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新艳[河南师范大学文学院, 河南 新乡 453007]
作 者:李新艳,河南师范大学文学院中国现当代文学在读硕士研究生。
在当代文坛,当众多作家将目光对准大都市的丰富与繁杂,对人性恶进行赤裸裸地揭露与批判时,东北女作家迟子建却固守一方乡土,执著于人性美的表达,以普通人的辛酸生活为经纬编织着一个个凡俗的故事。小说《起舞》中生活在老八杂的人们身上闪烁的人性光辉让我们的心灵得到了美的洗礼,这些人生活的城市哈尔滨更让我们领略了独特的城市魅力。
人性美是迟子建多年来一直坚持的温情主义,《日落碗窑》《疯人院里的小磨盘》《逝川》等作品都深深触动了读者的感情神经。《起舞》继承了其一贯对人性美的弘扬,最引人注目的是几位女性。丢丢面对丈夫的背叛,“不管最后我是不是落到你手里的那个爱,我都爱你”①,虽为年轻女性却成为众多男人的主心骨;齐如云看了前夫辱骂自己的信后“她笑了,将它珍藏起来”②;刘连枝对排斥她的两个孩子视如己出。她们保护给予,原谅宽容一切。这是无可置疑的人性美,单纯而执著、质朴而伟大。
她们并非仅是善良豁达,更突出的是坚韧、博大和无穷的力量。丢丢欣赏美,追寻美,唯一的不足就是不会跳舞,当推土机轰隆隆地要铲掉半月楼时,“门外飞出一个身着蓝色衣裙的高个子女人,在起飞的瞬间,腿像闪电一样在半空中滑出一道妖娆的弧线,轻盈得简直就像一只在水畔飞翔着的蓝蜻蜓”③。丢丢的一条腿丢了,但一瞬间完成了生命的起舞,定格为一只蓝蜻蜓,超越了时空。齐如云无论威胁利诱、白眼讥讽,坚持生下了混血男孩,“为了瞬间的美,枯守一生”④。作者以对世间尚存美好事物的表现,对正在失去的事物的呼唤与世俗对抗,从平凡人生中发掘美好的人性。这是其今日的憧憬,这种憧憬以对现实生活的深入体验、对人们本质的深刻认同为起点,让深藏生命河流中的美质湿润麻木的眼睛,温暖失落的心灵。
迟子建从小生活在东北偏远乡村,成年后虽居住在大城市,仍善于从底层百姓生活中捕捉人性美的普遍存在。《起舞》中老八杂犹如“哈尔滨一截糜烂的盲肠,不切是不行了”⑤,《秧歌》的主角是一群磨刀的、剃头的、拉车的、洗衣的,《亲亲土豆》讲述一个贫穷和忍耐,爱和死亡的故事,《踏着月光的行板》中来城市打工的农村夫妻……在“苦难焦虑症”成为主流的当下,迟子建对苦难有着超然的理解,承认困厄几乎是底层人生的常态,但拒绝屈服于绝望与沉沦,相信在苦难中必有经历了才能体会到的幸福,真正的幸福总是和痛苦相依相伴。对当下小人物挣扎及人性异化的书写,使其笔下的温情具有了道德批判的厚重感和社会审视的尖锐性,这源于作者对底层民众的悲悯之情和对人性人情的深刻体察,也和其年龄上渐渐成熟及生活中的波折变故有直接关系。
那片黑土地上的人们为何会有如此高贵的人性,厚实的生命力?我想,并非个人性格所致,背后隐藏着哈尔滨这个城市的文化底蕴和黑土地的精魂,这是一种民族的性格。
哈尔滨从“松花江畔三五渔人,舟子萃居一处”⑥的小渔村到今日享誉中外的冰城,承载了太多风云变幻,沧桑巨变,逐渐磨砺了一个城市独特的精神性格:沧桑坚忍、开放宽容、豪爽顽强。要梳理其百年风云绝非易事,迟子建巧妙地将城市历史集中到了老八杂和半月楼,通过小窗口来望风云翻卷的大世界。“老八杂”的名字就将哈尔滨与俄罗斯联系在一起,现在仍可见到不同风格的建筑:巴洛克的秋林公司、红梅西餐厅、喇嘛台遗址、圣索菲亚大教堂;中央大街上行走着不同民族和血统的人们;至今保留着吃大列巴、力道斯红肠等文化习惯。在中国很少有一个城市像哈尔滨一样承载着异民族的侵略同化,伴随着本民族的屈辱伤痛,城市性格具有了沧桑坚韧、开放宽容的复杂特点。半月楼,一个风雨沧桑的残楼镂刻着城市历史的年轮,记录了哈尔滨的历史故事:苏联专家狂欢起舞、日本军队侵略占领、抗日志士乔装入住、达官显贵追逐声色。三代女主人以半月楼为舞台,以起舞表现了她们的生死抉择:“蓝蜻蜓”诠释了担负家国生死的崇高使命,齐如云诠释了叛逆和不屈,丢丢诠释了超越历史的勇气。
