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抗与束缚:简·奥斯汀笔下的母亲形象

2011-08-15 00:42华东师范大学上海200062上海应用技术学院上海200235
名作欣赏 2011年24期
关键词:奥斯汀苏珊女士

⊙王 瑛[华东师范大学, 上海 200062; 上海应用技术学院, 上海 200235]

简·奥斯汀,18世纪末、19世纪初的英国著名的女性小说家,以《理智与情感》《傲慢与偏见》《爱玛》等小说被人所熟知,英国历史学家麦考莱曾把她与莎士比亚相提并论。她的作品关注女性多姿多彩的世俗人生,关注日常生活中女性的生存境遇。

在传统的西方父系话语中,“母亲”一直是“他者”,母亲形象体现并传承了男性的霸权意志。18、19世纪的英国小说囿于传统,母亲形象大致分为两类:一类是理想化的母亲,另一类是被嘲讽的母亲。理想化的母亲是家庭的天使,服从和顺从于男人的话语控制,帕特莫尔创作了家庭系列史诗《家庭天使》,赞颂了女主人公,她具备了父权制社会所要求的一切美德:热爱家庭生活、个性温顺谦卑、心地天真纯洁、思想朴素坚贞。而另一类则是头脑简单、滑稽可笑的母亲形象,这种被讥讽的母亲很具有娱乐的作用。19世纪中期埃利斯夫人所著的《英格兰妻子》《英格兰女儿》《英格兰女性》中指出母亲是打乱家庭和女儿生活的罪恶之源。她认为女性对男性肩负树立道德标准的职责。男人们的自私和潜藏的邪恶责任不在男人,而是女性:是女性没有提供给他们“明净的双眸”来指出他们的过错。1832年,一篇题为《女儿教育》的文章中提到“公正地说,女人的品性影响一个国家的现状和未来”。

18世纪,随着工业革命和法国大革命而带来的社会结构和家庭组织的变化,母性的意识形态不断地固化形成,英国人开始转变子女抚养模式。对子女的冷漠和排斥的传统正在逐步瓦解,贵族们让保姆和仆人看护子女的习惯,被世人批评。父母与子女关系呈现出新气象,人们以更轻松、更亲切的方法解决育儿问题。母亲被看做是照顾孩子的最佳人选,应该承担起育儿的全部责任。但是,奥斯汀似乎在其作品中有意识地颠覆18世纪下半叶英国社会中占统治地位的母亲形象:即推崇绝对的良母,具有奉献精神,压抑女性的欲望和自由。

一、自私放纵、颠覆传统的母亲——苏珊女士

奥斯汀笔下的苏珊女士与教导书中的理想母亲形象迥然不同,她不再信奉母亲奉献的观念,她忽视女儿的存在,虐待女儿,并最终让女儿弗雷德里卡嫁给一位伪君子。此外,苏珊女士行为大胆,与其他已婚男子保持着不正常的联系;同时,她还具有独立的精神,抗拒自我牺牲的家庭生活,挑战了当时的父权。她对母亲身份的排斥,可能源于她不可抑制的性欲、对独立的渴望、对家庭生活和婚姻的抵抗。奥斯汀赞扬女主人公对自由的追求,认可她的颠覆性的行为。苏珊女士体现了女性欲望和社会传统压力之间的张力,这种社会压力试图把女性的欲望转向家庭和子女,遏制女性的欲望,压制妇女解放。

法国大革命后,社会上有一种反对妇女解放的声音,这成为了《苏珊女士》的主要背景。当时,出版物对女性礼仪和女性教育有着激烈的争论,逐渐形成了趋于保守的意识形态,为英国留下了丰富的道德传统:即要求妇女亲切、柔弱,内敛、温顺,威严和侠义,但是以上这些特点都不可能适用于苏珊女士。不像奥斯汀小说中的其他女主角,苏珊女士年纪较大,身份特殊,是个寡妇,作品颠覆了传统小说中的浪漫情节和美好结局。小说中的其他人物害怕苏珊女士的行为会对其他适龄的女性造成威胁。作为寡妇,苏珊有一定的活动的自由,但是她缺少保证权利和社会地位的经济基础。她试图维持自己的自由,尽管她的自由是有限的,她还是利用这种有限的自由玩弄男子。她不像奥斯汀小说中的其他年轻的女主人公在追求爱情的同时,追求生活的稳定和情感的体验。苏珊女士是彻彻底底地追求男性。

