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女神》的文本细读问题

2011-08-15 00:42张德明湛江师范学院人文学院广东湛江524048
名作欣赏 2011年36期
关键词:天狗浪漫主义郭沫若

⊙张德明[湛江师范学院人文学院, 广东 湛江 524048]

⊙杨先林[湛江师范学院图书馆, 广东 湛江 524048]

作 者:张德明,文学博士,湛江师范学院人文学院教授,南方诗歌研究中心主任,主要从事中国新诗研究;杨先林,湛江师范学院图书馆助理馆员。

《女神》是中国新诗的经典名作,这已经形成了一种文学史共识。而对于《女神》中各个诗歌文本的细致剖解,自然构成了中国新诗研究的重要课题。因此我认为,了解《女神》研究的历史与现状,加强《女神》文本的细读,深入地梳理郭沫若对现代汉语和中国现代诗学的贡献,无论是对促进郭沫若研究的深化,还是对推动当代诗歌的建设与发展来说,都是非常有意义的。

一、《女神》研究的历史与现状 郭沫若的《女神》是中国新诗的奠基之作,可谓开一代诗风的艺术作品,无论在内容的丰沛、精神的深刻上还是形式的完备上,都大大超越了此前以胡适为代表的初期白话诗,可以说,中国新诗历史地位的真正确立,是自《女神》开始的。《女神》问世以来,引起了一批又一批的学者和诗人的关注与研究,建国前以宗白华、茅盾、老舍、田汉、阿英、闻一多、周扬、成仿吾、朱湘等学者为代表,建国后又出现了臧克家、楼栖、刘纳、蓝棣之、王富仁、孙玉石、陆耀东、黄曼君、吴开晋、阎焕东、蔡震、卜庆华、王锦厚、姜耕玉、谭继和、税海模、李怡、罗佳明、陈俐、杨胜宽、陈晓春、廖久明、陈永志、李继凯、方长安、姜涛等,这些学者和诗人主要就《女神》的艺术风格、思想内涵、诗歌影响、文学地位、传播方式、诗歌版本等进行了广泛的研究,有不少珍贵的学术发现。近90年来,郭沫若诗歌研究尤其是《女神》研究取得了较为辉煌的成就,有学者还提出了建构“郭学”的设想。在相关的综述文章中,我们可以了解到郭沫若研究(特别是《女神》研究)的历史与现状,如朱寿桐的《郭沫若文学研究五十年》①梳理了郭沫若文学研究五十年的特点,刘勇、李春雨的《郭沫若研究述评》②从诗歌、文艺思想等方面对郭沫若研究进行了系统全面的回顾、反思,李晓虹的《新世纪:展望新世纪郭沫若研究》③对新世纪郭沫若研究的态势与前景做了初步展望。胡忱、王泽龙的《近三十年郭沫若〈女神〉研究综述》④从思想内容、艺术审美、源流影响、比较研究、文化研究等方面,对改革开放三十年来国内关于郭沫若《女神》研究的现状做了较系统的综述和简要评析。新时期以来,《女神》研究仍旧是不少学术刊物长期关注的重要理论话题,一向注重文学作品的文本细读和审美赏析的学术名刊《名作欣赏》创刊三十年来,曾刊载多篇关于《女神》中诗歌的赏析文章,在促进郭沫若诗歌研究的深化和郭沫若文学地位的奠定上起到了积极的作用。作为郭沫若研究的专门刊物《郭沫若学刊》,迄今已发表的关于《女神》研究的论文也有四十余篇。

尽管学界关于《女神》研究的成果丰硕,但还存在着这样的问题:宏观研究较为充实,微观研究略显不足;文本外的考察比较充分,文本内的细读较为欠缺。新时期以来,有关《女神》五十七首诗的细读文字,主要集中在《凤凰涅》《炉中煤》《地球,我的母亲》《天狗》《立在地球上放号》等几首上,也偶见少量对《日暮的婚筵》《匪徒颂》《棠棣之花》《天上的街市》《雪朝》等的诠释,而其他诗歌几乎没见详细读解的学术论文。产生这一现状的原因,一方面因为学界多年来只关注《女神》中的重点篇目,对一般篇目重视不够,没能在文本细读上做功课;另一方面也因为,文本细读批评方法是近二十年来才在诗歌研究中广泛采取的,而学界援引这一批评方法主要针对现代主义诗歌作品,很少观照浪漫主义和现实主义诗歌。经典是在文本细读中生成的,只有反复的细读,经典的艺术生命力才能被充分唤醒。《女神》是中国新诗不可多得的艺术经典,对其文本细读不够深入,某种程度上妨碍和限制了对其经典性意义的充分敞开和对其审美价值的完全释放。

