季》和克里夫叩尔的《美国农民的来信》;他还提及约翰·巴勒斯……蒂尔插叙这么多著名自然文学作家的言行,表明了自己对其尊敬和热爱大自然的观念的推崇。
《冬日漫游》的另一叙述特色,是叙述与描写运用得恰到好处。蒂尔根据自己的审美趣味和考察兴趣决定所要书写的内容,而他在旅途中所遇到的不全是美丽、新奇的自然风光和独特的人文景观。因而,他一方面详细描绘有审美价值的自然景观和有知识价值的自然物;另一方面简要叙述不能激起其审美注意或探索兴趣的旅程。这样,整部游记就集详细、生动描绘与简略叙述于一体,不仅确保了书写内容的连贯,而且避免了任何不必要和乏味的言词。
《冬日漫游》在遣词造句、修辞格的运用等方面均很高超,造就了一种富有诗意、颇有感染力的语言。其用词具有新颖、生动、充满活力等特色。蒂尔这样写其向东旅程的开始:“我们的旅行路线指向另一大洋——迈向那里需要我们整整一个冬季的时间。”其中“a winter away”新颖别致,暗示了作者夫妇从西南到东北斜跨美国三个月的冬季旅行不乏艰辛。他如此刻画印第安纳州冰暴天气的景观:“我们穿行在一个了无生命的冷艳世界(a realm of lifelessbeauty)。即或一阵微风吹起,四周的冬草那干瘪的音乐依然响不起来”,绝妙地表达了冰天雪地中特有的静寂美。在他笔下,春天的脚步是这样走近的:“与去年12月那天我们在圣地亚哥的银色堤岸看到的太阳相比,今日的太阳爬得高多了……冬天的严酷统治显然在放松。”“climbed far”“grip”“loosening”等用词新颖、恰当,形象地表达了季节的渐渐变化。
蒂尔精于动画式的描绘,此类例子在《冬日漫游》中俯拾皆是。他如此描绘黄昏时分沙瓜罗树的姿态:“我们在黑暗中离去,走出绿洲的范围,放眼望去,沙瓜罗树高大的茎柱和扭曲的枝干,宏大魁伟,黑黢黢地,直冲群星闪烁的沙漠夜空。”这里,原本静止的沙瓜罗树,被绘成生存于逼真环境中的活跃主体。他笔下的佛蒙特冬景是这样的:“冠角云雀和多达百余只的金翅鸟在我们面前的公路上狂乱飞舞。沼泽上丛生的娇红欲滴的山茱萸在与白雪争辉。山茱萸的艳红,松针的翠绿,山毛榉淡茶色的冬前嫩叶,午后雪地上的蓝色云影和日出日落错综变幻的色彩——这一切构成了新英格兰独特的色调。”这幅画面不是静止的,它几乎与电影里的场景一般:万物的形态、色彩、姿态、运动轨迹均历历在目。
蒂尔在描写性文字中有意多用动词或动词词组,使绘出的画面生动逼真。前文中的一些例子实际上已包含有此类动词或动词词组,这儿再举几例。他这样描绘在圣大菲附近一个谷地目睹的景观:“谷地上放着一条雪带,边缘已开始融化(laymeltingatitsedge)。它从头到尾都是一片厚实、鲜艳的蓝色。我们驶近时,它所有的色彩突然散开(broke away),振翅腾入空中(took wings and filled the air)。原来是五十只左右的山地蓝色知更鸟,在雪堆上缀饮雪水解渴(quenchingtheir thirst),其羽毛地毯似的覆盖了雪堆(carpeted the drift),形成一片靛蓝,那是世上最悦目的一种蓝色色调。”这里,“lay melting”“broke away”“took wings”“filled the air”“quenching”和“carpeted”等动词词组和动词使画面顿时动了起来,且逼真了许多。再看他对加利布以北的日暮景色的描写:“不久,太阳那个光球迅速坠落到(dropped behind)遥远地平线处那片黑黢而渐突的树木之后。静寂的冬夜逐渐笼罩下来(closed around),还差一天就要正圆的月亮,升入(lifted into)了新布伦兹维克一片朦胧丘陵那边晴朗的天空。”“dropped behind”“closed around”“lifted into”等动词词组使日落月出这一美丽的变幻在读者脑海中活灵活现。
蒂尔善于在不同语境中运用不同长度的句子来制造独特的效果。一般来说,书面语言中多用长句。根据一项统计研究,英语书面语言的“平均句长为二十个词左右”②。《冬日漫游》中的句子长度基本如此:蒂尔一般多用长句。然而,蒂尔偶用短句来制造突然、紧迫气氛,表达兴奋感或表示强调。描绘圣诞节早上意外地看到海市蜃楼景观时,他写道:“圣诞节早晨以一幕海市蜃楼景象开始……越过加州的多彩沙漠东望盐海,我们发觉天际浮着一列浅蓝色山峦。仔细去看,它们的形状不停地在变。高的山峰变低了。空际的轮廓也在变……”所引段落中的短句传达气氛是:海市蜃楼的出现和变幻都既意外又突然。他这样描述骇人的洪灾:“天气预测还会继续下雨。洪峰料将高达六十英尺。此时电话已经不通。社区之间也断了联络。所有沿河各镇的水闸都打开放水。”这些短句恰到好处地传达了紧迫、焦虑气氛。
