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学东[西华大学人文学院, 成都 610039]
⊙孙雪梅[成都七中嘉祥外国语学校, 成都 610023]
一
在翟永明的诗歌历程中,组诗《女人》具有重要的地位。陈思和在他的《中国当代文学史教程》里这样说:“翟永明在1984年完成了她的第一个大型组诗《女人》,其中所包括的二十首抒情诗均以独特奇诡的语言风格和惊世骇俗的女性立场震撼了文坛。”①该组诗由从生与死、男与女、母与女,等等角度,展现女人、女性在生命的历程中所经历的内心伤痛,这种感受世界的方式曾被理解为诗歌中的“女性意识”。由此,该组诗径直切入女性生命世界深处,展示出在现代社会中女人的生命过程和女性的生存状态。
同时,翟永明这位女诗人,在中国当代诗歌中是一位十分特别的诗人。首先,翟永明是一位在第三代极有影响的女诗人,都说第三代诗人皆有“翟永明情结”,而且在20世纪90年代诗歌中,她又是“四川七君”之一。对于她以及她的诗歌分析,对于理解中国当代诗歌也有着重要的意义。《预感》是《女人》这一组诗歌思考和书写的起点。于是,从《预感》开始,我们将去探索诗人在思考女性命运的时候是如何开始,又是从什么样的感受开始。思考《预感》中诗人面对的问题,将能最好地思考《女人》。所以,细读《预感》,也就成为了我们的主要工作。
二
对于自己的诗歌观念,翟永明这样写道,“一个个人与宇宙的内在意识——我称之为黑夜意识——使我注定成为女性的思想、信念和情感承担者并直接把这种承担注入一种被我视之为意识之最的努力之中。这就是诗。”②我们可以看到,诗人的观念中,是“个人”——“黑夜”——“女性”——“诗歌”这样一条暗线和思路。翟永明曾说:“诗人最大的愿望就是每年写成一本诗集。诗人的诗观在《黑夜的意识》中有所表达,但是她觉得更主要的应通过全部的作品呈现。”③但是,她的《预感》已经展示出了她重要的思考。
女性体验,是《预感》这首诗歌所要直击的核心。“她不是那种‘眼观六路’的诗人,而是‘独自清醒’,执著于自身经验挖掘的那种‘近视者’”④,对于这个标题《女人》,我们现在还无法说出是一个什么样的女人,诗人要给我什么样的女人,但诗人关注的一个问题就是:女人的问题。这个问题在现在生活中大则成为女性主义的政治性的行为,小则是生活中对女性和女人的关心。而从女人的角度来写女人,对我们来厘清这个问题是最有必要的,也是最直接的。
《预感》这首诗歌,首先是对女人自身现实命运的直视。“穿黑裙的女人夤夜而来/她秘密的一瞥使我筋疲力尽/我突然想起这个季节鱼都会死去/而每条路正在穿越飞鸟的痕迹”。诗歌一开场就是一个女人,我们将看到,这不是诗人自己,也不是一个具体的女人,她就是女人。她的出现是“穿黑裙”,在“夤夜”而来,这就是在三个方面将女人定位了:“黑”、“裙”、“夜”。穿的是黑色,出现是在黑色,而打扮上是裙。这里的“裙”,就显示出一种女性对自己身份的刻意的专注,女人对自己的女性地位的刻意的强调。在生活中,常常只有处于弱势地位的群体才会故意地、大量地关注自己的身份。或者是在社会中做出过激的行为,以引起他人的注意。这里女人对自己的近乎不合逻辑的强调自己的“黑”,自己的“夜”,也就看出了女人对自己的弱势地位的明了,和强烈的需要引起别人的注意。但是也看出,女人的黑,女人的裙是在晚上出现的。那么,在“夤夜”,有谁能看见呢?那所有的思维,所有的努力,谁能看得见呢?那还是只是女人自己!这样就看到了“她”和“我”的对立,女人的角色和女诗人角色的对立。“她”是女人,“我”也是女人,但是她是看我都是“秘密的一瞥”,也不是诗人自己所希望的那样的直接的视线;女人对女人都那样的秘密,像黑色,像黑夜一样,女人对自己的感觉也是成为了这样的,对女人疲惫。我们不知道诗人为什么要分出一个“她”和一个“我”,但是诗人对女人这样的身份产生了一种分裂感,既积极的注视,又对这样的注视感到疲倦、厌烦。诗人此时,感到了茫然,不知道自己该如何来面对自己,来面对“她”和“我”。不过,诗人却一下子跳出了“她”和“我”这样的对立,看到了诗人“她”和“我”两重角色背后更为广阔的背景。
