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 渠[桂林理工大学外国语学院, 广西 桂林 541004]
作 者:唐 渠,桂林理工大学外国语学院副教授,主要研究方向为应用语言学、翻译研究。
《黑奴吁天录》是著名翻译家林纾的译作之一,其原著是美国作家H.B.Stowe的作品《Uncle Tom's Cabin》。本文拟从诗学改写的角度对该译著加以分析和探讨。“诗学”这一概念源自于亚里士多德所著的《诗学》。自20世纪末翻译研究的文化转向以后,诗学也引入到了翻译研究当中。根茨勒把诗学定义为构成任何文学系统的体裁、主题、文学手段等因素,运用到翻译研究中诗学意味着文学系统在社会大系统中所发挥的作用,并且翻译的诗学涉及到原语文本的诗学与译语文本的诗学之间的关系。列弗维尔在其名著《翻译、改写以及对文学名声的操控》一书中提出翻译就是改写,改写受到诗学和意识形态的操控。他还进一步指出诗学包含两个方面的内容:一是文学系统内的体裁、主题、手段、典型角色、典型情况以及象征等一系列因素;二是文学系统在社会大系统中所发挥的作用。根据这些理论基础,本文尝试从题材、主题和象征、修辞手段以及社会作用等方面分析《黑奴吁天录》所体现的诗学改写。
毫无疑问,原作和译作都属于小说这一体裁,在这一点上是一致的。翻译一般不会在体裁上面进行改变。但是由于两种不同的诗学导致了对于小说体裁的不同界定和观点,所以在体裁所统辖的方面译者极有可能加以改变。在林纾所处的中国传统文化占据主导地位、社会文化改革前夜的时代,沿袭几个朝代的章回体格式的小说仍然大行其道,也是当时的文人读者对于小说的期待。四大名著经典肯定和界定了中国式的小说。在此强大传统观念的束缚和读者的期盼中,作为翻译家的林纾也不得不屈从于流行诗学的压力,对于英文原著进行中国本土化的改造。这种在体裁方面的改写体现在很多方面。首先,在译著《黑奴吁天录》中有很多原文并没有的评论,在章回体式的小说中作者往往加入自己的评论或者按语,《黑奴吁天录》十三章的开头就有这样的话语:“著书者曰:吾于以上十二章,均叙悲惨断肠之事,令人寡欢。今吾须少易壁垒,令观者一新其耳目乎。”在第十二章的开头译者也加入了自己的评论“:著书者曰:吾以上诸节,均叙圣格来事,今当复述第十节中之人矣。”这些评论往往在文中起到承上启下的作用。在第九章中译者插入类似注解的话语:“美洲天气,交二月犹寒,以西历二月即华历之正月也。”
其次,在人物出场的时候,译者也往往按照章回体小说的特点加上自己的介绍。第九章中,当Bird一家出场的时候,林纾加入了对他家庭的介绍:“其妻名马利亚,亦大族名媛,温婉顺淑,态度极佳。而儿女数人,绕膝号呶……”同样在第十三章中,林纾在译文中对于新出场的Rachel Halliday进行了这样介绍:“此妇人盖名雷儿,其夫名西门,慈爱好善之心,与雷儿称为良匹……”所有的增译对于原著是叛逆,译者是在受到强大传统文学定势的约束之下而做出的选择。
主题是指在文章或其他艺术作品中反复出现的思想或话题。在英文原著《Uncle Tom's Cabin》中,反复出现的字眼是与基督教有关的“上帝”和《圣经》,它们共同构成了原文的主题。“上帝”(God)一词经常被这些同义词所替换:“He”,“Him”,“the Almighty”,和“the One”。同时,《圣经》(Bible)与Testament也相互替代。显而易见,原著的主题肯定与基督教的信仰相关。主人公汤姆本身就是一个虔诚的基督教徒,尽管受到了难以忍受的迫害和苦难,被辗转贩卖几次,但是他仍然笃信基督教,在这种强烈的信仰中寻求精神的快乐和慰藉。然而,综观《黑奴吁天录》,我们不难发现,译者对于原著中的宗教材料做了最小化的处理,要么进行省略,要么一笔带过。这样做其实对原作的主题进行了较大的改写,同时弱化了原著的宗教主题思想。原著中的宗教概念往往被儒释道的概念所替换,比如说善、仁、道、因果报应等等。
在象征方面,原著中两个常见带有象征意义的词组是“the land of Canaan”(迦南)和“the river Jordan”(约旦河)。这两个象征词也与基督教有关。根据基督教,迦南是指乐土或自由的国度,而约旦河是指到达乐土的边界。它们的反复出现象征着奴隶的梦想,跨过“约旦河”,到达自由的国度。同时,“Canaan”也暗指加拿大。在19世纪30年代,加拿大就废除了奴隶制,在此之后有很多的奴隶不堪奴隶主的折磨,千方百计跨越千山万水奔向他们心目中的自由国度。对于这两个词组的翻译,译者运用了不同的方法,有直译,分别译成“迦南”和“约旦河”。但是在很多的地方,译者把“迦南”翻译成具有中国乡土气息的“安乐窝”。两者之间的差别还是比较大的。“安乐窝”丧失了宗教意义,丧失了“自由”的象征意义,在所指的范围上也从“乐土”缩小为家庭。
