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北]赵烨 李正栓
无限与圆满
——邓恩“花冠”组诗艺术赏析
/[河北]赵烨 李正栓
约翰·邓恩 (1572—1631) 的“花冠”组诗构思奇巧,七首十四行诗首末行循环相接,每一首的最后一行都是下一首的第一行,第七首的最后一行又回到第一首的第一行,其内容包括耶稣从诞生、受难到复活的整个过程,组成“祈祷与赞美之花冠”。邓恩在“花冠”组诗中融入了三条线索,他分别用几何学知识(圆形)、数字命理学知识(数字七和三)和修辞学知识(悖论)表现出无限和圆满的寓意,显示了诗人高超、奇妙的诗歌技巧以及完美的语言驾驭能力。
熟谙几何学,巧用圆意象
邓恩熟谙几何学知识,善于用几何学意象构筑他的诗歌。在“花冠”组诗中,他将圆形带进了对上帝的赞美中,以圆的形式和内容表现永恒和圆满,形神兼备、内外合一。
自古以来人们就用圆作为圆满、完美和无限的表征,圆形无始无终,起点即终点。胡家峦在《历史的星空》中写道:“‘圆’是神的象征,是统一、完美和永恒的象征,而神‘自身的形象’就体现在他所创造的圆形宇宙之中。”(《历史的星空》,北京大学出版社2001年版,第76页)
邓恩将圆的神性嫁接到了“花冠”组诗中,运用几何学意象巧妙地赞美神的永恒。“花冠”组诗的七首十四行诗首末行循环相接,每一首的最后一行都是下一首的第一行,第七首的末句与第一首的首句相同,起点即终点,终点又回归起点,首尾合一,构成一个循环往复、返转回归的圆。不仅如此,组诗的内容是耶稣从诞生、受难到复活的过程,是生命的轮回,这样从生到死,又由死复生的循环又形成一个圆。“花冠”组诗的第一首无题诗以“请赐我双手以此祈祷与赞美之花冠”(本文邓恩诗作译文均出自傅浩的译著《艳情诗与神学诗》,中国对外翻译出版公司1999年版)作为圆的起点,并点出诗眼“花冠”。第二首“报喜”是圆的起点最初的轨迹,讲述耶稣基督获得了凡人的肉体。第三首“诞生”讲述耶稣基督降临人间。第四首“神殿”是处于中轴位置的圆心,也就是组诗的高潮部分,讲述耶稣基督初显神迹,与一群博士问答辩论,并能“说出那曾经有过,和应当记下的一切,都来自何处”。第五首“受难”是由高处滑向低谷的部分,讲述遭到仇视和嫉妒的耶稣被钉十字架,是圆形反转的开始。第六首“复活”是耶稣基督生命轮回的返转复归,好像耶稣的生命循环又回到了起点,但这不是普通的回归,而是生命的升华。第七首“升天”是组诗的最后一首,讲述被比拟为太阳的耶稣为人类指引前进的道路,其最后一句“请赐我双手以此祈祷与赞美之花冠”又回到组诗的起始句,画出一个完整的圆,是圆满的完成。
在“花冠”组诗意象的运用上,邓恩也添加了圆的神性。“花冠”本身就是很好的例证。他在第一首诗中对三个具有神性的圆环,也就是三种冠冕进行了比较:花冠、桂冠和荆冠。其中“祈祷与赞美之花冠”是诗人在表达对上帝的敬意与虔诚;“脆弱而粗俗的桂冠”是诗人对他的诗艺的自谦,因为桂冠是古代节日庆典和胜利的标志,后来作为奖品颁发给一些竞赛中的优胜者,像诗人、演员、运动员等,此处邓恩是在向诗神缪斯呼唤灵感,但他认为无论怎样的诗歌语言都无法表达自己对上帝的赞美与爱;“荆冠”其实就是“花冠”,是对基督救世精神的崇敬,是最著名的基督圣物之一,是“荣耀之冕,上面永远鲜花开满”(《马太福音》27:29,本文引用的《圣经》为中国基督教三自爱国运动委员会和中国基督教协会出版发行的《圣经》)。