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璐璐[南京信息工程大学公共管理学院, 南京 266003]
作 者:邵璐璐,南京信息工程大学公共管理学院硕士研究生,主要研究方向为当代中国文化。
“人是行走在剃刀边缘的旅人,一边是虚无罡风,一边是如沐春风。”村上春树的文字里常常充斥着两重世界,一个是“这边”,一个是“那边”。它们可以对应“现代”与“传统”,可以对应“现实”与“梦境”,也可以对应“外在”与“心灵”……然而,不能避免的是二者不可调和的矛盾性,它们相互纠结却又相互渗透。无论哪个时代的人们总会面临相同的问题,那就是在“这边”与“那边”之间努力寻求平衡,在莽撞的探索中寻找生命的价值和意义。
随着全球化的发展,麦克卢汉提出的“全球村”已现雏形。在交通与通讯工具发达的同时,人与人(甚至与自我)之间的关系却变得疏离和陌生,加之消费文化思潮和各种欲望表征的急剧膨胀,生活在繁华都市里的现代人更需要对自己的身份进行认证。这种“身份确认”不是来自外界,而是来自内心。村上春树于1990年出版的《电视人》以非现实主义手法打造的六篇小说展现了他对人生价值的思考,正如作者所言:“我觉得有必要以未经世俗浸染的非现实性来弄清我们周围的现实性……现实的是非现实的,非现实的同时又是现实的——我想构筑这样的世界。”更重要的是,我们在这样的文字世界里感同身受,我们在字里行间瞥见了自己的影子。
村上春树的作品充满了似梦非梦的现实感。“此岸”与“彼岸”之间有条无形的鸿沟,有时,主人公处于一种两难的困境:站在“此岸”却融入不了,眺望“彼岸”,却发现无论如何都可望不可即。《飞机》里的男子和女子,他们在各自的人生里迷失了方向,即使他们作为情人,仍然无法给彼此解脱,于是只好在真与幻之间继续循环往复。“飞机的飞行”象征着人生的旅途,“飞机在飞,我坐上飞机。飞机在飞,但就算在飞,飞机是在天空上吗?”出他的口,入她的心。赫然写在便笺上的几行字好像在问:“我活着,但我是真的活着吗?”至此,“真”与“幻”模糊不清。
《行尸》是一个关于“梦境”与“现实”的故事。女子从噩梦中醒来,却陡然发现梦境成了真,而原本以为的美好现实却成了泡影。“幻”与“真”的关系在此发生了颠倒,所谓的“真”才是“幻”,而原本以为的“幻”却渐渐从朦胧中走出来,变成了“真”。实质上,“真”与“幻”的本来面貌并没有改变。只是由于人们被现实蒙蔽了眼睛,自己贴错了标签,才将二者混淆起来。待到某一个契机,“真”与“幻”各自真正归位时,人们才恍然大悟。
开篇小说《电视人》则展示了“真”与“幻”的另一种关系:由“真”入“幻”的过渡与转变。主人公原本生活在自己的世界里,他不看电视,不乘电梯,然而电视人的出现却打破了他生活的平静,最终主人公在无法抗拒中也渐渐变成了“电视人”。对于当今消费时代的大众传播文化,波德里亚曾做过深刻的批判,“大众传播将文化和知识排斥在外……这种参与只有通过一种礼拜仪式、一套被精心抽空了意义内容的符号形式编码才能得以实现”①。“我”在变成“电视人”之后的失语,暗示着在借助于技术的大众传播的强制灌输影响下,人成了马尔库塞所说的“单面人”,丧失了自主思考的能力。由一个格格不入的传统人变成一个与周围人并无二异的普通现代人,听起来是由“幻”入“真”,实质上却是由“真”入“幻”。因为在作者看来,“内心”永远是比外在现实更真实的“真”。
对于“死亡”的思考是村上春树作品的又一内涵。关于生与死的关系,作者并不认为二者是完全对立的:“生”是一步步前往“死”的过程,而“死”有时也是一种放生。在“死”中,我们能够得到重生的解脱,而在“生”里,我们却每每感受着死亡的气息。
《加纳克里他》中的女主人公是个“问题女性”,其问题在于男人们一看见她,便都想强奸她。姐姐说她的问题源于“身上的水”,如果她能听到体内的水声,问题就会解决。女主人公从起初的隐居生活到鼓起勇气去外界闯荡,她渐渐过上舒坦的日子,似乎先前的阴影已经散去。但事情突然发生了转变,一个高大的男人出现并将她奸杀。②小说结尾,女主人公被杀死之后,她清晰地听到了体内的水声:“我的、名字叫、加纳克里他。”我们可以将这个故事描述得更抽象一些:人为了保护自己先是将自己封闭起来,然而终究还是被各种欲望驱使从封闭中走出来。待到人生得以充分展现后,却发现终究还是没有保护自己的能力,结果被现实撕得粉碎。重新找回自己的代价只能是“死亡”,这是人生的讽刺与悖论。
