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林夕[惠州学院中文系, 广东 惠州 516007]
和谐指事物的对立统一,即具有差异性的不同事物的结合、统一、共存。与《金瓶梅》《醒世姻缘传》等小说的妻妾互相争风吃醋甚至打骂丈夫的泼辣嫉悍不同,《西游记》的几个家庭的女性都是温柔平和的,因为她们普遍受到尊重、疼爱。所以《西游记》所描写的婚姻家庭,是风光旖旎,温情脉脉,爱意浓浓,可谓和谐。在男尊女卑的封建社会,家庭的和谐主要取决于男性。不要说朱紫国国王“为老婆不要江山”,乌鸡国国王对皇后的“温又暖”,强盗刘洪对于温娇的斋僧谎话言听计从并下令城中百姓每家一双僧鞋,牛魔王对罗刹女的尊重信任、对玉面狐狸的宠爱……单是几个强悍的妖魔对妻子的温柔、关心和体贴、尊重,如猪八戒对高翠兰、黄袍怪对百花羞公主、狮子精对朱紫国金圣宫娘娘,虽然表现形式不同,实际却殊途同归,以家庭和谐为旨归。
众所周知,猪八戒自私懒惰、好色贪吃、意志不坚定。但是对家庭而言,他不失为一个模范丈夫。他的自私源于顾家,在家里他不懒反勤劳,白天辛苦劳作,晚上归来还照料家室,而贪吃是辛勤劳动的直接后果。他固然好色,但从未忘记妻子,他的最高理想,只不过是同自己心爱的女人日日厮守。猪八戒表现了对你亲我爱家庭美满的平凡夫妻生活的向往,而不是宗教的追求。
猪八戒在家里很勤快,在高老庄“扫地通沟,搬砖运瓦,筑土打墙,耕田耙地,种麦插秧,创家立业”,使妻子在家里可以穿锦戴金,“四时有花果享用,八节有蔬菜烹煎”。他的勤劳能干,得到了大家的公认,所以对高老头灭除八戒的请求,孙悟空认为:“你这老儿不知分限……他与你干了许多好事。这几年挣了许多家资,皆是他之力量……他替你把家做活……当真留他也罢”。猪八戒顾家,不仅在高老庄时勤劳持家,而且取经时总想积攒些钱回家过日子。
猪八戒一出场就表现了他的浪漫,见到高小姐就“一把搂住,就要亲嘴”,劳累了一天不忘温存,粗中含情,素朴的温情浪漫。孙悟空变的高翠兰施法让他跌了一跤,猪八戒满蕴温柔却反受伤害,也没有恼羞成怒,而是自我反省:“姐姐,你怎么今日有些怪我?想是我来得迟了?”对妻子很体贴,想她不会无缘无故发脾气,或许是因为寂寞而生嗔怪,因此当“妻子”再次躲开他时,他又柔声呼唤;当“妻子”说他来历不明、败清德、辱门风时,他老老实实地告诉她自己的底细,毫不隐瞒,冀望可以获得妻子的理解、岳家的承认。如此理解容忍妻子的怨气,真是温和体贴。
在高老庄,当岳家嫌弃他时,他没有放弃;当妻子疏远埋怨他时,他细细分说、慢慢解释;后来他皈依了唐僧,还想要妻子出来拜见公公、伯伯,不仅要她吃饱穿好,还不忘肯定她的身份地位。不管这个家如何容不下他、对不起他,甚至欲灭之而后快,他亦如以前辛勤地劳作、默默地奉献一样,固执地要定了这个浑家、认定了这个岳家:临走时放不下媳妇,要岳父母照顾好她,甚至七大姑八大姨也吩咐到,礼数周全,牵挂拳拳;取经途中念念难舍的是这个浑家,时刻想着要重回高老庄,而不管那个家是否还留有他的位置?如果他是一个风筝,他是自己将线头紧紧系在高翠兰身上,不离不弃,时刻不忘。