当时罗马士兵为了嘲弄耶稣,在他的头上扣了一个荆棘编成的冠冕。在第七首诗中,邓恩还以太阳比耶稣,因为英语中的“太阳”(Sun)与“人子”(Son)发音相同。在《旧约》中,基督被预言为“公义的日头”(《玛拉基书》4:2),在《新约》中,耶稣自称为“世界的光”(《约翰福音》8:12),跟从他的人,可以“不在黑暗里走,必要得着生命的光”(同上)。邓恩在此是借用太阳升天比拟基督,歌颂他用真爱为人类照亮了前进的道路。
圆既无开始也没有终点,它是表现整体、重归、完美、无限和永恒等诸多象征意义的形状。它既是永恒的运动,又是圆满的完成。圆在邓恩的笔下幻化成了歌颂上帝的形式,“花冠”组诗中的圆生动而完美地表现了上帝的完美、无限和永恒,也将诗人的虔诚和敬意发挥得淋漓尽致。
深知命理学,喜用七和三
将数字命理学运用到诗歌创作中是邓恩的另一大特点。在“花冠”组诗中,邓恩有意将七和三的数字意象融入其中,进一步传递了他对上帝的永恒和完美的崇敬之情。
在《圣经》中,数字七被广泛地使用,甚至可以说是无处不在,它是个代表完全和圆满的数字,有着极其重要的地位。上帝创造世界后第七天休息(《创世记》1-2),因此世间万物中都有“七”的影子。在洪水到来前,上帝告诉挪亚:洁净的畜类和空中的飞鸟都要带七公七母。(《创世记》7:2,3)在《启示录》中上帝列举了“七个教会”(《启示录》1:12),还有“七个金灯台”(1:13)、“七星”(1:16)、“七盏火灯”(4:5)、“七印”(5:1)等。由此可见,数字“七”与《圣经》紧密相连,宗教信仰赋予了这个数字神秘、深刻、神圣的意蕴。
持有坚定信仰的邓恩也将数字七带进了“花冠”组诗的创作中,以相互关联的七首十四行诗赋予了组诗圆满完美的神圣意义。组诗中的七首小诗既有紧密的关联性,又可独立成篇,每首小诗都有它的完整性,结合起来看上去又显得大气、厚重。一方面,邓恩将组诗的数量限定为七首,是取它完全、完满的宗教内涵。邓恩将这七首诗奉献给上帝是在表白自己的虔诚与赞美之情。数字七代表着上帝无所不能、无所不在,具有完全的权柄和能力,同时他也无限慈爱、公正、圣洁,具有完全的德性。同时,数字七也昭示着耶稣从诞生、受难到复活的过程是个圆满的轮回。另一方面,在邓恩眼里,数字七还象征着无限,因此“花冠”组诗的七首诗和圆形一样,有着无限、永恒的寓意。在《神学文集》中邓恩写道:“……七总是用来表达无限的,对于一个平凡的基督徒,它太玄妙也毕达哥拉斯了……”(毕达哥拉斯学派认为数是万物的本原,事物的性质是由某种数量关系决定的,万物按照一定的数量比例而构成和谐的秩序——作者注)在《圣经》中,耶稣说要原谅人“七十个七次”(《马太福音》18:22),这里的七十和七并非确切的数字,而是说要无数次地原谅,也是取其无限之意。邓恩诗中的数字七是对上帝的无限性的赞美。作为一名虔诚的教徒,他认为上帝是不受任何事物所限制的,上帝是完全美满的,他的知识、智能、慈爱、公义与圣洁,是无限的。以上两个方面证明,在“花冠”组诗中,数字七的寓意和圆形的寓意重叠在一起,象征着无限永恒和圆满完美。