1.语言方面的改变 原语和译语在语言正式化程度方面相差甚大。原著作者在创作《Uncle Tom’s Cabin》时使用的是明白通晓的语言,会话时使用的是英语口语,叙述描写时运用的是英文书面语。不同身份的奴隶和奴隶主所使用的会话语言分别带有其身份特点。按照翻译对等的原则,翻译成中文的小说也应该是普通平实易懂的语言,但是在译著中读者看到的是汉语古文这种高度书面化的语言,很多地方还带有骈体文的痕迹,常见排比句式、四六字句子结构、对偶句式、措辞典故、音韵节奏等。作为一部翻译作品,《黑奴吁天录》恰如用一件中国古典酒器装上了洋酒。译者语言的选择在较大程度上契合清末流行诗学的要求。林纾本身长于用古汉语进行文学创作,用古文进行翻译对于他来说也算是驾轻就熟的事情。
2.四、六字句式结构的运用 在句型结构特点方面原文与译文有较大的不同,改写痕迹相当明显,在译文当中有相当多原文所没有的四、六字结构句式。以下例子是奴隶贩子对解而培所说的一段话,其目的是劝说解而培卖掉他手下的一个幼奴。英文的口语化与汉语的文绉绉形成了鲜明的反差。译文对于原文有很多的简化和省略的地方。
例:“…It is mighty onpleasant getting on with women,sometimes.I al'ays hates these yer screachin',screamin's times…Your wife might get her some earrings,or a new gown,or some such truck,to make up with her.(Stowe,1995:7)
译文:妇人狡桀,吾所深恶,若能调遣其母,则取子易耳。待其见觉,其子已远,徐徐饵之以物,思力可以顿杀。
在译文中类似例子还有很多,仅仅翻看译文的第一章,这种句型结构就能发现很多,比如:自引巨觥,人绝愿悫,匪不如志,安有精品,竭忠佐我,貌绝慧黠,雏发未燥,笑处辄动微涡,两目精光耿然,举止备极灵警,主客大悦,赐以果饵,必得厚值,不吝重值……
3.修辞手段的改写 从宏观层面看,语言的改写体现在汉语古文的运用上。从微观层面看,在语言的修辞方面原文与译文也存在很大差异,具体表现在以下几个方面。
(1)对仗或排比句式的运用
语言修辞改写的一个方面表现在译文中对仗或排比句式的运用。从下面的例子当中可以看出原文并没有对仗或排比,译者良好的古文修养使得修辞手法的运用得心应手。对仗或排比句的运用使得译文显得工整和高雅。另外,这种修辞手法的运用往往基于原文中两种对立的或者类似的状况。
例:Oh,those were happy days!I thought I was happy as anyone could be;but then there came the evil times(Stowe,1995:337)
译文:此时盖吾绝得意之时也。熟知日丽春浓之际,即为水流花谢之期。
例子中原文两种对立情绪“happy”“evil times”在译文中演变成了两个对仗句型,运用了“日丽春浓”“水流花谢”等原文所没有的意象。
(2)比喻的改写
比喻的翻译一般可以采用照直翻译、转换翻译以及喻意翻译的方法。照直翻译就是不加改变地把原文比喻直接翻译成译语比喻,喻体不改变。转换翻译就是改造原文的比喻以顺应译文诗学,使之成为带有不同喻体的比喻,尽量保全原比喻的意义。喻意翻译是一种意义翻译,把原比喻的意义用译文句子表达出来,变成了不带有修辞手段的普通句子。林纾对于原文中十之八九的比喻句子进行了改写。除此以外,为了达到文辞优美生动的效果,他还增添了很多比喻的句子,而这些句子在原文中本来不是比喻句。
例:She can’t teach her mischief;she might teach it to some children,but evil rolls off Eva’s mind like dew off a cabbage-leaf,not a drop sinks in.