苏珊女士成功地把自己塑造成为“新型”母亲。她借用“责任”和“关爱”的名义,把女儿送到了当地所谓最好的寄宿学校。将女儿安排进入寄宿制学校,从某种程度上讲,苏珊女士也是遵从了“母性奉献文化”兴起之前的中世纪传统:寄宿学校为父母提供了合法的,社会认可的规避承担父母责任的机会。一旦女儿离开寄宿学校回到家中,父母常常觉得女儿如同陌生人一般,他们匆忙安排女儿的婚事,希望摆脱她而一劳永逸。因此,苏珊女士对女儿的安排变得容易理解。她敦促约翰逊夫人为女儿找一所新寄宿制的学校。随后,她出于利己的考虑,认为婚姻是最好解决问题的方法,把女儿嫁给了她自己选择的女婿。一直以来,苏珊女士认为女儿是她的麻烦,她很少陪伴女儿,对女儿没有多少感情。她不像那些有爱心的母亲,不愿将孩子留给仆人们照管,担心仆人们忽视孩子们的需求,而苏珊女士却十分愿意别人照管自己的女儿。她的表现可以理解为她对女儿的责任只是为女儿找到一个丈夫。她说:“我一直都被认为是无情的母亲……如果女儿不是世界上最伟大的傻瓜,我可能已经为自己的努力获得回报。”苏珊女士贬斥女儿为“傻瓜”表明她无法全身心地实施新兴意识形态中关于母爱的定义。她的行为可能受到了圣奥古斯丁的影响,“孩子体现了邪恶的力量,不完美的身体上带来了原罪”。在苏珊女士心目中,女儿最大的错误是她不愿意嫁给他母亲为她选择的男人,愚蠢而又富有的詹姆斯·马丁。女儿的反抗否定了苏珊女士作为冷漠母亲的唯一作用。

顺从的问题在当时的母性意识形态中占统治地位,强调女儿对母亲的顺从。伯顿在女性教育和礼仪的讲座中,提出“母亲应教育女儿顺从,因为,如果她们没有习惯于服从,她们可能产生优越感和统治(男人的心理)”。苏珊女士坚持培养女儿成为具有服从意识的妻子,而具有讽刺意味的是,她自己却追求个人的享受和私利,离合格母亲的标准相距甚远。南西·乔多罗认为亲职的能力、对女人承担母职的期待,可以追溯到一个人早年和母亲的关系和被母亲抚育的经验。苏珊女士对女儿的疏远,造成了女儿的反抗。

由于母亲身负传播主流文化的价值观,培养女儿成为未来合格母亲的责任,因此,女性教育尤为重要。奥斯汀建议必须改革女性教育。苏珊女士的聪明才智本可以帮她实现更为重要的目标,而并不是仅仅为女儿找到一个丈夫。弗农夫人是苏珊所鄙视的新型理想母亲。弗农夫人在写给苏珊女士的信中,指出了苏珊作为母亲的缺点。她敏锐地指出苏珊对女儿缺少关注和关爱。许多评论家认为弗农夫人和苏珊女士之间似乎存在关于好母性和劣母性的战斗,其隐含的真正的矛盾是她们对女性社会角色的认知。

二、爱女心切、愚昧无知的母亲——班纳特太太

美国女性主义者艾德里安娜·里奇把母女关系称为“伟大的未写故事”。当时的小说中,母亲们通常处于无语状态,母亲形象从这些小说中被抹杀——女儿们渴望远离母亲、远离母亲的压制,远离社会的规约。1979年,桑德拉·吉尔伯特和苏珊·古巴合作出版的《阁楼上的疯女人:妇女作家与十九世纪文学想象》中探讨了奥斯汀小说中的母爱的缺失。母亲与女儿的关系被定义为母亲恐惧症——拒绝成为像自己妈妈的母亲。在小说中,母亲或者过世、或者由于疾病卧床不起。仅有少数的母亲被描绘为不多的几种典型形象:他们或者是家庭的天使,如弗农夫人;或者自私、放纵,如苏珊女士;或者愚蠢、无知,容易让家人丢脸,如《傲慢与偏见》中的班纳特太太。班纳特太太与苏珊女士不同,她不是颠覆传统、挑战男权社会的勇士,而是智力一般,愿意遵循传统,一心操劳着为女儿物色好丈夫的母亲。