值得注意的是,在邓恩的感知世界,“三”这个数字具有至高无上的地位,是神圣无比的。在他的许多诗歌中都能见到用数字“三”架构的诗歌意象,如《神圣十四行诗》的第十四首、《告别辞:论哭泣》、《封圣》等。胡家峦在《历史的星空》中也对“三”的寓意进行了阐述,他引用了奥古斯丁对“三”的解释:“在三中有一种完美性,因为它是一个整体:它有开端、中间和结束。”(《历史的星空》,北京大学出版社2001年版,第175页)
“花冠”组诗呈现出“三”的完美结构。前三首是一组,讲述的是耶稣获得肉身、降临人世,即耶稣作为凡人的属性;第四首“神殿”是处于中轴线位置的过渡,写耶稣初显神迹,展示自己亦人亦神的属性;后三首为一组,讲述耶稣受难、复活、升天的过程,即耶稣作为神的属性。这样,基督的神、人两性就在一个完美的“三”字结构中充分展现了出来。组诗可以与乔治·赫伯特的图形诗《复活节的翅膀》(Easter Wings)相媲美,前三首和后三首可以看成是一对匀称、对称的翅膀,第四首是处于中间的身体,邓恩独具匠心的诗歌排列使他的作品内容与形式融为一体,这翅膀表达出飞升的感觉,它既展现了基督升天,又表达了诗人心随上帝,愿灵魂得到拯救的愿望。
另外,数字三最重要的寓意“三位一体”也在诗中有所体现。在“花冠”组诗的第二首“报喜”中,邓恩写道:“……对,你现在是/你的创造者的创造者,你的父亲之母……”这意味着上帝是人的创造者,即天父;而耶稣是化身为人的神,与上帝是一体二相,耶稣就是上帝。而在最后一首“升天”中,邓恩写道:“哦,以您自己的鲜血浇熄您正义的忿怒,/如果您的圣灵,确把我的诗神升迁。”这里诗人把耶稣升天后圣灵降临在诗中体现出来,并且他还祈求圣灵恩赐他以诗歌的灵感和技艺来赞美神。这样,圣父、圣子、圣灵三位一体的上帝形象就在邓恩的笔下呈现给读者。
数字命理学在文艺复兴时期被广泛运用于宇宙、《圣经》和艺术作品三个方面。深受天主教教化且熟谙《圣经》的邓恩必受其深刻影响,因此在“花冠”组诗中,邓恩将不同数字的象征意义揉入其中,以七首精巧的十四行诗赞美上帝、表达虔诚。
迷恋修辞学,悖论表巧智
邓恩是使用悖论(paradox)这一修辞的高手,他在作品中惯于运用这种似是而非的修辞来达到预期的诗歌效果。“花冠”组诗中的悖论也是俯拾皆是,邓恩通过这些极富巧思的悖论手法表现了对上帝的无限能量的赞颂与敬仰。
在第一首无题诗中,邓恩就用两个悖论阐释了上帝的无限和完美。邓恩说上帝“乃改变一切的主宰,本身却永恒不变”,这就是说尽管一切被造之物注定会改变,上帝却永不改变,因为他是无始无终的,不变性是上帝超越一切被造物的属性。既可变又不变的悖论表明,在邓恩虔敬的信仰中,能改变一切的,只有不改变的上帝。接着,邓恩表达了他对死后永恒的生命的渴望,他认为死亡是“我的灵魂所期待的最初也是最后的终结”,“最初也是最后”的悖论表明,在诗人眼中死亡不是一扇关闭的门,也不是一条死胡同,而是一条通道,是通向天堂的必经之路。同时,对死亡的逾越也是对上帝的回归。上帝在《启示录》中对约翰宣告:“我是首先的,我是末后的;我是初,我是终。”(《启示录》22:13) 这就又回到了圆的属性,无始无终,永恒无限。
在第二首“报喜”中,邓恩把耶稣描述成“不可能犯罪,却必须负担一切罪者,/不可能死,却除死之外别无选择的人”。“无罪却负罪,不死却必死”的悖论是诗人对耶稣为救世人而牺牲自我的礼赞。无罪的耶稣替有罪的世人负罪,将自己的神性掩盖,慷慨就义以拯救世人,这本身看表面矛盾实际合理,既不可思议又顺理成章,悖论的修辞让读者深思,过后又恍然大悟,在思索之中对诗人想表达的颂扬之情体会得更加深刻。
