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仁香[广东肇庆学院文学院, 广东 肇庆 526061]
寻找符合自我个性的艺术表达
——梁宗岱的诗词集《芦笛风》探析
⊙张仁香[广东肇庆学院文学院, 广东 肇庆 526061]
中国现代诗学家梁宗岱于20世纪40年代创作的诗词集《芦笛风》,是以重填古典诗、步古典词韵的形式表达“切身的哀乐”,这与他早期创作的诗集《晚祷》运用的现代自由诗体形成完全不同的风格。梁宗岱诗体创作的转向,用他自己的话说是“寻求符合自我个性的艺术表达”,以此作为对艺术功利性的抵抗。
梁宗岱 《芦笛风》 创作动机 艺术个性表达
中国现代诗人梁宗岱的早期诗集《晚祷》创作于上世纪20年代,诗词集《芦笛风》则创作于40年代;《晚祷》诗采用了现代的自由体,《芦笛风》则重填古典诗、步古典词韵。它们的主题都是表现恋情,一个是失恋的感伤,一个是恋爱中的“魂牵梦绕”。它们同样抒写真性情,同样有着浪漫的情怀,同样运用象征手法。不过,前者有青年人情感的迷茫,有对理想的坚执与自我的超越;后者则有对爱的不悔誓言、情感的困惑。梁宗岱的《晚祷》是现代诗人的体验;《芦笛风》则是诗人借助古典诗词,回归自我,退避内心。总体来看,都是梁宗岱诗学理想的创作践行,都是梁宗岱诗学不可不研究的一部分。
1.《芦笛风》:出于强烈的切身哀乐而作
梁宗岱上世纪40年代创作和出版的诗词集《芦笛风》,最先由诗人自费在广西桂林的华胥社出版。包括两部分:《芦笛风》词38首,《鹊踏枝》12首,共50首,均为1941年冬至1943年春的作品。时值抗战时期,复旦大学内迁到西南重庆。梁宗岱在该校外语系任教。1941年,梁宗岱从重庆返回故乡广西百色处理家事,邂逅了粤剧女演员甘少苏。甘少苏主演了一出粤剧《午夜盗香妃》。剧中香妃的悲苦身世被她诠释得淋漓尽致,深深打动了诗人梁宗岱的心。女演员甘少苏成了诗人挥之不去的“梦影”,使诗人不禁诗情大发:
妙语清音句句圆,
谁言粤剧不堪传?
歌喉若把灵禽比,
半是黄鹂半杜鹃。①
诗人梁宗岱由演员将悲剧表演得生动逼真,想进一步了解演员的身世,于是开始了他们之间的交往。据甘少苏在自著的《宗岱与我》这本书中叙写,甘每演一场戏,梁宗岱都一定到场观看;梁宗岱所写的诗词,也一定先拿给甘读,两人深陷于感情的漩涡,以致谁也离不开谁。《芦笛风》中有38首词,就是梁宗岱与甘少苏交往期间写下的。如《玉楼春》:
菊花香里初相见,
一掬笑容堆满面。
当时只道不关心,
谁料如今心撩乱?
绵绵一曲情何限,
情到深时词觉浅。
暗将眉睫惜华年,
脉脉似含芳草怨。②
这首词的后半段,含蓄、有暗示性、启发人的想象。甘少苏读了这首词,默默不语,恐怕与梁宗岱一样心有灵犀,只是双方心照不宣。因为当时梁宗岱与女作家沉樱已结婚近十年,育有两个女儿,一个儿子。当梁宗岱将甘少苏从其丈夫钟树辉那里赎出,寄居在自己家里,梁宗岱内心的复杂感情是可想而知的。收入《芦笛风》中的38首词,大多是写给甘少苏的,也有小部分道出了诗人此时复杂的思绪。如菩萨蛮(二):
新欢旧梦相萦绕,
销魂一缕炉烟袅。
眉黛一番新,
新人似旧人。
此情谁得免?
我独何能遣!
惆怅梦回时,
松阴月正低。③
据甘少苏回忆,一次梁宗岱与她散步,忽然对她说出一句话:“你很像那个法国姑娘。”这个法国姑娘就是梁宗岱留学期间热恋过的女友安娜,也就是白薇。白薇是梁宗岱为她取的中国名字。梁宗岱还为她做过一首诗《白薇曲》,寄回国内发表在《小说月报》1925年第16卷3号上。甘少苏认为,这诗是写给法国姑娘安娜的。梁宗岱的学生黄建华则认为,是写给诗人妻子沉樱的。不管写给谁的,这首诗表现的一定是梁宗岱内心复杂的情感。上世纪70年代以后梁宗岱与妻子沉樱恢复了通信,沉樱曾经将她与梁宗岱的夫妻关系称为“怨藕”。这“怨藕”一词,饱含一个妻子多么深沉的爱:藕断丝连,因而“愁怨”是无穷无尽的!