奎木狼星本是天上的星宿,为了爱情和盟约他把官位都抛了,神仙不做,跑到山洞里过苦日子,做人人得而诛之的黄袍怪。对他而言,爱就是一切,为了真爱不要名利和长寿,不顾生命、不怕惩罚,真是三界难得的痴情种!他对妻子百花羞公主的爱表现如下:
黄袍怪对妻子非常遵从。《西游记》写他正在外面打架,“公主厉声高叫:‘黄袍郎!’那妖王听得公主叫唤,即丢下八戒、沙僧,按落云头,揪了钢刀,搀了公主……”爱妻的呼唤,比什么都重要,好玩事、好胜心都立可丢下。公主想要唐僧去宝象国给她送信,要他放了唐僧——这可是吃了可以长生不老、成仙增法力的唐僧肉啊,多少妖精挖空心思、劳心劳力冒着生命危险都要争抢着吃的呀——他二话不说就顺从了,临了还不忘显爱妻的人情:“看着我浑家的分上,饶了你师父也……”后来沙僧被绑,又是听从公主的话把他放了;到宝象国去认亲又惟公主话是从,变做一个帅哥。总之爱人的吩咐,就是温柔的圣旨,什么都可以舍弃,一切都可以听从。
黄袍怪对妻子极尽温柔。即使是正在打架,也听得到公主的呼唤,并立刻笑相搀扶,真是刚而至柔;公主胡编什么幼时曾许愿,现在梦见金甲神人来讨誓愿,要黄袍怪放了唐僧与她斋僧还愿。这个谎言漏洞百出,目的性明显,可是黄袍怪对她的话深信不疑。宝象国得了公主的书信派沙僧和八戒来捉妖,黄袍怪很生气,责问公主:“我当初带你到此……每日情深。你怎么只想起你父母,更无一点夫妇心?”用情至深,期待亦切;失望至深、责之亦重!公主一放赖,加之沙僧圆谎,黄袍怪就相信了,且马上认错安慰:“双手抱起公主道‘是我一时粗鲁,多有冲撞,莫怪莫怪!’遂与他挽了青丝,扶宝髻,软款温柔,怡颜悦色,撮哄着他进去了……请上坐陪礼”;又安排酒席与公主赔礼压惊,温柔之至!因为太信任、太心疼妻子,为情所迷的他才没看清公主是孙悟空所变,吐出性命般的舍利丹给“公主”镇疼而遭惨败。
黄袍怪为爱舍功名、为爱住山洞而甘之如饴、为爱犯险认亲、为爱遭败受罚而心甘情愿,因为爱人百花羞就是他的天。为了让公主还愿,连到嘴的唐僧肉都可以不吃,轻而易举就把他放了!要长寿干什么,要法力干什么,黄袍怪是“只羡鸳鸯不羡仙”,“爱人的高兴比什么都重要”。后来得知公主送信回家,他狂怒后冷静下来,理解了公主对父母的想念,沉浸在两人幸福世界的他十三年来第一次认识到爱妻还有人伦的情感需求,必须取得岳家的认可,互相往来,庶几可免公主思家之苦,为了公主,不顾生命危险赶去宝象国认亲。从宝象国回到家,听说两个儿子已经被杀害,心中大怒,气得乱跳,但在剧痛狂怒中不忘安慰跌脚捶胸、嚎啕痛哭的“妻子”,听到妻子说心疼,疼在妻心,痛在己身,一时不及计较生命得失,赶忙从口里吐出舍利子玲珑内丹给她镇痛。这个“妻子”实际是孙悟空变的,宝贝就这样给孙悟空骗去了。黄袍怪发现真相后问:“你把我浑家鼓捣在何处?”他关心的不是内丹的得失和个人的安危,而是不忘浑家,真是紧要关头见深情。后来他被带回天庭受罚,玉帝问:“上界有无边的胜景,你不受用,却私走一方,何也?”他解释说公主是披香殿侍香玉女,他是为她下凡,对于贬惩毫无怨言。真是“上穷碧落下黄泉,升天入地都因爱”,“此情无计可消除,不惜追到洞里头”,生死嗔怒均为情!
