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国玉[襄樊学院文学院, 湖北 襄阳 441053]
作 者:侯国玉,襄樊学院文学院讲师,主要研究方向为欧美文学。
波兰作家显克微支(1846—1916)的短篇小说《灯塔看守人》(1881)叙述了一个年过七十的波兰老人史卡汶思基一生中无数次不幸和挫折当中的一段生活经历。美国属地阿斯宾华尔岛灯塔看守人的职位空缺,流落到此的史卡汶思基前来应征而得到任用。此后,由于一件偶然发生的事情导致了他的失职,最后被革职,他又开始了新的流浪生涯。在这个简短的故事中,显克微支塑造了一个失去家园、四处漂泊、饱经风霜而又挚爱祖国的波兰老人形象。
史卡汶思基的一生是在动荡漂泊中度过的,经历过无数次的曲折和灾难。他曾在世界各地奔波过,参加过西班牙、法国、匈牙利、美国等地的战争,得到过数枚功勋奖章,他是一个勇敢坚强的军人。他“曾在澳洲做过金矿工,在非洲掘过钻石,又曾在东印度做过公家的雇佣兵,在加利福尼亚经营过牧场,在巴西内地与土人贸易,在阿尔干萨斯州开设过铸铁厂,在哈瓦那办过雪茄厂,可是无一例外地失败了”①。他还在往来于巴希亚与波尔多之间的船上当过渔师、水手……在森林里流浪了几个星期,差点成了猛兽口中之物,他被印第安人捉去,又侥幸被加拿大猎户所救,这就是他的失败史,仿佛“冥冥之中,有一只巨大而仇怨的手,在一切的陆地上或水面上到处跟着他”,可是他从来没有屈服过。他热爱劳动、正直无私、意志坚强、乐观自信。他有“印第安人的坚忍,还有一种从心地正直里来的极大的镇静的抵抗力”;他由于不肯向敌人求饶,身中数剑;在古巴大疫中他因为把所有的奎宁丸都施舍给别的病人,而自己害上了黄热病;他“不肯向忧患低头,也正是如此”。史卡汶思基“不知经历了几多次烈火中的锻炼,苦难中的磨砺”,始终充满信心,毫不失望,认为将来一切自会好转。可是,到头来依然一无所有,唯有满头白发。
长期的流浪生涯让史卡汶思基对安宁平静的生活充满了强烈的渴望,休息对他来说成为了人间最宝贵的幸福和奢望。尽管灯塔看守人的生活条件极其艰苦,在这个面积不到一亩的孤岛上,除了星期日外,每天都要上下几百级又高又陡的台阶,重复枯燥乏味的工作。但是,所有这一切在史卡汶思基看来都微不足道。精疲力竭、疲惫不堪的心灵让他厌倦了漂泊无定的生活,他在这里找到了心灵的栖息之所,正如一只在风浪波涛中漂泊太久的小船,已经千疮百孔,现在进入了安全的港口。史卡汶思基沉醉于来之不易的幸福之中,朝夕与飞鸟、孤灯为伴,世事渐从记忆中褪去,仿佛融入天地之中。
我们不能说史卡汶思基是一个对祖国命运毫不关心的人,相反,祖国在史卡汶思基心中的地位超越一切。他曾经参加过1830年波兰人民争取独立的起义,之后在无尽的流浪奔波中,他始终惦记着祖国的命运。他的心虽然在灯塔上,“却一直在怀念他那在另一半球上的故乡”。可是渐渐地,这老人已对于人世很淡漠了,认为这小岛就是他的整个世界,“仿佛这些天、水、岩石、塔、黄金色的沙滩、饱满的风帆、海鸥、潮汐的升降——全都化合为一体,成为一个巨大的神秘的灵魂”。
人心是一个复杂深奥的宇宙,内部的情感隐蔽而强烈,如果某种情感压抑太久,其爆发将愈加猛烈。史卡汶思基有一种对祖国火热深沉的挚爱,只是由于他一生漂泊和磨难才使这种感情受到压抑、消磨,但是它从未在史卡汶思基的内心消失过。一伺机缘来临,它就会勃发、燃烧,如决堤之水奔涌而出,不可阻遏。
一个偶然的机会,史卡汶思基收到了波兰侨民协会寄来的几本波兰文字的书籍,那是大诗人密茨凯维奇的诗集。史卡汶思基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能在这个孤岛之上见到波兰文的书籍,这简直是“一种神迹”。太久太久没有看到波兰文字的书籍了,他怀着虔诚神圣的心情打开书页,“这时他好像在这孤岛上,将要举行什么庄严的典礼了”。史卡汶思基用颤抖的声音读道:“你正如健康一样,我的故乡立陶宛!/只有失掉你的人才知道他应该/怎样看重你,今天……”他哽咽着,“仿佛心坎里有什么东西在爆裂”,颓然扑地,银白色的头发拌和在海砂里。他心里充满了一种博大的爱心,这是对祖国的挚爱,在它面前别的什么都无足轻重了。他要“以一场伟大的哭泣来祈求热爱着的祖国给他以饶恕,他的确已经把祖国丢在一边”,如今,她又回到了自己的身边,于是他的心跳跃起来。史卡汶思基沉醉于这种巨大的快乐之中,忘记了黄昏已至,觅食的海鸥在空中拍打着翅膀,好像在唤醒老友。他动情地哭了个痛快,眼睛反而神采奕奕。这种强烈的情感冲击着他的心房,使他处于陶醉的峰巅,他头枕于石上,闭着眼睛,进入了甜蜜的梦乡,重温波兰之夜的恬静、温馨、美妙。那从小屋里射出的柔和的灯光,水塘间群蛙的喧闹,田野里白鹭的鸣叫,小酒馆里飘出的醉人酒香……这一切仿佛很近,如同昨夜重温,可又是那么遥远缥缈。祖国在任何时候都没有像现在这样在史卡汶思基内心激起如此大的波澜。从他身上,我们分明看到了一个流落异乡的赤子深沉浓烈、深藏心底的爱国热情。作者把史卡汶思基的爱国热情与密茨凯维奇的爱国诗篇结合起来,更加深化突出了小说的主题思想。