对梁宗岱与甘少苏之间发生的情感,如果我们了解梁宗岱作为诗人的浪漫气质与行侠仗义的秉性,就不觉得意外。甚至在某种程度上,甘少苏的出现,满足了一个对艺术有着宗教般信仰的诗人心灵的渴求。诗人留欧七年,从法兰西那样一个丰富的艺术国度,回到了一个现实而动乱的中国社会。西方的那些诗歌、歌剧、绘画、雕塑似乎已成为遥不可及的东西。那时抗战正酣,蒋介石试图劝梁加入“智囊团”,更增添了诗人的烦恼,因为这与诗人的个性极不相符。妻子沉樱因家务拖累,不能从事自己喜爱的创作,已心怀幽怨了。因父亲病故,家业被人败坏,继母何氏催促回乡整理家产,故梁宗岱匆匆返回百色。在这样一个商业小城,没有想到,一个粤剧演员的表演深深地感动了他,与他一向追求的“艺术之真”在这近乎文化沙漠之地有了应和。梁宗岱那颗久违了的艺术灵魂被唤醒,由艺术的共鸣而产生了两颗心灵的共鸣。
从梁宗岱的诗作和生活可以看到他始终遵从自己的个性与性情,包括对艺术的执著,从不改变初衷,忤逆自己的心性。
这些词正像梁宗岱自己所说,是“迫于强烈的自身哀乐而做”。
2、《鹊踏枝》:为“步韵”而作
《芦笛风》中收入《鹊踏枝》(和阳春六一词)12首,做于1943年春。这12首词,是为“步韵”而做。诗人自称《鹊踏枝》是在“比较超然的为创造而创造”的心态下写出的。
梁宗岱提到,自己开始创作《鹊踏枝》,是因为读了南唐诗人冯延巳(正中)收在《阳春集》中的14首《鹊踏枝》,其中有4首他在欧阳修的《六一词》中读过(冯延巳的《鹊踏枝》中有4首词,在晏殊与欧阳修的词集中也有收入。他们到底出自谁手,学界也有争议),因此感到熟识而亲切。
下面我们看冯正中的《鹊踏枝》(其二)一首:
谁道闲情抛掷久?
每到春来,
惆怅还依旧。
日日花前常病酒,
不辞镜里朱颜瘦。
河畔青芜堤上柳。
为问新愁,
何事年年有?
独立小楼风满袖,
平林新月人归后。④
冯正中的这首词,写得很有情致。全诗以“惆怅”、“愁”为主题,将这一哀戚的情感置于生命勃发、生机盎然的春天季节:“每到春来,惆怅还依旧。”这正是王国维评冯正中词“和泪试严妆”风格的写照,也是《诗经》中的“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的表现方法。这种方法是将情景悖逆配合,从而加强各自的表现力。“日日花前常病酒,不辞镜里朱颜瘦。”用诗学家叶嘉莹的解释,表达了诗人“殉身而无悔的情意”。最后两句将诗人的“惆怅”之情达至深致:人呆呆地站立在小楼上,春风料峭,直至新月升起……启人无尽的深思与联想。
梁宗岱步古诗词的“韵”,《芦笛风》中几首《金缕曲》词牌,几乎是一气呵成的。《鹊踏枝》的“和韵”则并非如此。梁宗岱自己说:“可是说我底《鹊踏枝》之产生,完全出于技巧的考虑,节奏的煽动,也不符事实。因为这是精神活动底一个奇迹,在这些表面似乎纯是辞藻的游戏,以及对韵脚的挣扎,竟融入了我生命中一个最恒定最幽隐的脉搏,一个我常常被逼去表现而迄未找到恰当的形式的情感生活底基调,那当万物都苏醒的时候一年一度袭击我心灵的基调……”⑤这个基调是什么呢?梁引用了冯正中的这首诗中的一句:
每到春来,惆怅还依旧。
笔者以为,梁宗岱读冯正中的词,唤醒他的不单是“韵”,重要的是冯词中表现的心灵、情感与意境。冯词善于表现自身心灵的奥秘,其情感渗透着时间意识与生命意识;意象朦胧、不确指;意境开阔,表现手法多变,具有很大的艺术张力。
梁宗岱认为,“步韵”诗词的成功,在于诗词中的“韵”能够在读者心中唤起一个新鲜活泼的境界,不是使“韵”束缚性灵,窒塞情思,单纯为凑韵导致牵强、空洞和不连贯。他自己创作的《鹊踏枝》12首,就意象构造而言,都融入了自身的经验,传达出了诗人内心最隐秘的心声。因此,《鹊踏枝》的创作是成功的。梁宗岱自己也承认这一点。如《鹊踏枝》(七):
只道未言心已许,
谁料东风,反促花飞去!