赛太岁虽然摄走了朱紫国的金圣宫娘娘,但因为她有太白金星的五彩仙衣护身,浑身上下都生了针刺身,所以一直沾不得,连摸都不敢摸一下,但是赛太岁不是一怒之下杀了金圣宫或者吃了她,而是将她留在洞里待之亦如妻子,甚至如女神般供起来,表现了对女性的尊重敬爱。
他非常体贴娘娘。孙悟空变作送战书的小妖回来故意夸大朱紫国的实力,赛太岁有宝物在身一点不怕却说:“报与金圣娘娘得知,教他莫恼。今早他听见我发狠,要去战斗,他就眼泪汪汪的不干。你如今去说那里人马骁勇,必然胜我,且宽他一时之心”。如此观察入微且不惜贬低自己以宽慰妻心,可见他心里时刻都有金圣宫,并不会遇到难事就把她丢开一边全然不管,平时就更不用说是如何以她为中心了,不仅关心她而且懂得她理解她,并进而帮助她安慰她,宽容她的“一片心,只忆着朱紫君王;一时间,恨不离天罗地网”,容忍她心里装着别人,不仅不因此责备惩罚她甚至吃了她,反而还想法安慰她,真是体贴入微。
他也非常尊敬娘娘。当他被孙悟空捉弄浑身是虱子,就对金圣宫很不好意思,惭愧道:“我从来不生此物,可可的今宵出丑”,并不当着她的面一顿乱挠,颇有西方绅士般尊敬女性的风度。
孙悟空自称是朱紫国的外公来讨金圣宫,赛太岁清晨就忙去向金圣宫请教,妖王道:“我想着《百家姓》上,更无个姓外的。娘娘赋性聪明……记得那本书上有此姓也?”娘娘道:“止《千字文》上有句‘外受傅训’,想必就是此矣。”妖王喜道:“定是!定是!”对于她的解释,不分对错,连声说对,后来才发现被孙悟空欺骗了,但是绝不怀疑娘娘解得有错。
他还很信任娘娘。金圣宫听从孙悟空的计策,要骗赛太岁的三个铃铛到手。这个三年未得共枕同衾的娘娘,明明是自己身在曹营心在汉,却倒打一耙说赛太岁不把宝贝铃铛给她保管是有外她之心,赛太岁一点也不去考虑这个“常时只骂,怎么今日有请”的娘娘的用意,连忙大笑赔礼并付与她宝物铃子。铃子马上就被孙悟空拿走了。他却不怀疑娘娘与这个朱紫国的救兵串通一气,再次把那失而复得的宝贝郑重其事地交给她说:“今番你却收好了。却要仔细仔细,不要像前一番”。依然对娘娘深信不疑,因失去铃铛而惨败于孙悟空手下,最后还是观音菩萨及时赶到才幸免一死①。
可见《西游记》关注了男性对家庭和谐的影响,认为男人应该刚柔相济;和谐的基础就是关爱、体贴和尊重。三个妖魔都不失刚强:猪八戒勤劳顾家,苦活累活全包了,黄袍怪、赛太岁都是敌人他们挡、困难自己扛,不愧为妻子的“所天”。强大的男人在家里应该温柔平和,尤其对妻子关爱温和、尊重体贴。而妻子的表现反证女性如果得到应有的尊重,她们都不会是妒悍的魔鬼,而是平和的天使。
为什么在男尊女卑、三纲五常的明代会出现这种对女性的尊重呢?这与当时女性地位提高、社会崇尚真情反对理学的传播环境及士人的女性观有关。
《西游记》成书时期正是农耕世界转向工业世界的重大转折期。商品经济得到广泛的发展,手工工厂大量出现,农业和手工业产品日益商品化。妇女不但参加农业生产,而且因为手工工厂和手工作坊的特殊性还把妇女卷入商品生产的洪流,使她们成为主要的商品生产者。“在同一房间里可以放好多台(以棉花为原料的织机),几乎所有妇女都从事这种工作”②,明代妇女在农业、蚕桑尤其纺织中创造了可观的经济收入,甚至为国家赋税做出很大的贡献,在棉纺业最为发达的松江府,徐光启在《农政全书》卷35《蚕桑广类》指出征收十倍于宋的原因:“所以供百万之赋,三百年而尚存视息者,全赖此一机一杼而已。