直视女性的真实生存,就发现女性的命运是一种对立的命运。诗人看到了“这个季节”下,“鱼”都会死去;而每一条路上都有了“鸟”的痕迹。在诗人走出了自我设计的另一个“己”的对立的时候,在这样的背后又看到了另外的两个事物的对立,一个是“鱼”,另外一个是“鸟”。她在自己找不到路的时候,却细致地说出了这样两种事物,诗人又从女人自己的问题思考到了什么呢?“鱼都会死去”,而“鸟的痕迹”四处留存,诗人重点看到世界背后的两个物种,“鱼”和“鸟”。“鱼”一直以来就以多子成为繁殖的象征,而如果一跳出龙门就可以变成龙(男性),没有跳出的就永远是“鱼”。而现在的这些是“鱼”,就是没有跳过龙门的,她们就是雌性的象征。她们现在不再为了繁殖,也不是要跳龙门而变成龙,她们要面临的只是死亡。这样,这里的雌性的象征“鱼”就成为了女性的象征。她们已经不是过去的那种鱼群了,她们是要面对自己,面对死亡,还要面对“鸟”们的强大。鸟在中国文化中的转变也是很复杂的,我们说龙凤的时候,鸟是女性的象征,但是我们说到鸟雀的呼应、对鸣的时候,我们更多的看到的是雄性鸟对雌性鸟显示出的优势。而且在现代社会中,“鸟”成为了男性的独特的象征。因此,在这里倾向于将鸟看成男性的象征,在后面诗歌中我们也会看到这样的叙述。这里的“鸟”们就占据了绝对优势,鸟的痕迹遍及所有的路径,男性们统治了所有的道路。
在从女性自己在“她”和“我”的矛盾中,来到了“鱼”和“鸟”的相互对峙中,诗人进一步深入到女性命运存在的对立矛盾中:“貌似尸体的山峦被黑暗拖曳/附近的灌木的心跳隐约可闻/那些巨大的鸟从空中向我俯视/带着人类的眼神/在一种秘而不宣的野蛮空气中/冬天起伏着残酷的雄性意识”。这里,“她”、“我”和“鱼”都不见了,剩下这样的一个世界:黑色、黑夜和黑夜中的山峦。山峦在这样世界中,已经没有了生气,也死了,也成为了死尸。这样的女性世界,让所有的人,也包括女人自己,都感到心惊肉跳。所以,不知道是谁,被吓得藏在灌木中,被吓得不敢动,女人的这样死亡气息,让女人“我”都侧目,女人面对的第一个就是这样的自己。然而,女人还要面对的是“鸟”,诗人将“鸟”说成是“人类的眼神”,面对整个男性化的社会。点出,这样的环境,“秘而不宣”,大家都知道,这是很正常的常识了。还是“野蛮的”、“残酷的”雄性意识。所以,两重世界是女性命运的特征,这是女性命运的深渊。然而,也正是在这一深渊之下,女性的价值才显得更为独特。
于是,在女人面临这样的一个两重对立世界的这起点上,诗人开始了自己内心的抗争历程。“我一向有着不同寻常的平静/犹如盲者,因此我在白天看见黑夜/婴儿般直率,我的指纹/已没有更多的悲哀可提供/脚步!正在变老的声音/梦显得若有所知,从自己的眼睛里/我看到了忘记开花的时辰/给黄昏施加压力”。诗人这个时候,让自己露面。诗人在这里却又抛开了自己前面的展示,她在这里,又让一切从自己开始,从自己的内心开始。她“平静”地来看这个世界,并且是不同寻常的平常。那诗人是要将自己和前面所说的女人分开,她说自己是“盲者”,说自己“在白天看见黑夜”,但是诗人就是女人,就是前面诗人自己描述的女人,就是黑夜,“犹如盲者,因此我在黑夜看到了白天”。下面的陈述,就没有了诗人先前所写的那样的女人的性格了,诗人变成了一个冷静的观察者,静静地诉说自己的感受。先前作为女人的忧伤思考,有女性躁动不安的生命冲动和困惑,现在诗人平静下来,女人显示出另外的一种风格。如婴儿,没有悲哀,梦也若有所知,最后也看到了“忘记的花开的时辰”。诗人在这样的情况下,清楚地认识了自己,对自己产生了认同,这也就是诗人在黑夜中看到的自己的白天。也“给黄昏施加压力”,女性对自己角色的反感,女性在男性面前的自卑感的显露,在这个时候,是诗人对自己原来的角色的一种抗争。
