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爱林 王 余[四川理工学院人文学院, 四川 自贡 643000]
作 者:杨爱林,四川理工学院人文学院副教授,主要从事写作学的教学和科研;王余,四川理工学院人文学院教授,主要从事中国现当代文学的教学和科研。
张爱玲作品多以女性为主要写作对象,女性在传统宗法制家庭和婚姻的压抑之下,命运悲惨令人同情。在张爱玲的创作中,她描写了大量的被损害和被侮辱的女性;写出了她们可悲可叹的命运,也写出了她们严重被扭曲的身体和心灵;写出了她们的不幸,也写出了她们自身的依赖与懦弱。
《创世纪》里有一个老太太,潆珠的奶奶。小说开篇之后很久都一直是以“老太太”的称谓出现的。然而张爱玲写道:“可是她的名字是紫薇。”①其实女性本是美丽和温婉的,哪怕是风烛残年,哪怕她也已经是儿孙满堂,她们其实原本都是美丽而娇弱的,就像那紫薇花一般。
紫薇是以美丽娇弱而著称的花,也是这个老太太的名字。她确实是美丽的:“眉睫乌浓,苦恼地微笑着的时候,眉毛睫毛一丝丝很长地仿佛垂到眼睛里去。”老太太原来有这样好听的名字,这样美的脸蛋和身材,老了还看得出苗条的身形。但她嫁了不成器的丈夫,美丽、本分又有什么用呢?轮到她当家:“经手卖田卖房子,买卖股票外汇,过日子情形同亲戚人家比起来,总也不至于太差……这也就是人生一世呵!”匡老太太的美丽和她的命运形成反讽,“空自美了许多年”。
女性是世间不可或缺的独立性别,是世间的珍宝。她们的美丽,就如同那紫薇花一般,是天生与天性使然;她的娇弱,需要后天的特别呵护和自身的成长。然而这二者,在张爱玲笔下都难以见到。在男权被绝对强化的宗法社会和婚姻体制下,女性的命运是无条件地顺从;但就是彻底地顺从,也不一定得到美好的结局。张爱玲笔下的女性,在层层精神枷锁的压迫下,被戕害到无比丑怪的地步。
《花凋》中的郑川娥,一开始是她坟墓碑文上那样反复强调的“稀有的美丽的女孩子”。在现实中却“全然不是这回事”。父亲自私而怯弱,遗少出生的他,颇有一些风雅与戾气。这个郑先生“知道醇酒妇人和鸦片,心还是孩子的心。他是酒缸里泡着的孩尸”。——郑川娥其实缺失一个真正意义上的父亲。父亲自己却不乏女人、零食、鸦片、牌九,一大家人也还过着呼奴使婢的日子,养着姨太太,有庶出的儿子。但他却无法给孩子们充足的食物和教育条件。几个女孩争吃的、穿的,甚至争抢丝袜。
以张爱玲的话来说是“说不上来郑家是穷还是阔”。物质上的匮乏其实并没有严重到无法生存的地步,但精神上的养料却是沙漠缺水般的情形。由于父亲在给女孩们提供安全和保护,以及人生成长过程中必要的规则、禁忌方面教育的缺失,郑川娥的心身发育处于停滞状态。女性自身的成长,就成为一个完全没有被女性意识到的自我任务。因此,当郑川娥遭遇人生唯一一个心仪和可能结婚的对象章云藩时,就注定是留不住爱人的悲剧女子——她从不相信自己是可爱与值得爱的!爱情成为她自伤与伤人的一出苦戏。她甚至觉得章云藩来看她,“仿佛是乘她没打扮的时候冷不防来看她似的。”她因此不太乐意章医生好意的探访。到后来,章云藩有了新的女友,她又要求带来见她,而在章云藩的女友面前,郑川娥却又感觉“自惭形秽”。最后,她认为自己:“总之,她是个拖累。对于整个世界,她是个拖累。”如此自责和自卑,郑川娥这朵花的凋谢,便是必然的了。
郑川娥临终前的面目让读者赫然心惊:“她叫李妈背她下楼去,给她雇了一部黄包车。爬在李妈背上像一个冷而白的大白蜘蛛。”骨痨病不仅让她无法行走,其心灵也被伤害——父母竟然不肯全力挽救她的生命,他们在她走后墓碑上的铭文,虚假得让人作呕。她的死有父母的不负责任,也是她自我放弃而“自杀”的结果。
《沉香屑 第一炉香》里的梁太太,是个不相信男人感情的中年妇人。她对待男人,只知疯狂攫取爱与钱财。她身上的阴森冷酷之气逼面而来:“一身黑,黑草帽檐上垂下绿色的面网,面网上扣着一个指甲大小的绿宝石蜘蛛,在日光中闪闪烁烁,正爬在她腮帮子上,一亮一暗,亮的时候像一颗欲坠未坠的泪珠,暗的时候便像一粒青痣。那面网足有两三码长,像围巾似的兜在肩上,飘飘拂拂。”
蜘蛛是一种攀附性极强的节肢动物,通常有多对足肢。它分泌一种黏稠毒液,张下丝网,吸引、吸食飞虫一类的小生物。因此,在心理学里,蜘蛛是一个颇有象征意义的意象:一种特别需要和依赖外界支撑的人格,他们布下的丝网,就像吞噬一切的黑洞,永难满足。在小说《花凋》中,它是郑川娥内心极想得到又得不到父母之爱与家庭温暖而荒漠化心态的投射和写照;而《沉香屑 第一炉香》中的绿蜘蛛,是梁太太们空洞、阴冷乃至强烈需要填充的绝望的女性内心世界的刻画。
