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份认同视角下晴雯悲剧命运探析

⊙李子芯［铜仁学院中文系， 贵州 铜仁 554300］

作 者：李子芯，硕士，铜仁学院中文系讲师，研究方向为文艺学、美学。

晴雯是《红楼梦》中一个美丽、灵巧、任性、高傲、叛逆的奴婢形象。在贾府众多的丫环中，她的性格、气质最为独特，而命运也最为不幸。造成晴雯悲剧命运的，除了时代背景、社会环境等客观因素外，还与她不能顺应现实，自我身份不认同等主观原因有关。身份认同是西方文化研究中的一个重要概念。它是指在特定的社会文化语境中，个人对自我身份、地位、利益、归属的认知和对与之相关的权利、义务、责任的承认与接受。晴雯身份的不认同主要表现在她的某些性格和行为有悖于她在社会等级系列中的位置，有悖于她所属的那一社会群体，而这是等级森严的贾府不能相容的。

一

有论者说晴雯的悲剧是因为她出众的美丽聪明不为王夫人所容。真的如此吗？晴雯确实是非常美丽的。王善保家的说她“仗着他生的模样儿比别人标致些，又生了一张巧嘴，天天打扮的像个西施的样子”。王夫人也说晴雯水蛇腰，削肩膀，眉眼有些像林妹妹。以西施、林黛玉之绝代姿容，推及晴雯想必后者也是美若天仙的了。晴雯不但容貌出众，而且聪明能干。她带病为宝玉夜补的俄罗斯雀毛裘，贾母、王夫人等一干人都没发现破绽，其心灵手巧可见非同一般。晴雯还有着过人的伶俐，七十四回，王夫人在王善保家的挑唆下，没来由地审问晴雯。王夫人说“:你干的事，打量我不知道呢!”然后问宝玉今日可好些?晴雯随机应变“:我不大到宝玉房里去，又不常和宝玉在一处，好歹我不能知道，只问袭人麝月两个。”王夫人又询问宝玉的情况，晴雯的回答非常聪明“:我原是跟老太太的人。因老太太说园里空大人少，宝玉害怕，所以拨了我去外间屋里上夜，不过看屋子。我原回过我笨，不能伏侍。老太太骂了我，说‘又不要你管他的事，要伶俐的作什么？’我听了这话才去的。”晴雯的回答虽然不太属实，但她巧妙地澄清了她和宝玉的关系，消除了王夫人的怀疑，整个回答滴水不漏，足见其冰雪聪明。而这样一个秀外慧中，禀赋优异的女孩为什么不为王夫人所容呢？

晴雯十岁时被送到贾府到十六岁病逝，其间约有五年多的时间与宝玉相与共处。这五年多的时间里身为母亲的王夫人似乎一直没有留意到儿子身边有这么一个天仙般的丫环存在，而王夫人最后注意到晴雯主要是源于邢夫人的陪房王善保家的诽谤。她说晴雯打扮得像个病西施，“一句话不投机，他就立起两个骚眼睛来骂人，妖妖，大不成个体统。”对于王夫人来说，贾宝玉不仅是她的命根子也是贾府复兴的全部希望，对儿子的溺爱和厚望使她偏执地认为这些漂亮任性的丫头心里都存在非分之心，要把儿子勾引坏。她要保护他，要把这些不识大体的丫头全部赶走。在王善保家的诽谤下，防患于未然的担心使王夫人迫不及待地把病得几天水米不曾沾牙的晴雯冷酷无情地赶出了大观园，导致了晴雯的病死，连同被赶的还有同样漂亮任性的芳官和与晴雯有几分相似的四儿。

晴雯是老太太派来的。那么凭王夫人人情之练达，她不会不想到精明的贾母把美丽聪明的晴雯送给宝玉是希望她日后给宝玉做妾的。但是王夫人之所以违背老太太的意思撵走晴雯，这是因为她觉得晴雯虽然美丽，却爱骂人性子坏，且言谈过于伶俐，心里恐怕不安静；还有遇着宝玉胡闹的时候她可能也会跟着胡闹。所以她对贾母说“虽说贤妻美妾，然也要性情和顺，举止沉重的更好些”。可见，王夫人赶走晴雯并不是因为她过人的漂亮聪明，而是认为晴雯率性而为的性格不符合她的奴婢身份。在等级思想根深蒂固的王夫人看来，身为奴隶就该猫儿、狗儿般安守本分，绝对地顺从、忠实主子，任何一点点有逾越身份的言行都是不允许的。金钏儿的屈死就是例子。所以，美明聪明却锋芒毕露的晴雯绝不是王夫人心目中理想的奴婢形象。那么，身为丫环的晴雯究竟有着怎样所谓不和顺的性格和不沉稳的举止呢？