二、《女神》文本细读中的若干偏误 学界对郭沫若《女神》的文本细读工作是做得相当不够的,这与郭沫若作为现代文学史上的经典作家地位很不相称。更有甚者,在仅有的细读文本中,研究界对《女神》中一些重点篇目的阐释和定位也多有不当,这也无形中影响了人们对它的思想意义和文学价值的正确认识。

粗略地说,有关《女神》中一些诗章的文本细读论文,主要存在着三个方面的偏误。

其一,思想观念上的偏误。由于受到某些既定文学史结论的影响(事实上,“重写文学史”提出之后,对郭沫若诗歌价值判断的很多结论已得到了修改),很多阐释者对《女神》做文本细读时,还停留在“革命性”和“政治性”的话语框架内,因此对郭沫若的诗歌做了狭义化的处理,从而遮蔽了文本内涵的丰富性、复杂性,自然也影响了郭诗美学价值的充分实现。有论者认为,《凤凰涅》这首“长诗是一首对旧世界愤怒抨击的战歌。在追怀往昔时,它以波动长江大河的悲切,控诉了历史的耻辱和苦难,太息青春年华的消逝;在揭露现实时,它以炽烈燃烧的仇恨,锋芒毕露地斥责了旧中国的黑暗,诅咒了阴秽、丑恶的宇宙”⑤。将《凤凰涅》的主题解释为诗人对黑暗的旧中国的诅咒,对光明的新中国的向往,这本没有错,不过,如果仅仅停留于这一主题的阐发,那就将这首诗做了简单的思想处理,没有往文本更为深厚的内涵上挖掘。如果在揭示了诗歌的政治主题之后,还能揭示诗歌的人文主题,即深入分析这首诗将文化转型时期个体心灵的矛盾与焦灼、内在的挣扎与痛楚以及期待裂变、期待迅速完成自我更新和生命升华的渴望加以艺术再现的主题,这才能充分释放文本所具有的丰富意蕴,立体地呈现诗歌所包孕的多重思想格调与历史图景。

其二,艺术形式理解上的偏误。郭沫若的《女神》是中国新诗的奠基之作,代表了新诗发展过程中的重要阶段,这毫无疑问。不过,不能因为其历史地位异常突出,我们就将它的形式当成新诗最成熟和完美的形式,将《女神》中的各个篇章看做尽善尽美之作,这种有意拔高它的艺术成色的做法不仅不够严谨,反而有失客观和科学。《女神》初版于1921年,此时的中国新诗诞生也才仅仅四五年的时间,很显然还处于艺术的幼稚时期,远没达到成熟的地步。因此,从客观的角度说,《女神》的艺术成就不可能登峰造极,肯定会有不少的问题和局限性。但有论者忽视了这个常识,例如在阐释《天狗》时,认为它是“独步诗坛的千古绝唱”,并这样概括:“《天狗》之绝,有四。”“《天狗》的第一绝,是用语绝。……全诗浑然一体,如灼热的岩浆冲破地壳,火山爆发般喷涌不已;又如天山之巅暴发泥石流,汹涌澎湃、呼啸奔突、一泻如注……具有极大的冲击力和震撼力!”“《天狗》的第二绝,是抒情绝。……请问:在中外诗歌史上,除郭沫若之外,还有谁能将青春生命高峰体验中的迷狂极致,表现得这样酣畅淋漓?”“《天狗》的第三绝,是立象绝。……如此瑰丽雄奇的浪漫意象,原本只该出现的原始思维的混沌憧憬之中。谁能想到,它竟然出自一个20世纪的医科大学生的笔下!岂不称绝?这简直就是奇迹!“”《天狗》的第四绝,是造境绝。……《天狗》的意境,在中外诗歌史上卓然独立,傲然不群。”⑥应该承认,《天狗》无论在语言运用、抒情处理,还是意象设计、境界营造上,的确有过人之处,论者能注意到这一点,显示着敏锐的学术嗅觉。不过如果将它说成是“独步天下”“、千古绝唱”,未免有些夸大其词了。这种对《女神》的艺术性所做的有意识夸大,也就显得不甚妥帖、不合实际。

