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的真实与文学的想象——迟子建的《白雪乌鸦》解读

2011-08-15 00:42宋海婷西安科技大学人文学院西安710054
名作欣赏 2011年36期
关键词:迟子建鼠疫哈尔滨

⊙宋海婷[西安科技大学人文学院, 西安 710054]

作 者:宋海婷,西安科技大学人文学院讲师,文学硕士,主要研究方向为中国现当代文学。

有论者认为:“在今天仍坚持严肃文学创作的作家中,迟子建或许是‘著史意识’最强烈,在写作中也体现得最鲜明的一位。”①早期的《伪满洲国》写一个地区在特殊时代的历史,后来获得茅盾文学奖的《额尔古纳河右岸》写一个民族演变的历史,都采取了立足于较大的时空范围内,以宏观的视野来表现由较多的人物命运和较复杂的矛盾冲突所构成的社会生活内容,企图给某一个时代的社会生活以全景式的观照和描绘。这类长篇小说往往以多个人物的命运为叙事线索,用相互包容的生活事件交织起来,形成一种网状的叙事结构,多侧面、多角度地展示出社会生活较复杂的面貌。长篇新作《白雪乌鸦》依旧延续了这样的写法。

小说讲述了1910年哈尔滨爆发大鼠疫时傅家甸普通百姓的日常生活。小说集中笔墨叙述了从1910年晚秋的霜降到第二年春天的清明,车夫王春申一家、经营点心铺的周耀祖一家祖孙三代以及富商傅百川等的故事,通过面对灾难时不同的态度引出了普通人日常平凡而艰辛的生活,在还原历史的同时表现出死亡中的活力,动荡中的平和。

一、历史的真实

这部长篇小说有真实的历史史料为基础,1910年哈尔滨大鼠疫发生在一百年前,在这场灾难中,占哈尔滨人口总数(其中大部分是俄国人)仅五分之一的中国人,多聚集在傅家甸,处于社会生活的底层,疫死者竟达五千余人。作品中的时间从1910年晚秋的霜降到第二年春天的清明,以车夫王春申驾马车回到傅家甸,直接将读者带入了那段历史。作品的第一章中这样写道:“这是1910年的晚秋,王春申赶着马车回到傅家甸时,这里已是一片漆黑……”结尾处,王春申依然赶着这架马车,一场灾难性的鼠疫过去了。“五月下旬的一个礼拜天,王春申赶着马车从埠头区驶向新城区……”

作品中的人物是虚构的,但与真实的历史事件丝丝入扣地结合在一起,为此作家说过因为历史上确有其事,要用文字复原那个时代,设置场景要力求准确。比如街巷的名字,一百年来哈尔滨的街道几易其名,为求准确画了一张老哈尔滨地图,譬如将带花园的小洋楼、各色教堂、当铺、药房、鞋铺、糖果店等一一绘制到图上,然后把相应的街巷名字标注上。再如书中写到了马车夫王春申时,就会涉及当年马车的行情怎样?车费如何收取?一壶茶水要多少戈比?这些都是作家通过查阅当年《远东报》的胶片了解到的。

如果说历史是一种客观事实,那么作为一种虚构的形式——文学,如何“真实”地反映这种事实?作家在作品后记中说,动笔之前曾不止一次到哈尔滨的道外区,也就是过去的傅家甸,想把自己还原为那个年代的一个人。在她眼中,虽然鼠疫过去一百年了,但一个地区的生活习俗,总如静水深流,会以某种微妙的方式沿袭下来,在接近道外区的过程中,感觉傅家甸就像一艘古老的沉船,在惊雷中渐渐浮出水面。

二、文学的想象

作家在作品的后记中说,在写作过程中感觉每天都在送葬,耳畔总萦绕着哭声,被无边无际的寒冷和黑暗裹挟,有一种要落入深渊之感,于是决定写出死亡中的活力来获得一种情感的解放。

1.儿童视角传达出死亡中的活力 儿童视角的使用给整部笼罩着死亡气息的作品增添了不少活力与生命的气息。喜岁是作家写得有声有色的一个人物。如果说由于鼠疫,四处弥漫的是阴霾与黯淡,那么喜岁就如一道足够耀眼的亮光,穿透整个寒夜。祖父周济夸他心眼好、灵光,在傅家甸数一数二。迟子建的作品《清水洗尘》中的少年天灶,《伪满洲国》中的吉来,都是这类并不那么“听话”却充满了灵气的少年。最早感觉到一场灾难即将来到的是喜岁,他对流行病是一无所知的,却老早就对母亲于晴秀说这个冬天得死人。灾难在这个少年的眼中,露出它狰狞的面孔。