吴福辉认为,“理解这个都市与理解这个都市的人总是密切相关的。我们历来有‘燕赵多慷慨悲壮之士’、‘杭铁头’、‘京油子’、‘楚人’、‘巴人’、‘湖北佬’、‘江西老表’、‘湘军’、‘淮军’、‘南人’、‘北人’的说法,它们与各种文化类型和精神气质的城市相互作用,造成城市的个性,也会波及到都市文学所要塑造的那个‘人’”⑦。因此我们在理解《起舞》这部小说时也要将哈尔滨与哈尔滨人结合起来。哈尔滨从民族屈辱和艰苦创业中走来,进行了顽强反抗和家园重建,接纳了众多民族的文化民情,形成了这个城市的大性格,随着岁月的积淀,生长在这里的人们身上也自然而然具备着这个城市的特点。哈尔滨独特的城市历史塑造了其独特的精神性格,人性美又再次塑造或者说完善了哈尔滨的城市性格。迟子建将她全部的情感理想倾注在这座城市,《起舞》中每一个美丽的女性都是城市性格的最好显现,以城市写人,以人的性格映照城市,两者相互映衬,相得益彰。
《起舞》描写的是哈尔滨这座大都市,但我们发现作家仍秉承以往作品的风格,即人物生活在城市中,但身上的特质更接近于农民。迟子建没有用过多笔墨渲染哈尔滨的幢幢高楼,而描写了一个暗淡破败的棚户区,老八杂所有人反对拆迁此地建高档住宅区,看似因为不合理的拆迁费,实则排斥人情冷淡的高楼住房,不舍得放弃原有的其乐融融的生活方式。作者力图构建一个纯美的世界,连水果铺都摆放得那么有诗意,这种有意的疏离是其对城市的一种拒斥态度,那片保存下来蓊郁的丁香花成了丢丢住进龙飘花园的一个重要原因,其中寄托了作者对城市田园牧歌般的美好愿望。
可以说迟子建城市小说背后有一个潜在的文本——乡村。其作品是从乡村到城市又从城市到乡村的轮回,不是写城市的滚滚红尘,而是对乡村朴实自然的向往,不是为了展示城市的快速发展,而是着眼于城市发展中缓慢而稳定的部分。迟子建从《沉睡的大固其固》《北极村童话》《北国一片苍茫》《雾月牛栏》《鸭如花》……一路走来,自然风景与乡村风情一直是其心中最温暖的一角。“我背离遥远的故土,来到五光十色的大都市,我寻求的究竟是什么?真正的阳光和空气离我的生活越来越远,它们远远地隐居幕后,在不知不觉中已经成为我身后的背景;而我则被这背景给推到前台,我站在舞台上,我的面前是庞大的观众,他们等待我表演生存的悲剧或喜剧。可我那一时刻献给观众的唯有无言无边的苍凉。”⑧在城市物质文明快速发展的同时,传统文明下的道德意识和价值理性被挤压以致弱化。面对如此的城市,作家的内心显然是痛苦的,开始反思现代性的真实程度,城市的高速发展固然值得肯定,但从古至今传承下来的一些美好东西仍需得到重视,它们虽然古朴陈旧,却足以让疲惫麻木的心灵得到些许润泽。作者将目光转向了乡村,珍视乡村的纯真宁静,把乡村作为作品镜像的投射处,作为精神价值取向的“乌托邦”。但面对乡村的闭塞落后又使作者对城市文明有所留恋,她成了在城市与乡村间来回游走的痛苦思索者。所以作者对处于城市中的一些人赋予乡村美好的特质,将二者主观的结合起来,试图通过将现实城市中的人和物理想化,以呼唤城市文明的合理发展,抒发自己对城市未来的美好憧憬。
迟子建对故乡执拗地书写,不代表她是退缩到内心世界旁观的漫游者。她以城市生活经验,以审美主体观察审美客体,用凝视眼光捕捉和把握客体,以美好想象重构城市表达和城市文本,对哈尔滨做了一个前瞻性的憧憬和非现实化的想象,这种想象使其小说在文本呈现的表面形态下更具个性和深度,也更容易给读者带来新的阅读期待,既是对故乡的深情情不自禁的抒发,更是试图摆脱现实困境的一种存在方式。
①②③④⑤⑥ 迟子建.起舞 [J].北京文学,2007,(11):32,8,32,25,1,1.
⑦ 吴福辉.关于都市、都市文化和都市文学[J].上海师范大学学报,2007,(02):3.
⑧ 迟子建.原始风景[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