二

封建社会依靠权力而建立的等级制度把每个人都限定在特定的位置上，同时规定了个人（群体）的行为方式。“无论是否情愿，当人们对自己的地位认知有了结果并自觉地在划定好的身份边界内活动时，具有等级意义的身份认同已经产生了。”从这一意义来说，美丽、聪明、能干的晴雯对其丫环身份无疑是不认同的。她强烈追求生命的自由、平等、价值与尊严，不畏权势，敢于反抗，所以她的言行处处透出一种与其身份、地位不相符的任性、暴躁、反抗和叛逆。

晴雯虽然很小就被卖为奴婢，但她不像贾府别的丫环那样小心谨慎、委曲求全，晴雯身上有股别的丫环所没有的率性而为的泼辣、勇敢。第二十回，她打牌输了回来取钱，见宝玉正在给麝月篦头。她先是一番冷嘲热讽“交杯盏还没吃，倒上头了”，接着是摔帘而出。晴雯作为丫环敢于嘲笑贵公子宝玉并在他面前摔门而出足见其任性和主仆观念的淡薄。这样的事情还不止一次。二十六回，她和碧痕拌嘴生气，见宝钗来了，就抱怨说：“有事没事跑了来坐着，叫我们三更半夜的不得睡觉！”从晴雯的抱怨，可见其对自己被奴役地位的强烈不满。更有甚者是，三十一回，她不小心将扇子掉在地上跌折了。恰逢宝玉心情不好，骂了她两句，她不但不相让，还夹枪带棒地把前来劝和的袭人狠狠地讽刺挖苦了一番，气得宝玉浑身乱战。就是这样她还不解气，要宝玉拿扇子来给她撕，最后不但撕了宝玉的扇子还把麝月的也撕了。晴雯这些极具反抗意识的行为体现了她追求平等的强烈愿望，也说明了她个体意识的觉醒和自我身份的不认同。

晴雯渴望与宝玉、宝钗等公子小姐平等，然而事实的不平等使她的心理有种极度的不平衡，所以她不但任性而且暴躁易怒，爱打骂小丫头。她病了吃了药还不见好，先乱骂大夫接着又骂小丫头们：“瞅我病了，都大胆子走了。明儿我好了，一个一个的才揭了你们的皮呢！”唬得小丫头忙进来伺候，坠儿也蹭了进来。晴雯又骂道：“你往前些，我不是老虎吃了你！”“欠身一把将他的手抓住，向枕边取了一丈青，向他手上乱戳”，坠儿痛得乱喊。坠儿偷了平儿的虾须镯固然有错，但晴雯的打骂也未免狠了些。不过从这件事也可见晴雯的自尊要强和对丫头集体名声的爱护。晴雯确实是爱骂人的。有一次，王夫人陪老太太逛园子时，正撞见晴雯在骂小丫头，此事在王夫人心中留下了极不好的印象。王善保家的离间时，也说晴雯爱骂人。晴雯打坠儿，骂丫环，这既是她倚强凌弱的性格缺陷的表现，也可见晴雯在自己所属社会群体的判断上是超越了她的实际身份的。

晴雯尽管有种种缺点，但她身上有种可贵的不畏权势的大无畏精神，她不能容忍任何有损她人格尊严的事情。王夫人赏了秋纹几件旧衣服，秋纹受宠若惊感激涕零。但晴雯说，如果是她，宁愿冲撞了太太也不要。在“抄检大观园”时，她这一性格表现得尤为突出。面对来势汹汹的大抄检，众丫环都敛气屏息，不敢作声，“只见晴雯挽着头发闯进来，豁一声将箱子掀开，两手提着底子，朝天往地下尽情一倒，将所有之物尽都倒出。”当王善保家的抬出王夫人威胁她时，晴雯更是怒不可遏，指着王善保家的说道:“你说你是太太打发来的，我还是老太太打发来的呢!太太那边的人我都见过，就只没看见你这么个有头有脸大管事的奶奶!”晴雯这大胆的反抗表面是对着恶奴王善保家的，实质上是把矛头指向了策划这次大抄检的贾府当权者。晴雯的不平、挣扎和反抗表现了她对生命的价值与尊严的追求，但这是高高在上的统治阶级坚决不能容许的。

晴雯的美丽、任性、勇敢和无畏构成了一个有血有肉、鲜活丰满的奴婢形象。但身为丫环的晴雯为什么会有这样与其身份、地位极不相称的性格、气质呢？

三

晴雯独特的性格、气质除了先天的因素外，与晴雯在怡红院的地位及贾宝玉对她的宠爱有着莫大的关系。在怡红院中，晴雯的地位是很高的。五十二回，晴雯打发坠儿走时对宋嬷嬷说，什么花姑娘、草姑娘的，我们自然有道理，你只依我的话，快叫他家的人来领他出去。坠儿的母亲说晴雯：“他那一件事不是听姑娘们的调停？他纵依了，姑娘们不依，也未必中用。”可见晴雯在怡红院中说一不二的地位。晴雯在怡红院中长期的优越感使她对自己所属社会群体产生了不认同，她觉得在怡红院那一屋子的姑娘中，她与她们是不同的，所以她骂丫环、打坠儿、袭人回家她指派麝月侍候宝玉而自己在熏笼边烤火，从这些事情可以看出晴雯在自己与他人关系的体认上是不符合她的实际身份的，而这是身份认同的一个重要方面。