译文:若在他童,容或虑此。如吾夜娃,尘污何得遽侵!此女盖出水新荷耳。骤雨密点,不能有一星之驻。姊又何虑奴习之染。(林纾1981:117)
以上例子中原文中的白菜叶被译成了在中国传统文化中更具美感的荷叶,但白菜和荷叶分别在原文和译文中都传递了“纯洁”的喻义。
例 :“… I’ve seen ’em as would pull a woman’s child out of her arms,and set him up to sell…;very bad policy damages the article makes’em quite unfit for service sometimes…”
译文:盖人之贩卖雏奴,皆若鹰取狼攫,无论失雏之母悲哽何状,但得活产,便凶悍不复后顾。
在该例中“鹰取狼攫”和“猛鸷”是译者增添的比喻,用“鹰”“狼”和“猛鸷”等猛兽和猛禽生动地说明了奴隶贩子凶残无情的本性。在下面例子中,英文中的比喻在翻译中消失了,比喻的意义却得到了保留。
例:…a sword will pierce through your soul for every good and pleasant thing your child is or has.
尔之伤心,无穷期也。
四、社会作用方面的改写 文学或文学作品所发挥的社会作用也是诗学的第二大组成部分。由于缺乏当时的第一手资料,也由于文学作品社会影响的难于把握,所以对于社会作用往往难于考察。但是我们可以从作者或译者的翻译目的方面的对比中分析窥见一斑。当然,作者或译者想要达到的社会目的实现的可能性有大有小。通过对比发现,作者和译者在其作品中都有着对社会产生积极影响的明显目的。原作品作者H.B.Stowe通过创作该小说意欲揭露奴隶制的残酷性从而推动废奴斗争。林肯总统对于该小说做了很高的评价,认为该小说的作者是发动伟大的美国内战的“小女人”(“the little lady”who started the great American Civil War)。由此可见该小说社会影响力的巨大,作者的创作意图得以实现。林纾在其序言中明确阐述了他的翻译目的“:是书系小说一派,然吾华丁此时会,正可引为殷鉴。且证诸噜华人及近日华工之受虐,将来黄种苦况,正难逆料。冀观者勿以稗官荒唐视之,幸甚!”以及“是书描写白人役奴情状,似全无心肝者。实则彼中仇视异种,如波兰、埃及、印度,惨状或不止此。余俟觅得此种纪录,再译以为是书之佐证”。由此来看,两部书在其各自的社会都有明确的目的,原著的目的在于废除残酷的奴隶制度,而林纾翻译此书的目的在于提醒人们在美华工的悲惨处境,以及唤醒仍然沉睡的国人。
无论是文学的构成因素,还是文学的社会作用,我们都可以明显地看出译著中改写的特征。在体裁方面,译者利用了中国古典章回体小说的格式,有时插入自己的评论,有时插入对于人物的介绍,书名的翻译更加具有中国古典小说味;在主题和象征方面,中国本土化的观念善、仁、道代替了原文基督教观念,中国化的象征词‘安乐窝’替换了表达自由乐土并带有宗教色彩的“迦南”;在语言及修辞方面,书面化程度高的汉语古文作为翻译的语言,并且带有骈体文的特征,译文中的对仗、排比和比喻等修辞手段都具有汉语诗学的特征。在社会作用方面,译著与原著明显不同,原著推动了废奴运动及美国南北战争,而译者的目的在于唤起人们对于华工状况的关注,警示人们不要让他们也沦为奴隶。可以说,译者的改写具有系统性,表现在诗学的方方面面;译者的改写具有彻底性,打破了原文诗学的限囿,呈现在读者面前更像是一部中国的古文小说。
翻译具有改写的属性,这一点在《黑奴吁天录》中表现得淋漓尽致。翻译是两种文化和诗学的交锋。在这两种诗学的碰撞中,译入语的诗学占据了上风。译者以晚清时代的流行诗学运用于对《Uncle Tom’s Cabin》的翻译中,使得该书符合于当时的诗学,符合于当时读者的期待,更符合于晚清时中国内患外辱亟待变革的社会状况。尽管如此,原文诗学的痕迹依然有很多的残余和保留,也不可能做到完全摒弃。诗学改写的程度取决于译者,在无形中也取决于两种文化力量的对比。
[1]Gentzler,Edwin.Poetics of Translation.Baker,Mona,ed.Routledge Encyclopedia of Translation Studies[M].Shanghai:Shanghai Foreign Language Education Press,2005:167.
[2]Stowe,Harriet Beecher.Uncle Tom’s Cabin[M].London:Wordsworth Editions Limited,1995.
[3]黑奴吁天记[M].林纾译.北京:北京商务印书馆,198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