心事重重谁寄语?
可怜都被浮云误。
怎得游丝千万缕,
飞遍天涯,遮住韶华路?
夜夜相思肠断处,
为君默祷君知否?
再如《鹊踏枝》(八):
过眼芳华常苦短:
不奈飘零,况复惊时换?
一夜霜风吹雪管,
千花百草俱魂断。
惨绿残红堆两岸,
满目离披,搔首观天汉。
瑟缩流莺谁与伴?
空巢可记年时满?⑥
“春之惆怅”得到了象征表现。
梁宗岱深深地意识到,他所推崇的冯正中的词,是被归为“花间词”派的。在当时的境况下,识辨力告诉他,写“春之惆怅”这类的主题,最容易被认为是“完全出自性欲”地不合时宜(或最缺乏所谓时代精神)的题材。于是他对这两种观点给予反驳。对于前者,梁宗岱认为,那些解心术者们的理论,固有其生理依据,但他们忘记了在那“性欲”的源头,是抵抗死的幻灭与追求生的祈望。“唯物史观和解心术底理论根据,都不外孔子底‘食色性也’一句话,而只各执一端。但从生物学底立场,食底动机是维持生命,色底动机是传递生命。所以说到是处,人类最后动机,和一切有生之伦一样,是求生,就是说,是对于死的畏缩,抗拒,悲悯,或征服。”因此,“一切文艺底动机或主题,说到是处,并非爱而是死;并非欲望底文饰而是求生的努力。”⑦
梁宗岱的这段话有对自己词作的题材做辩解之嫌,但这辩解又是有远见的。《芦笛风》中的词:“楼头思妇的哀愁”,一问世,就遭到了冷遇。因为,前方抗战进行得如火如荼,诗人偏居一隅,不思救亡,陷于“缠绵悱恻”的男女情感,自然与慷慨昂扬的悲壮气氛不相协调。因为抗战时期的文学,特别是诗歌都以社会功用为上,这种指责也是很自然的。
在今天看来,却不能因此就完全否认这些词的艺术价值。梁宗岱说:“关于批评,我始终相信‘时间是最公允的裁判’。同时代的意见大抵不流于过誉就是过毁。”⑧黄建华在分析梁宗岱这些词之后,从艺术的角度,提出这样两点:一是,梁宗岱的《芦笛风》是因情而做的诗,读这些诗“一股铭心刻骨的真情,把你紧紧攫住”。二是,梁宗岱的这些“恋词”,与“五四”时期,比如汪静之“情诗”相比,后者过于直白浅露,给人一览无余的感觉;前者则委婉曲隐,令人读后回味无穷。笔者是同意这一看法的。
《芦笛风》的词作风格,的确与梁宗岱早期诗集《晚祷》诗风迥然相异。《晚祷》借助宗教语境传达了“静穆”的情感氛围,含蓄,有暗示力,同时营造一种象征的灵境,流露出超越自我的有限而追逐其无限的精神气质。梁宗岱早期诗歌的宗教体验,实则是一种“生命意志的彼岸化的需求”,追求自我意志的超越性。梁宗岱的《晚祷》诗创作于上世纪20年代,西方的文化诗学思潮中的“现代感”及那种不受拘束的诗体形式与梁宗岱渴求实现艺术理想的年轻自由的心一拍即合,因此,诗中所具有的精神张力,使得梁宗岱的早期诗在中国现代诗坛占据一定的地位。而诗词集《芦笛风》表达的情感仍然是含蓄、暗示的,同样运用象征的手法,亦不乏真情的流露,只是与早期诗作中的那种精神气质以及自我的超越相比,沉迷于自我情感之中难于超拔,因此,也被人们视为“花间词”派。《芦笛风》创作于上世纪40年代,其时由于民族矛盾上升为主要矛盾,新诗要承担社会的使命,中国现代新诗退居到了幕后。对于抗战期间的一些诗歌,梁宗岱曾经反对急功近利的口号式的应景之作,追求诗表现的高境界——纯诗,讲诗之应用,不是诗的“小用”而是“大用”:“我并不否认文艺在这样一个动荡的大时代应该(但我们也不能强逼每个作者都要)负起宣传的使命。但我始终深信:文艺底宣传和其他的宣传不同,只有最善的作品,就是说,用完美的形式活生生抓住这时代的脉搏的作品,才能给它底神圣使命最高最丰盈的实现,——最低限度也不要粗制滥造抗战的八股来玷辱他自己和它底使命。我以为在这紧急的生死关头,什么人都可以为了求生而忘记一切;文艺者,以及处于领袖地位的人,却特别要保持头脑底常态:清醒与冷静,引用一句老话,便是‘指挥若定’。……只有生死置之度外的人才能保持他底冷静与清醒;只有冷静与清醒才能计划一切,从事一切,以应付一切。如果你想不择手段站起来,结果只有更快倒下去,正如掉到水里的人,不镇静地游泳或最低限度保持身体的均衡,而只拼命乱扒叫喊,他底努力和挣扎只能催促他底沉溺于死亡。国家如是,文坛如是。”⑨