史卡汶思基心中充满这种伟大的情感,使他忘记了自己作为灯塔看守人的职责。由于当晚没有点灯为黑夜中航行在大海上的船只引航,结果一只船出了事故,他被革职了。史卡汶思基再一次开始了他新的流浪生活。老人大大地衰颓了,腰背佝偻了下来,唯有目光还是很亮。“他怀中带着一本书,不时地用手去抚摸它,好像唯恐连这一点点东西也会离开他。”他知道不管他身在何处,他的心将会始终和祖国联系在一起。
爱国情是贯穿小说始终的一条红线,它从一开始的若隐若现,到后来的酣畅饱满,通过史卡汶思基发自心灵深处的痛哭和淹没身心的巨大喜悦表现出来,又通过这种爱国情与因为这种爱国情导致失职而被解职的悲剧性冲突得到深化和升华。史卡汶思基的不幸遭遇值得我们同情和深思,这样一个勤劳正直、坚忍刚强的人为什么会屡遭失败?为什么年逾古稀却无安享天年的归宿?小说把这种民族的独立强盛与个人的命运紧密地联系在一起,道出了一个亘古不变的真理。
这篇小说在艺术上也颇有特点,为深化突出主题思想起到了很好的辅助作用。这一点至少表现在三个方面:其一,封闭式的结构。结构完整严谨是显克微支短篇小说的一大特点。《灯塔看守人》描写的事件并不复杂,就在简单的框架中,作者巧妙地安排情节。史卡汶思基过去的经历,一部分通过他与驻巴拿马的美国领事法尔冈勃列琪的对话叙述出来,另一部分由作者补叙完整。这样,他曲折的一生就呈现在读者面前,我们也就自然明白了史卡汶思基那种渴求安宁之所的愿望是多么迫切了,从而为他后来见到波兰大诗人的作品后所表现出的激动,为他内心的巨大的伤痛和内疚埋下伏笔,这才有了他失职而被解雇的结局。
其二,出色的心理描写。小说对人物内心世界的描写、开掘达到了一定的深度。史卡汶思基是一个坚忍刚强、饱经风霜的老兵,这就造就了他沉静的性格,沉静的背后是一颗炽热、滚烫的心灵。作者在表现其心灵的博大深沉时采用了两种手法:一是直接揭示其内心的喜悦、满足。多年以来,史卡汶思基四处漂泊,饱尝艰辛,希望有朝一日能够找到一个安宁的处所,让疲惫的心灵得以歇息。现在终于找到了,面对大海蓝天,石骨嶙峋,海鸟孤灯,虽然生存条件十分艰苦,可是在他看来这已足够。二是通过梦境来揭示其内心的隐痛和内疚。波兰侨民协会寄来的几本波兰大诗人的作品,使史卡汶思基归于平静的内心又起了波澜。波兰,这如此熟悉又如此陌生的字眼,再一次回响在耳边,燃烧在心底,祖国的一山一水、一草一木勾起了史卡汶思基无限的情思。他陶醉了,不知身在何地,不知此为何时,再也没有比祖国二字更能让他如此沉醉、如此眷恋的了。由此,一个充满赤子之情,心系祖国的老人形象凸显出来,让人肃然起敬。
其三,情景交融,景与情谐的创作手法。景物描写是小说不可或缺的组成部分,是作者表现人物情感的重要手段。作者笔下的景物浸透着人物的情感,是人物情绪的外化,所谓“一切景语皆情语”。当史卡汶思基对灯塔看守人的生活慢慢习以为常,沉醉满足时,大海的咆哮,远处林莽中野兽的怒吼,对他来说激不起丝毫的情感波澜,他显得那样平静,表现出老人渴望安静休息的心境。当他积聚心底的爱国热情爆发出来时,“天宇清朗,只有几只海鸥在盘旋,大海好像摇摇欲睡,波浪都在喁喁低语,远处的白色房屋和离奇古怪的棕榈树丛,都好像在微笑。这时候那小岛上真有一种神圣、肃穆、庄严的气氛”。老人的情感是神圣庄重的。当老人读着诗篇,内心充满强烈的爱国情感,以至于渐入梦乡,入耳的大海涛声成了梦中故乡松林的无风而自响,塔楼上金属旗的吱吱声成了梦中家乡井上的辘轳声。这种虚实交错的景物描写,既真实地展现了老人的处境,又巧妙地表现出他身在异乡对祖国的强烈思念之情,达到了情感与景物的高度融合。
① [波兰]显克微支:《灯塔看守人》,翁文达译,上海译文出版社1997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