非独松也……皆恃此女红本业,以上供赋税,下给俯仰。若求诸田亩之收,则不可办”。妇女自身经济地位的提高有利于女性家庭地位甚至社会地位的提高。同时妇女创造的大量产品一定程度上推动了商品经济的发展,商品经济的等价交换和公平竞争的本质,与封建宗法制的等级秩序相冲突,传统的伦常、礼法受到挑战。加之民妇多种经济角色的实现所带来的经济地位的提高,和发家致富的能力越来越明显;同时中上层家庭(贵族妇女)治家处事和文艺才能的越来越凸显和普遍(有才女家族化、团体化的倾向,如吴江沈氏、汾湖叶氏,袁氏三妹,桐城方氏、会稽祁氏等),“男尊女卑”、“夫为妻纲”理所当然地受到质疑甚至否定。
这些望族的男性多是重视女性才能,甚至有男女平等意识,可见明朝中叶士大夫的女性意识也发生了变化。袁枚肯定女性的才华并招收随园女弟子达四十来人;文人编纂女子诗歌总集成为一种时尚,如张之象的《彤管新编》、田艺蘅的《诗女史》、俞宪的《盛明百家诗》中有《淑秀总集》,等等;众多的士人为女性作传或者写墓志铭肯定、歌颂其才能及对家庭甚至社会的贡献,如唐顺之的《葛母传》、焦 的《郑安人传》、王世贞的《龚孺人小传》、汪道昆的《先伯母许氏行状》等;谢肇浙抨击男尊女卑的等级秩序,大胆要求婚姻关系上“不但夫择妇,妇亦择夫矣”的男女平等;李贽更抨击“女子见识不如男子”的陈腐观念而热情讴歌妇女,他甚至将与自己交往的几位女士尊为观音,把她们与自己谈学论道的信函题名为《观音问》刊刻出版……当时社会“惧内”成风,后来被人总结为“势怕、理怕、情怕”。《西游记》就涉笔成趣地涉及到这种现象:孙悟空使计以假铃换走了真铃,斗法时对惊讶的赛太岁说“我的雌来你的雄”,赛太岁的宝贝失灵后说“……这铃儿想是惧内,雄见了雌,所以不出来了”。赛太岁颇有点“以己之心度铃之腹”,他对金圣宫既有“服妻之才”的“理怕”,更多的是“爱妻之美”和“惜妻之娇”的“情怕”。士大夫不仅不以为耻,反而出现“怕老婆有理”的言论,“妒原是爱的极致,在平等的两性关系中,是具有相当价值的”④。
与商品经济发展和妇女地位的提高、士人妇女观变化的同时,明朝出现一股崇尚真情、反对理学的思潮,与之相呼应的,文学界掀起了“写情”的热潮,其核心就是高扬人的个性。这个“情”主要是男女的情欲,应该也有夫妻的鹣鲽深情。所以《西游记》既写了百花羞与黄袍怪的伉俪深情,猪八戒对高小姐的日常朴素的温柔关爱和“性情”,也写了狮子精对金圣宫基于平等的个性尊重和敬爱。综之,《西游记》在累积成书的过程中,受当时传播环境的影响一改“男尊女卑”、“男主外”、“男雄强”的传统,涉笔成趣地增写了这三个家庭表现“丈夫要刚柔相济地尊重关爱妻子”的和谐家庭观。
① 吴承恩.西游记[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7.
② 西屿定生.中国经济史研究[M].东京:东京大学文学部,1966:857.
③ 商传.明代文学史[M].上海:东方出版社,2007:26.
④ 陈东原.中国妇女生活史[M].上海:上海书店,1984:20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