班纳特太太可能是由于理解力的问题,总是按照自己的奇特思维方式,解读别人的话语,甚至是曲解别人话语的含义。例如,在听到达西对乡村和城镇的整体看法后,她认为这是对她的一种侮辱。然而,尼日斐花园女士们对她的轻视,她却忽略不计。在伊丽莎白拒绝柯林斯牧师求婚之后,班纳特太太气恼万分,她没有考虑为什么女儿会拒绝的缘由,只是一个劲地抱怨和威胁。她发誓跟女儿一刀两断,再也不要跟女儿说话:“我不高兴跟忤逆的女儿说话。老实说,跟谁说话都不大乐意。像我这样一个神经上有病痛的人,就没有多大的兴致说话。谁也不知道我的苦楚!”班纳特太太在听说丽迪雅的婚事时,简直喜不自禁,一反原先担忧的病态,瞬间从沙发上跳起。她并没有因为顾虑到女儿得不到幸福而心神不安,也没有因为想起了她的行为失检而觉得丢脸。

班纳特夫人仿佛具有神奇的力量,这种力量或明或暗地推动着小说情节的发展。听说尼日斐花园出租给一个年收入五千英镑的单身贵族时,她开始展开嫁女儿的攻势,要求班纳特先生马上拜访,为女儿争取参加舞会的机会。她创造一切机会让青年男女单独相处,如彬格莱小姐邀请吉英到尼日斐花园做客时,班纳特太太费劲心机,求神问雨,一定让吉英骑马过去。之后,吉英如愿以偿地病倒在彬格莱家里。

班纳特太太与女主人公伊丽莎白的个性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她大惊小怪、爱慕虚荣,而伊丽莎白充满灵气、澄澈清明。班纳特太太是一个充满张力的、寓言化的、去历史化的人物:她没有很好地履行母亲的职责,在女儿们的成长教育和自我发现中缺乏一定的教育。伊丽莎白在凯瑟琳夫人提到“你妈妈教你们念书一定很累”时,禁不住微笑了,因为班纳特甚少关心女儿的教育问题。班纳特太太仿佛是没有长大的孩子,习惯于打断别人的谈话,在众人面前说些令人尴尬的事,需要别人的溺爱和哄骗。奥斯汀评价道:“太太的脑子是很容易加以分析的。她是个智力贫乏、不学无术、喜怒无常的女人,只要碰到不称心的事,她就以为神经衰弱。她生平的大事就是嫁女儿;她生平的安慰就是访友拜客和打听新闻。”因此,她不可避免地失去了丈夫对她的尊重和信任。

班纳特太太脆弱的神经和唠叨的话语可能来自于对女儿婚姻的担忧。班纳特先生总是嘲笑和歪曲她的原意。事实上,女儿的未来就取决于这些微妙的社交迹象,舞伴是谁,跳舞的次序如何。然而,班纳特先生对此漠不关心。正如尼娜奥尔巴赫辩称,是班纳特太太建立了班纳特一家与外界的联系。而父亲却不管不顾女儿的婚姻大事,径直躲到他的书房里。

四、结 论

奥斯汀生活的时代,家庭被认为是远离嘈杂的政治、经济世界的安静的港湾。家庭生活的核心是母亲与其子女。奥斯汀再现的母亲形象和母女关系折射了奥斯汀本人关于婚姻家庭的观念。她重视女性作为妻子和母亲的传统社会性别角色:为家庭尽责,教育子女。然而,她笔下的母亲形象不再是理想化的,她们总是有着某种缺陷和不足,她们的婚姻模式也不为她所赞赏,家庭生活成为奥斯汀嘲讽和暗贬的对象。奥斯汀建议改革女性教育,提倡女性摆脱男权社会设定的理想女性形象枷锁,以争取婚姻、家庭等方面的平等权利。

[1]简·奥斯丁.傲慢与偏见[M].王科一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1980.

[2]简·奥斯丁.简·奥斯汀经典作品集[M].上海:世界图书出版公司,2009.

[3]兰西·雀朵洛.《母职的再生产:心理分析与性别社会学》[M].张君玫译.台北:群学出版有限公司,2003.

[4]桑德拉·吉尔伯特和苏珊·格巴.阁楼上的疯女人———妇女作家和19世纪的文学想象[M].纽黑文:耶鲁大学出版社,1979.

[5]Burton,J,Lectures on Female Education and Manners.London:J,Johnson,1793.

[6]Patmore,Coventry.The Poems of Coventry Patmore.London:Oxford UP,194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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