晴雯虽为奴婢，却深得多情公子贾宝玉的尊重、喜爱。在他心中，晴雯是“其为质则金玉不足喻其贵，其为性则冰雪不足喻其洁，其为神则星日不足喻其精，其为貌则花月不足喻其色”（第七十八回《芙蓉女儿诔》）。从这样的唯美之词可知晴雯虽为丫环，但宝玉视之为天地之精华造化之灵秀。当然，宝玉之喜欢女孩与贾琏、贾珍、贾蓉之流不一样，前者是敬重女性的冰清玉洁和美丽脱俗，而后者是以玩弄女性为乐。儿女情长的贾宝玉在爱慕女孩们的同时也渴望能得到她们的挚爱。龄官钟情贾蔷，他感慨人生情缘各有分定，她们的眼泪不是单葬他。而晴雯这样一个冰雪聪明的绝色女子，更是他心中的一等人物，他疼爱她包容她也在乎她。这从晴雯临死前他们交换内衣和关心晴雯临死时叫谁的名字这些细节可以知道。晴雯对贾宝玉也是情有独钟的，她讽刺麝月“交杯盏还没吃，倒上了头了”，嘲笑碧痕侍候宝玉洗澡时连席子上都是湿印，讥讽和宝玉有肌肤之亲的袭人连个姑娘都没挣上，就以“我们”相称。晴雯这些尖酸刻薄的言词，实质上就是吃醋心理的反映。她临死时对宝玉说：“早知担了个虚名，不如当日……”可见晴雯对宝玉之情深。晴雯虽然钟情贾宝玉，但在他们相处的五年多里，始终洁身自好，晴雯的冰清玉洁也彰显出了王夫人的自私、偏执和对奴婢们人格的极度轻视。有着贾宝玉这样一位多情公子的尊重爱怜，晴雯在心理、精神上就会慢慢超越她所属的那个阶级那个社会群体，更渴望平等。

在晴雯心中，主仆意识是非常淡薄的，这与贾宝玉对待丫环们的一贯态度有关。作为贵族公子，贾宝玉对丫环们不是居高临下颐指气使，而是视她们如姐妹，体贴细致甚至做小服低。他在宁府吃早餐见有晴雯爱吃的豆腐皮包子不忘要去给她。他请湘云给自己梳头，袭人嫉妒生气，他是百般地软语抚慰。晴雯失手跌断了扇子，他责备了几句，晴雯便反唇相讥，言词刻薄气得他浑身乱战，脸色发黄，但他仍不顾身份低声下气地去和解，因而有晴雯的撕扇子作千金一笑。丫头玉钏儿侍候他喝汤，他自己烫了，却关心玉钏儿烫着了没有，惹得婆子们背地里笑他中看不中吃，有些呆气。在偌大的贾府中，他千宠百爱，却给麝月梳头，替丫头们调脂弄粉，心甘情愿地为她们充役。袭人、晴雯生病了，他也是费心费力地延医医治。贾宝玉的平等思想和对丫头们的体贴周到使怡红院这个小天地有一种主仆不分的平等氛围。在这种氛围的影响下，各方面都比人强的晴雯心里难免会产生渴望与宝玉、宝钗、黛玉等公子小姐平等的强烈愿望。晴雯这种身份认同的偏离招来了奴气十足的李嬷嬷、王善保家的等贾府有头脸的老婆子的深为不满和嫉恨，竟至重病中被赶出贾府，直接导致了她的悲剧命运。

心比天高，身为下贱，是曹雪芹对晴雯精神气质的概括和对其悲剧命运的暗示。在等级森严的封建社会，奴隶们不过是统治阶级眼中的猫儿狗儿。人与猫、狗能平等吗？统治阶级为了维护其统治，是不允许奴隶有任何要求自由、平等和尊严的思想的，也不允许他们有逾越其身份地位的言行举止。那么，身为奴隶却心比天高的晴雯身份的不认同使她的悲剧命运就变得难以避免的了。晴雯尽管付出了生命的代价，但她强烈的反抗意识和追求平等的精神喊出了千百年来处于被剥削被奴役的奴隶们要求个体解放的伟大心声，这也是晴雯在我国古典文学画廊里大放异彩的重要原因。正如鲁迅所说:“自己明知道是奴隶，打熬着，并且不平着，挣扎着，一面‘意图’挣扎，以至于实行挣扎的，即使暂时失败，还是套上镣铐罢，他却不过是单单的奴隶。如果从奴隶生活中寻出美来，赞叹、抚摸、陶醉，那可简直是万劫不复的奴才了，他使自己和别人永远安住于这生活。”

[1] 孙频捷.身份认同研究浅析[J].前沿，2010（2）.

[2] 鲁迅．鲁迅全集：第4卷[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

[3] 曹雪芹，高鹗：《红楼梦》[M].北京：中华书局，20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