“儿童的我向思维主要特点是以我为中心,无法区分有生命的现象和无生命的现象,而把整个世界都作为有生命的和有情感的对象加以对待。”②他们将周围的世界一律生命化。喜岁照旧在街上游荡,街市因鼠疫而彻底变了脸,这点他看得最清楚,“几棵榆树就好像被人掏了心,没生气了。有一回喜岁路过一棵大榆树,想着没有了生意人炉中炭火照耀它,一定很冷,忍不住捶打了一下树身,说:今冬受冻了吧?没想到榆树还‘呀’一声搭腔了”。“我向思维”使得儿童的心中物我交融,物我化一,使儿童的眼中万物都流动着生命的活力,颤动着生命的琴弦,展现出一个生机勃勃的诗意世界。

喜岁与被吓疯的李黑子的一段对话充满了诗意想象,这似乎只能发生在孩子与疯子之间,疯子兴致勃勃地告诉孩子他要上天买东西去,孩子顺着他问天上卖什么,疯子要求孩子守口如瓶之后,说出了惊天的秘密:天的日子过不下去了,要把手里最金贵的太阳和月亮往出卖了。疯子跃跃欲试地要上天把月亮买到,还要生个小月亮,过一种亮堂的日子。孩子问到了一个关键点:如何上天的问题,疯子说爬上榆树,骑在乌鸦背上,就跟着上天了。还说为了犒劳乌鸦,把生下的小月亮许配给它。难怪喜岁喜欢上了李疯子,认为他打扮怪诞,滑稽可爱,尽说些引人发笑的的话。死亡很真实,就在眼前,但世界在儿童那里是开放的,他们可以超越世界的真实存在而天马行空、无拘无束地幻想。虽然这样的幻想难免稚气、荒唐、散乱以至于可笑,但同时新鲜、大胆、独特而纯真,彰显出其审美特性,令人流连。

2.生活的日常书写表达出动荡中的平和 有论者认为鼠疫在毁灭性这点上与暴力变革具有相通点,因此认为鼠疫具有象征摧枯拉朽的暴力革命的意味。如果是这样,那么作品中诸多对于日常生活形态的描述和表达,就有着自身的逻辑,它处于这场革命的历史进程之外。

喜岁以及他的父母周耀祖、于晴秀,还有傅百川似乎都很普通,但当灾难降临的时候,他们的身上都显现出一种超功利、反世俗的人性光泽。喜岁和父亲给被隔离在瓦罐车上的疑似疫病者送饭时一人挎篮、一人挑担,怕饭食凉了,每次都是疾行,累得腿脚发软,大汗淋漓,虽受到个别人的无端埋怨,但心境却是明朗的。当于晴秀听说自鼠疫起,傅百川乐善好施,生意一落千丈,她的心里充满了尊敬,身怀六甲,心甘情愿加入到傅百川义务为大家大批量加工口罩的行列中。

动荡的日子中迎来了中国最重要的传统节日——春节,从腊月二十三小年开始祭灶,尽管鼠疫肆虐而封城,进而“扰得人也没心思过年,很多事都减省了,但彩棚是不能不搭的,因为天地神和列祖列宗,不管到了什么时候,都不能不供”,而对于做餐食的人家,对送灶神格外重视,周家也不例外。无论如何,年是要过的,道台府内的厨子和杂役依旧是过年时最忙的人。厨子忙的是吃的,杂役要给各屋扫尘、挂灯笼。内宅堂内放置着花梨木的长条案,上面摆着一只花瓶、一盘苹果、一盘冻柿子。花瓶中插着带穗的如意,象征着“岁岁平安如意”,苹果和冻柿子上也插着如意,取谐音,分别寓意着“平安如意”和“万事如意”。死亡如一张密密织缝的大网沉重地撒落下来,生命的潜流却在汩汩流动。这正是作家写这部灾难小说所需要的平和的气息。

文学想象活动除了参与构建特定时代的历史大叙述,还经常表达被特定时代的历史大叙述所忽略、遮蔽的生活经验。关于发生在1910年的哈尔滨大鼠疫,有相关史料记载,展现在面前的一组组冰冷且触目惊心的数字,作家在这部文学作品中要展现的是鼠疫突袭时,人们的日常生活状态,这是被历史叙述所忽略和遮蔽的,这样会使历史呈现出更为丰富的面貌。参与构建历史的大叙述,表现历史大进程之外的日常生活经验,从这里可以看到文学在现代与历史之间的种种纠葛充分表明:虚构或想象性的文学活动不仅能够有力地推动历史进程,而且还能够丰富我们的历史想象,增加叙述的可能性。

这部作品被称做灾难小说,但读完之后给人留下的却不是黑暗与阴霾,总觉得有几束阳光照亮了心房。“这种希望之光又不是虚无缥缈的乌托邦承诺,她如同一年一度如期而至的元宵、秧歌一样,成了支撑人们生活下去的理由。”③

① 石一枫.文学的地方志——读迟子建的《白雪乌鸦》[J].当代.长篇小说选刊,2001,(05):222.

② 童庆炳.作家的童年经验及其对创作的影响[J].文学评论,1993,(04):55.

③ 文能,迟子建.“畅饮天河之水”——迟子建访谈录[J].花城,1998,(01):1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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