总之,“紫薇”们一反女性本身应有的自然健康和美丽的形态,化作一个个噩梦般恐怖的象征,她们或者沉默如《茉莉香片》中的冯碧落那样,“年深月久了,羽毛暗了,霉了,给虫蛀了,死也还死在屏风上”。或者如曹七巧的疯癫泼辣,用毕生的委屈化作愤怒,对世界进行疯狂的复仇——但七巧不外乎也是同样的命运。
俗话说“相由心生”,女性外在的丑怪形象,是因为内心深处极度的痛苦与扭曲所造成的。在对她们的描写中,张爱玲用一种貌似冷静与旁观的态度,将女性美丽与温婉的形象彻底颠覆,从而唤起了读者强烈的阅读兴趣和对她们命运的同情,也引起了读者,尤其是女性读者对自身成长意识的反思。
张爱玲用“她是一座没有点灯的塔”比喻郑川娥。灯塔如果没有点灯,它还有价值和意义吗?因此,张爱玲是用这个物象来暗示和涉指女性在家庭中找不到存在位置的尴尬处境。
人,没有自我存在的价值感和意义感,是可以被彻底摧垮活着的力量和希望的,离开了这种归属感,活着只是苟延残喘和对孤寂的忍受。
张爱玲对女性的存在问题进行了深入探讨,展现了女性生存不堪的状况:她们往往是找不到自己存在的位置和意义的一群。张爱玲对女性这种命运的书写具有反复性特征,对女性处境、自我本体丧失的关注,呈现执著的精神。这是一种思考和反抗的力量。
《怨女》中的银娣,在上一代和下一代中间都找不到安放她的位置,没有她的存在意义。而对《小艾》中的席五太太,作者明确点出她“又像弃妇又像寡妇”的滑稽、心酸的处境:“时间一年年的过去,在这家庭里面,五太太又像弃妇又像寡妇的一种很不确定的身份已经确定了。”在这种既不公平也不正常的处境中,席五太太本人却是一种无奈的麻木的反应:“小姑和侄女们常常到她房里来玩,一天到晚串出串进,因为她这里没有男人,不必有什么顾忌。五太太天性也是一个喜欢热闹的人,人来了她总是很欢迎,成天嘻嘻哈哈,热热闹闹的,人都说她没心眼儿。”席五老爷带着姨太太到外地去,把她这个正太太丢在家里,只是到他花天酒地挥霍完了随身的钱财,要榨取她的陪嫁时,才会想到找她立即前去。用不了席五爷几句好话,她就“把她的首饰箱子拿了出来给他挑拣,是值钱些的都拿了去了”。席五老爷却等想办的事一有着落,便急着要把她送回去。席五太太心里也有不满与失落,但是她“一直恨着她那几个大伯。她一恨自己娘家,二恨她那婆婆不替她做主叫她跟着一块儿去,三恨他们兄弟们,都是他们那种冷淡的态度把他逼走了。也不知怎么,恨来恨去,就是恨不到他本人身上”。这说明“这座没有点灯的塔”不仅外在无光,内心也是钝化和毫无心智的。
生命的灯,如果需要外人来点亮,剩下的就只有空壳了。人只有内心觉悟,才可能最终去实现人生的价值与意义。如果没有这种觉悟意识,她要么会像银娣一样空自寻找,或者如潆珠,表现为呆傻、笨拙与可笑。张爱玲不止一次提到潆珠的呆滞和蠢笨:潆珠“原不是多愁善感的人……一等到有了弟弟,家里谁都不拿她当个东西了,由她自生自灭,她也就没那么许多花头了,呆呆地长大,长到这么大了,高个子,腮上红喷喷,简直有点蠢”。女性没有生存的位置和灵魂空间,即使找到了婆家,出嫁时的女性,也便是《鸿鸾禧》中的“尸首”:“黑色礼服的男子们像云霞里慢慢飞着的黑影,半闭着眼睛的白色的新娘像复活的清晨还没有醒过来的尸首。”
所以我们说张爱玲笔下的女性形象,从外在看失去了女性的美丽与温婉,从内在讲灵魂失去了依附,成为无法行走的空洞之物。她们没有活力和行动能力——“生命自顾自走过去了。”(《鸿鸾禧》)
作为一个女性作家的女性书写,我们认为张爱玲使用一种客观、冷静的眼光真实叙写女性的悲惨命运的同时,也有视角的转换和游移:既有用“他者”的声音来表述女性的外在形象,描述文化的氛围,也有化身为笔下女性的自我主体体验的书写,非常细腻地刻画女性在精神层面的痛苦、焦虑、抑郁、反抗,无路可寻甚至疯狂的内心世界。
① 张爱玲.创世纪[A].张爱玲集之郁金香[C].北京: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06.本论文所引用的张爱玲作品皆选自该作品集,在文中已指明出处,不再一一赘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