对“纯诗”的追求是梁宗岱一生的理想,这理想即便是在战争年代也不改变。在一般人看来,多少有些脱离实际,然而诗人对理想的坚执是可贵的。在事隔七十多年后再看,不由得佩服其远见卓识,我们后人只有敬仰的份了。
这期间梁宗岱自身家庭的变故(父亲去世),使他归隐故乡百色,在被粤剧女演员的悲情戏打动后,心灵的触动与古体诗词形式一拍即合,创作出了《芦笛风》。这部诗词集,往往被人们忽略。20世纪70年代以后,梁宗岱的很多著作都重新出版,唯独没有这部诗词集。直到2001年,梁宗岱的学生黄建华教授欣赏其中的艺术价值,对诗词集加了注释,并为之做序,才由广东人民出版社出版。
我们从非功利的角度看,或者说,将之作为艺术创作来看,也许正如黄建华所说,诗词中抒写的恋爱中的真性情,与他早期诗集《晚祷》中表达失恋的真性情仍有一致之处。梁宗岱《芦笛风》中意境的创造,也不同于古典诗词的“即景抒情”,而是象征的意象。比如,《鹊踏枝》(七):“只道未言心已许,谁料东风,反促花飞去!心事重重谁寄语?可怜都被浮云误。”在欧阳修的《玉楼春》中有:“东风本是开花信,及至花时风更紧。吹开吹谢苦匆匆,春意到头无处问。”后者是诗人借“东风”抒发情怀,前者的“东风”则有象征的意味了。梁宗岱一向倡导诗歌中的象征、暗示在古典诗词中有了延续。这或许正是这部诗词集的价值所在。
梁宗岱为什么返回古典诗词的创作?他在1944年写的长文《试论直觉与表现》中,开端便解释了这一缘由。他首先肯定中国现代新诗的不断努力,认为像孙大雨、何其芳、艾青的作品为现代新诗奠定了不可动摇的基础,并直言:最成熟的,或者说最投合自己趣味的,是卞之琳的《十年诗草》和冯至的《十四行诗》,“这两部诗集大体上都是卸却铅华的白描:前者文字底运用和意象底构成似乎更活泼更流丽更新巧,后者则在朴素底有时生涩底形式下蕴藏着深厚底人生底体验和自然底观感或二者底交融。”⑩他坦诚地说,自己过去对新诗是一个爱唱高调而一无所成的人,并认为自己青年时代的《晚祷》并非成功的作品,而中年转填古诗词是自然的感情倾向。他说:“我并非为词辩护,更无意于损害商籁或新诗底尊严去替词说法。我只叙述我底经验。我以为在艺术领域里,每个作家都必须为自己寻找那最适合自己个性底方式:没有谁能够勉强或诱掖谁,也没有方式可以自诩占有绝对底优越。问题只在于找到你底个性和方式间底和谐,有时甚至是两种极端底矛盾性底和谐。譬如我自己在生活上是最爱野朴与自然,在艺术上却极醉心于格律与谨严,而我最大底野心就是要在极端底谨严中创造极端底自然。”⑪梁宗岱选择了符合自己个性的艺术表达方式。这种方式并未游离他的诗学观念和主张:真的追求与美的创造。诗人用这种方式来维护自己的诗学理想,表达了对艺术功利性的抵抗。《芦笛风》应该在梁宗岱的诗学体系中占有一定的位置。
① 黄建华,赵守仁.梁宗岱[M].广州:广东人民出版社,2004:175.
②③⑥ 梁宗岱.芦笛风.梁宗岱文集(诗文卷·法译卷)[M].北京:中央编译出版社,2003:49,50,75.
④ 黄进德选注.唐五代词选[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327.
⑤⑦⑧梁宗岱文集(评论卷)[M]·北京:中央编译出版社,2003:302,304,294.
⑨⑩⑪ 梁宗岱.求生.诗与真续编[M].刘志侠校注.北京:中央编译出版社,2003:83-84,296,298-299.
本论文系广东省哲学社会科学“十一五”规划项目(共建)阶段性成果之一
作 者:张仁香,暨南大学文艺学博士,广东肇庆学院文学院副教授,主要从事文艺美学、比较诗学等研究。
编 辑:张晴 E-mail:zqmz0601@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