同时,蒂尔运用不少平行结构(类似排比句)来抒发强烈的感情。他连用三个以“in”开头的结构,凸显离开波尔韦峡谷时依依不舍的心情:“最后,当我们爬下山来,开始穿过一大片沙漠回去拆营时,我还不断回头张望。我要尽量多看一眼那个不平凡的地方,它那不平凡的特性,它那周遭的景色,以及它与自然史上一次戏剧性的发现的关系。”在二百五十一页,三个分别以“In fallingrain”“In rain”“and,in rain”开头的句子,透露了他对引发洪灾的持续雨天极为厌倦。在三百四十三页,他用了三个以“它”(it)开头的句子,表达了他对激发他创作四季游记的詹姆士·汤姆森的《四季》一书的极度珍爱:“它在春夏秋冬四个季节的旅程中,始终随我们而行。它先后乘坐了我们四季旅行所开的四辆不同的轿车。它伴着我们走过大沼泽地,死谷,奥林匹克半岛的雨林……”
蒂尔在《冬日漫游》中频频运用暗喻、拟人、夸张等修辞手法,使其语言更为形象、生动。他这样写欲知夏日生存于死谷一带的鱼生活习性之难:“要观察这种生活在死谷中炽热的浅锅里的生物,实在比测量鱼类标本的鳞片和计算鳍刺的数量容易得多。”其中“炽热的浅锅”形象地传达了当时当地天气极度之热。他如此描绘空中高飞的雄鹰:“我一直望着它在不断盘旋,画着优美的弧线,在蓝色的天幕上写下生动的诗篇。”生动地绘出一幅鲜明而有诗意的画面。他针对金缕梅的议论性用语别具一格:“它们的树皮斑点累累,树干都是弯弯曲曲地斜着伸出去,缺乏对称。金缕梅可以称得上是植物当中的个人主义者。”“植物当中的个人主义者”贴切地写出了金缕梅的特性。再看他是如何表述春之征兆的:“难怪我们沿岸所到之处,春的消息张布得随处可见,雪地上的小杨柳润朗起来了,太阳落得愈来愈晚了,小孩子跑到操场打球、跳绳了”,形象地引出了周遭所见的春天的征兆。
蒂尔在《冬日漫游》中的遣词造句及巧妙的修辞格,不仅创造了大量鲜明、生动的形象,而且抒发了他与妻子在冬季旅程的独特情景中的种种情怀,从而造就了一种既富有诗意、又具感染力的散文风格。
总而言之,《冬日漫游》体现了非凡的艺术成就。其笔调真诚、恳切,阅读整部作品犹如与一位亲切而又具魅力的挚友娓娓而谈,极易为读者所接受。其结构既整齐完善,衔接自然,又灵活多变,悬念迭出,从而充满张力,扣人心弦。其语言在遣词造句、修辞格运用等方面相当高超,产生了富有诗意、又有感染力的效果。至此,我们明白了蒂尔为何是一位与梭罗、巴勒斯、缪尔、迪拉德、洛佩兹等齐名的,有开拓性的重要的自然散文作家,他被誉为美国自然文学史上具有承前启后性质的作家之一,同时还被誉为梭罗以来“最优秀的自然史文学作家之一”也就不足为奇了。
① 其他两部为雷切尔·卡逊的《寂静的春天》和爱德华·艾比的《沙漠独居者》。
② 转引自侯文瑞:《英语语体》,上海外语教育出版社1988年版,第40页。
[1]Hart,James D.ed.The Oxford Companion to American Literature Sixth Edition [M].Oxford:Oxford University Press,1995.
[2]Finch, Robert& John Elder.Nature Writing: The Tradition in English[M].New York and London:W.W.Norton&Company,Inc.,2002.
[3]参见 http://en.Wikipedia.org/wiki/Edwin Way Teale.其他三部为《春满北国》(North with Spring,1951)、《夏游记趣》(Journey into Summer,1960)、《秋野拾零》(Autumn Across America,1950)。
[4]Brooks, Paul.Speaking forNature: How Literary Naturalist from Henry Thoreau to Rachel Carson Have Shaped America[M].San Francisco:Sierra Club Books,1980.
[5]Teale,Edwin,Way.WanderingthroughWinte:ANaturalist’s Record of a 20,000 Mile Journey through the North American Winter[M].New York:Dodd,Mead,1966.
[6]参 见 Phillips, Dana.The Truth of Ecology:Nature,Culture,and Literature in America[M].New York:Oxford UP,2003:23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