女性对于自我深渊的抗争,从作为一个个体的人的命运来看,却是相当无力,而且也是相当轻飘的。“藓苔含在口中,他们所恳求的意义/把微笑会心地折入怀中/夜晚似有似无地痉挛,像一声咳嗽/憋在喉咙,我已离开这个死洞”。“藓苔含着”,谁含着?为什么要含在口中?我们看到,前面诗人在女性世界中看到的是死亡的气息,而这一句诗歌,我们不仅想起了狄金森的第四百四十九首诗歌《我为美而死》,“就这样,像亲人,黑夜相逢——/我们阁楼房间谈心——/直到苍苔张上我们的嘴唇——/覆盖掉,我们的名字——”⑤。这本来就是死亡的一种表达,狄金森是很坦然的,因为有殉真理的烈士。这里诗人是怎样的呢?现在诗人在平静中找到了自己的位置,现在的死亡就有了新鲜的气息。社会中对女性的要求,也在诗人自己的平静中获得了意义。原来的“秘密的一瞥”,现在成为了“微笑”和“会心”。在《女人》组诗的这第一辑下的题记可以看到这样一句话:“唯有我/在濒临破晓的时候听到了滴答声”,这也就和我们上面所说的诗人“在黑夜看到了白天”是一样的。诗人在面对所有的强大的时候,在自己的平静中,成为了女人。“世界上只有一个诗人,从开天辟地之始,他的生命断断续续与人类的生命一样长久,只是在这个世纪,经历了痛苦而残酷的时间进程”⑥,诗歌中笼罩的所有的阴霾,离开了又回来的黑、死,等等这样的死洞与自我不断地纠结在一起。
三
总之,女性的双重命运这一女性的命运深渊,以及对女性命运深渊的抗争,形成了翟永明的“黑夜意识”。但是更重要的,这不仅仅是女性的深渊而已,这更是人类存在的困境。
第一,从《预感》看,《女人》组诗不仅有着非常强烈的女性意识,而且在更普遍的层次上呈现了女性惊心动魄的精神历程和命运。这个时候,夜晚也“似有似无地痉挛”,不过这些都不在乎了,诗人看到女人,看到了女人的一切,也看到自己这个女人,听到了自己这样的女人独特的声音。因为“我已离开这个死洞”,翟永明说,“我或许并非智者,也不认为自己是女性的典型,但我是我自己的典型,作为诗人我的某些局限恰恰是自己的特质性。”⑦她以自己的命运为样板,同时成功地塑造了属于女性的命运。第二,翟永明的女性诗歌意味着,她是在孤独的沉思中领悟自身的残酷,也是在洞察人世的悲凉。翟永明为《女人》组诗写了一篇名为《黑夜意识》的序文,阐明了自己的女性诗观,女性难以避免地有着自身的性别意识,这是因为“作为人类的一半,女性从诞生起就面对着一个完全不同的世界,她对这世界最初的一瞥必然带着自己的情绪和知觉,甚至某种私下反抗的心理”⑧。她说,每个女人都得面对自己的深渊,她把女性文学分为三个不同趋向的层次,一是那种裹足不前的女子气的抒情感伤,另一种是不加掩饰的女权主义。“前者把纯情女子的寂寞、自恋、怀春聚束到支离破碎的情绪中,后者却仅仅将语言梳理成顺理成章的狭隘的观念,一种因果同一的行为。”二者虽看似大相径庭,实则均“在普通人性意义上证明了自己的无足轻重”。《预感》中的女性,是与人类共同命运相关联的“女性”,成为对于人类命运深渊的洞察。
莽汉诗人马松说过,翟永明是那种少有的按照自己的内心来生活的人,内在和外在非常一致。“有些人能够把捉这一辉煌的瞬间,并使一切具有先验性神秘快感的直觉升华为经过体验和再造的诗。”⑨最终,翟永明在《女人·预感》中,不但展示了女人的命运深渊,也彰显出这是所有人存在的命运深渊。
① 陈思和主编:《中国当代文学史教程》,复旦大学出版社2004年1月版,第354页。
②⑦⑧⑨ 翟永明:《黑夜意识》,《磁场与魔方》,唐晓渡等编,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1997年3月版,第140页,第142页,第140页,第141页。
③ 万夏、潇潇合编:《后朦胧诗全集》(上卷),四川教育出版社1993年8月版,第277页。
④ 洪子诚、刘登翰:《中国当代新诗史》(修订版),北京大学出版社2005年4月版,第232页。
⑤ [美]艾米莉·狄金森:《狄金森抒情诗选》,江枫译,湖南文艺出版社1997年版,第155页。
⑥ [法]马赛尔·普鲁斯特:《驳圣伯夫》,王道乾译,百花洲文艺出版社1997年版,第123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