其三,解读方法上的偏误。文本细读虽已成为当下诗歌研究中的重要理论范式,但并非所有使用此方法的学者都准确了解了其精髓与要旨,都能正确地使用这一批评武器。什么是细读?陈仲义认为“,细读”是一种“细致的诠释”,不主张引入包括作者在内的“外部因素”,而是仅仅针对结构、语言、修辞、音韵等内部问题。它提倡注解每一个词的含义,重视语境与语义分析,发现词句之间的精微联系,挖掘词语的意象组织(选择、搭配、隐显程度),探究上下文关系及言外之意等等。⑦也就是,文本细读在学术方法属于“内部研究”,它要求研究者深入到文本内部去,在作品的语言和意义结构上进行仔细窥探,小心剖解,在一个相对封闭的语言世界中勾勒出作品的思想旨趣来。而目下有关《女神》部分诗章的解读文章往往没有深入到文本内部去仔细打探,只是在文本外面兜圈子,因而离新批评的文本细读真髓距离不小。有些细读文章尽管进入了内部,也注意抓住关键词语和主题意象来挖掘,但论者在阐释中往往要不时地将文本内部的信息与作家的生平和时代联系起来,仿佛不这样做就无法实现对诗歌意义的准确阐释,殊不知这样以来往往会陷入新批评理论家所忌讳的“意图谬见”⑧的泥淖。

三、《女神》阐释与浪漫主义诗歌的文本细读 为了使文本细读的批评方法显得更为精确和科学,英美新批评理论家创造了很多新颖的诗学术语,如“张力”、“反讽”“、含混”“、悖谬(悖论)”等。由于这些诗学术语在现代主义诗歌文本中体现得更为突出,因此,学界对新诗进行细读时,往往将关注的焦点放在了现代主义诗歌作品上,基于此,李金发、卞之琳、穆旦、冯至等诗人受到了诗评家的格外青睐,他们的作品也得到了反复的细读和阐释。与此同时,一些具有浪漫主义和现实主义艺术特征的作品,如郭沫若的诗、臧克家的诗、田间的诗,则被冷落,近二十年来学界对他们的作品进行文本细读的论文,也就相对较少了。

郭沫若一贯主张,诗不是“做”出来的,而是“写”出来的。他还给诗列了一个算式:诗=(直觉+情调+想象)+(适当的文字)⑨。把“情感”和“想象”放在重要的位置上的诗学理念,使得他创作的《女神》整体上呈现出浪漫主义艺术色调,因此,对《女神》中的诗歌作品进行细致阐释,涉及到的是有关浪漫主义诗歌的文本细读问题。我们首先要追问的是,浪漫主义诗歌适不适合作文本细读?必须承认,与现代主义诗歌相比,浪漫主义诗歌在张力、反讽、含混等美学表现上显然要薄弱得多,只要把郭沫若的诗与穆旦的诗加以对照,就能清楚地认识到这一点。不过,不能因为在新批评所指出的这些诗学特征上相对薄弱,就可以否认对浪漫主义诗歌做文本细读的合法性。浪漫主义诗歌有自己的美学优势,由于诗人主体心志的直接投射,浪漫主义诗歌中的语词往往充满了强烈的情绪激荡和心灵磁场,诗中的形象总是现实的有意味的变形和改装,也就是说它们与现实之间构成了鲜明的张力关系。同时,浪漫主义诗歌中的隐喻、夸张、悖谬也很常见,这些其实也是文本细读中重要的分析要点。易辞言之,在浪漫主义诗歌里,适合做细读的元素是很多的,虽然在表现特征上,它们与现代主义诗歌有所差异,但它们也有自己的诗学个性,也能从内部的细致纹理处读出不凡的味道和蕴涵来,也就是说,浪漫主义诗歌一样也是能够进行文本细读的。这也难怪,在新批评理论家那里,布鲁克斯对英国浪漫主义诗人济慈的诗歌《精致的瓮》所做的文本细读⑩也构成了不可多得的典型学术文本。