在第三首“诞生”中,邓恩又用一个悖论揭示了耶稣的神人二性。诗歌内容描述的是圣母玛利亚有惊无险地通过了希律王士兵的岗哨,但到达伯利恒时,快临产的玛利亚却找不到旅店,最后全靠好心的牧羊人借出马厩,就在这里,耶稣诞生了。在诗中邓恩写道:“他无处不在,却无处容身。”“无处不在”显示了耶稣的神性,他既不受空间的限制,也超越时间的限制,是无限永恒的;“无处容身”则表述了耶稣作为凡人的属性,可以看出,耶稣是在一个极其贫寒、卑微的处境下来到人间的,他把自己变得无比柔弱是为了彻底地牺牲自己,救赎人类,这是对神的无限慈爱和伟大牺牲的赞美。这个巧妙的悖论完美地呈现了耶稣亦神亦人的属性,让读者在困惑和矛盾中找到合情合理的答案。
邓恩一向喜欢死亡和死神的主题,在他的诗作中也多次用到有关死亡和死神的悖论,《神圣十四行诗》的第十首“死神,你莫骄狂”中诗人就用诗句蔑视死亡:“一次短暂的睡眠过后,我们长醒不寐,/死亡将不再存在,死神,必死的是你。”“花冠”组诗的第六首“复活”中,也有类似的诗句:“生命,被这殉死赋予力量,也将战胜 /死神,他已被您的死所斩杀。”死亡将死神斩杀的说法看似荒诞不经,却意味悠长,发人深省,邓恩旨在说明耶稣用自己的死亡将人类拯救,《希伯来书》中有这样的预示:“他也照样亲自成了血肉之体,特要藉着死,败坏那掌死权的,就是魔鬼,并要释放那些一生因怕死而为奴仆的人。”(《希伯来书》2:14)可以看出,诗人对基督的牺牲精神和正义慈爱充满敬仰和感激,悖论使诗人的情感强烈而深邃。
在《剑桥文学指南:约翰·邓恩》中有海伦·威尔考克斯对邓恩神学著作的评论,她在文中指出,“花冠”组诗可以使读者感到“悖论在邓恩虔诚的宗教语言和思想中的中心地位”,“不可能的可能性存在于邓恩虔诚的信仰以及对悖论的迷恋中”。(The Cambridge Companion to John Donne,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2006,P151) 不可否认,邓恩的诗歌艺术是和悖论密不可分的,“花冠”组诗的读者不知不觉间就会被他带入设计好的语言陷阱中,体味上帝的无限和完美。
与邓恩的其他神学诗相比,“花冠”组诗显得并不深邃,然而邓恩对上帝坚定不移的信仰赋予了“花冠”组诗浓烈的宗教情感,诗人对上帝由衷的赞美与敬畏在诗句间缭绕。邓恩还是驾驭语言的大师,几何学、数字命理学和修辞学在他的笔下犹如庖丁手中的刀一般,他游刃有余地运用并赋予“花冠”组诗特殊的诗歌氛围和别样的寓意,圆、七和三、悖论的完美结合带给读者以强烈的震撼效果,个性化的语言、感觉和理性的融合给我们呈现出“玄学派”诗人的风貌。
本文系2009年度河北省教育厅人文社会科学研究项目“约翰·邓恩十四行诗研究”(S090811)阶段性成果。
作 者: 赵烨,河北师范大学外国语学院讲师,文学硕士。李正栓,河北师范大学外国语学院教授,文学博士,硕士生导师。
编 辑:张乐朋 wudan5d@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