常态意义下的“死亡”可以解释成为一种永久的睡眠,村上春树在这里提供了另外的一种“死亡”,即“所谓死,也许是与睡眠种类截然不同的状况——或者是此刻我眼前漫无边际的清醒的黑暗亦未可知。也可能死即意味着在这黑暗中永远清醒下去”③。这是一种虽生犹死的状态。当人在世上每天重复着单调而无意义的生活时,就会对人生的价值产生疑问,而不会想及人生意义。《眠》中的女主人公在“昨天和前天颠倒过来也丝毫不足为奇”的日子里一天天度过,当她开始失眠并渐渐从中品尝到久违的自由和快乐后,她开始反思,从对生活的“麻木”到有所抗争。然而,女主人公短暂的“释然”还是面临着被摧毁的结局,回归空虚的生活似乎是注定的命运。
人是矛盾的个体,一面渴望着自由,一面又渴望着被束缚。后者也许比较难以察觉,然而,对于自由的渴望却是每个人的愿望。在这个看似自由的世界里处处充满着禁锢:当一个人不能成为他想成为的那个人,此为不自由之一。例如《电视人》中的主人公,尽管他努力想做原来的自己,终究还是逃不过时代和技术的浪潮,变成了“电视人”;当一个人不能做他真正想做的事,此为不自由之二:女人不肯和自己爱的男人结婚却预约了婚后的幽会,这是因为她受到了“传统观念”的束缚;而一个人要生活在他人眼光的参照下且不能被他人所理解,为不自由之三。正如尼采所言:想要被别人理解是很难的,尤其是当一个人如同恒河的急流般思考与生活,而他周围的人却用另外的方式思考与生活的时候。④然而,当自由真正降临,禁锢完全褪去,情况又怎样呢?
《我们时代的民间传说》,当男女主人公的婚后幽会终于到来时,他却丢下她而到街上去买女人。多年的禁锢在消失的同时,两人之间却也只剩下一片空洞。“我感到非常……非常空虚,像成了空洞……我在那一带漫无目标地走来走去,觉得自己此前度过的人生纯属无谓的消耗”⑤。这便是“虚无”。什么是虚无?虚无就是“没有”或“不存在”,虚无在人生中的体会便是:人生来到某一点体会得到,所谓一无所得,一无所有,什么也没有,什么也无所谓的处境,也可用“空无”表述⑥。为何在自由生成的同时虚无会伴随而来?因为任何事物总要和这世上的其他事物有所关联,“自由”也不例外。全然的“自由”保证的是不受干扰,却并不承诺给出方向,因此,人们往往越自由越迷途,这也是为何人们在向往着自由的同时实际上也在向往着束缚,因为我们每个人都需要指引和方向。
自由和虚无本是一对双生兄弟。即使拥有了比常人扩大的“三分之一人生”,人也只能在无边的黑暗中独自苦涩地品尝自由。就像一部电影中所说:“不与任何人分享,不让任何人插手。然而,与任何人都无关,只是一个人那样地生活,很寂寞。”这样的自由生活同时也被虚无所包裹,此时的“自由”或者不能表达,或者无法表达,像一堵不透风的墙,是生命不能承受之轻。
林少华曾说:“在村上春树那里,意义存在的前提首先是意义的失落……驱逐传统意义上的意义,驱逐由于人文主义外延扩大强加给世界的所谓种种意义以至悖谬。”⑦村上春树的《电视人》探讨的是人生中的矛盾,有批判,更有无奈。然而,这并不代表作者对生命意义本身的否定和嘲笑。恰恰相反,通过对现代繁华都市生活的淡漠和不屑,作者让我们领悟如何善待自己的心灵,善待寂寥与无奈。《电视人》中,六篇小说提出的种种问题在每个故事的结尾依然悬而未解,但这已经不重要了。问题的答案固然会让我们的生活充实丰富,但其实问题本身就足以让我们获益匪浅。因为,我们至少曾经好好思索过这荒谬的生命,好好为克服的过程而奋力拼搏,我们在这如剃刀边缘的人生旅途中努力而顽强地跨出一步又一步。
① [法]波德利亚:《消费社会》,刘成富、全志刚译,南京大学出版社2000版,第105页。
②③⑤ [日]村上春树:《电视人》,林少华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02年版,第6页,第66-73页,第114页。
④ [德]尼采:《善与恶的彼岸》,梁余晶等译,光明日报出版社2007年版,第43页。
⑥ 岑朗天:《村上春树与后虚无年代》,新星出版社2006年版,第124页。
⑦ 林少华:《村上春树和他的作品》,宁夏人民出版社2005年版,第80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