那么,如何对浪漫主义诗歌进行文本细读呢?我认为,对浪漫主义诗歌做文本细读,首先要遵循浪漫主义诗歌自身的美学规律。浪漫主义既然主张“诗是诗人情感的自然流露”(华兹华斯语),那么,对它们进行文本细读时,就要尊重其诗本身的情感性和心灵性特征,要在语词的意义变形和情绪流泻中捕捉诗人思想的跃动,在充满感情的诗歌语境中描摹诗人的心路历程。其次,新批评提炼出的那些诗学范畴,也是细读浪漫主义诗歌的重要思维路向,因为如前所述,浪漫主义诗歌都是具备这些审美特征的。比如分析郭沫若的《天狗》一诗,我们就可以从“张力”美学的角度来切入,进行文本细读。按照艾伦·塔特的解释,诗歌的“张力”是指“我们能在诗中发现的所有外延和内涵构成的那个完整结构”⑪。通俗地说,在诗歌中,由于词语的本来意义与文本意义之间存在着一定的落差,各种意义之间相互牵扯,相反相成,因此创生出鲜明的诗意氛围。《天狗》第一节写道:“我是一条天狗呀!/我把月来吞了,/我把日来吞了,/我把一切的星球来吞了,/我把全宇宙来吞了。/我便是我了。”在这一节里,“天狗”、“吞”、“我便是我”等词语和句子都是富有张力的,传说中威力无限的“天狗”与现实中想象为“天狗”的孱弱的个体之间、显示遮蔽一切与消灭一切神威的“吞”与人类饮食时微不足道的生理动作“吞”之间、现实的“我”与理想的“我”之间,都有着异常大的分野和差距,但诗人却凭借超常的想像,将它们捏合在一起,由此生成强烈的诗性张力,令读者在匪夷所思中形成巨大的心灵震颤,获得某种审美愉悦和精神提升⑫。

由于长期以来诗评家都是以现代主义诗歌为对象进行文本细读学术实践,学界对现代主义诗歌的文本细读是相对成熟的,取得的成绩也很突出。而对浪漫主义诗歌的文本细读,尚处于粗浅阶段。我认为,以郭沫若《女神》为蓝本,对其中的各个篇章展开深入的细读,有望将浪漫主义诗歌的文本细读推向一个新的境界,这对促进新诗研究的进一步发展来说,也是富有意义的。

① 载《徐州师大学报》2001年第1期。

② 载《北京师大学报》2001年第4期。

③ 载《广播电视大学学报》2002年第3期。

④ 载《郭沫若学刊》2009年第3期。

⑥ 税模海:《独步诗坛的千古绝唱——〈天狗〉欣赏》,《郭沫若学刊》2001年第1期。

⑦ 陈仲义:《如何进入现代诗如何读解现代诗》,《百年新诗百种解读》,安徽文艺出版社2010年版,第3页。

⑧ 按新批评的观点,“意图谬见”在于“将诗和诗的结果想混淆”“,其始是从写诗的心理原因中推衍批评标准,其终则是传记式批评和相对主义”。见维姆萨特、比尔兹利《感受谬见》,《“新批评”文集》,赵毅衡编选,百花文艺出版社2001年版,第257页。

⑨ 郭沫若:《论诗三札》,《中国现代诗论》(上),杨匡汉、刘福春编,花城出版社1985年版,第55页。

⑩ 参见克林斯·布鲁克斯:《济慈的林野史家:没有注脚的历史》,《新批评》,史亮编,四川文艺出版社1989年版,第177—198页。

⑪ 艾伦·塔特:《诗的张力》,《新批评》,史亮编,四川文艺出版社1989年版,第177—198页。

⑫ 更细致的解读可参看张德明《现代性的高峰体验与审美传达——郭沫若〈天狗〉赏析》,《名作欣赏》2005年第7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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