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当个痞子有多难
我承认我是个混蛋,活了三十多年,却有一半的时间呆在牢里。
我第一次坐牢是在十七岁。那年夏天的一个傍晚,我和朋友王山两个人在河边闲逛,边走边聊女人。我和王山都没碰过女人,但在梦里已经接近了好几回。因为没有实际接触,就像糖果被一层花花绿绿的彩纸包着,更有吸引力。那天也应该出事,我们聊得正起劲时,看到两个姑娘蹲在石埠上洗衣服,她们翘起的屁股像两个大南瓜,滚圆而且结实。王山的眼睛冒着绿光,对我说,你敢不敢去摸她们的屁股?我犹豫了一下,没有作声。王山继续撺掇我,说我们过去摸了,她们也不敢说出去,她们将来还要嫁人的。我想王山说得有道理,胆量壮了,像士兵冲锋一样奔下石埠,伸出了双手。两个女人还没反应过来,她们的屁股已经遭到了我的侵略。女人的尖叫声顿时响彻村庄的上空,许多人从河岸两边的房子里跑出来。我们陷入了人民群众的汪洋大海,即使长上翅膀也逃不掉了。王山极力辩解他当时在小便,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两个受害者坚定地指认我,说她们同时遭受了我的侵犯。我不像王山那样能言善辩,又做贼心虚,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人民群众相信了王山,把我狠揍一顿,并扭送到了公社。当时正搞“严打”,我被定性为流氓罪,判了三年。摸两个屁股换来三年刑,我做梦都觉得冤。但劳改队长却不这么想,每次找我谈话,他便说这是对我最好最及时的惩罚,如果这次我不被抓住,胆子还要大,摸完了屁股,还想去摸奶子,摸完奶子还想去强奸、轮奸,到那时我就不是三年了,脑袋都得搬家。队长最后总结说,你要感谢人民政府的宽大处理。
三年后,我从监狱出来,回到了社会。公社已经改称镇了,可一切还是老样子,路上走的还是三年前的人,做的还是三年前的事。我去找王山,问他有什么出路。王山在镇上的一家理发店学剃头,日子也不好过。他说想去当兵,外面的世界肯定精彩,至少比窝在小镇上强。每天面对乱糟糟的头发,他恶心得连吃饭的胃口也没有。我赞同王山的观点。当时正赶上征兵,我们直接找到人武部长,要求去当兵。人武部长给了王山一份表格,却不给我。我问为什么?他说我是劳改释放人员,没有资格当兵。我一听就火了,问他有没有学过法律?宪法上明明规定每个公民都有依法服兵役的义务,我是一个公民,当然有当兵的义务。再说梁山好汉多勇敢,打起仗来不要命,他们大多是吃过官司的。我要是当兵,上了前线必定成为战斗英雄,为家乡争光。人武部长板着脸不理我,还装模作样地看报纸。我看他这副鸟样,火气上来了,抢过他的报纸,撕了个粉碎。人武部长瞪圆眼珠子骂我,说我狗改不了吃屎,流氓犯劳改回来还是流氓。既然部长给我定了性,我也不再客气,很响亮地赏了他两个耳光。这回我闯了祸,又被判刑。王山跟着倒霉,没能当上兵。我不后悔打了人武部长,只是感觉对不起王山。
我再次从牢里出来时,嘴唇上已长满硬扎扎的胡子。在乡下,我算是大龄青年,应该成家立业了。为了我的亲事,我娘整夜睡不着觉,四处托媒婆,求她们帮忙找个适合我的女人。媒婆们年龄不同,说话口气却相似。她们说,姑娘有的是,可你儿子刚从牢里出来,名声不好听,就是有女人肯进门,我们也不敢踏进她们家的门槛啊。有个媒婆和我家沾着远亲,心肠热一点,跑了十多里路,为我访来一门亲事。我一听,肺都气炸了——对方是个离婚女人,年纪比我大,还带着一个孩子。我对媒婆说,你把我当什么了?我就是一辈子不讨老婆,也不要这种女人。媒婆冷笑说,你以为自己的条件该讨个什么样的老婆,大学生,还是老板的独生女?俗话说得好,蟑螂配糟鸡,你就是蟑螂,糟鸡还难找哩。这个狗娘养的媒婆,她的嘴巴不是吃饭的,而是吃屎的,满口的臭味,居然把我比成蟑螂。我真想蹦起来扇她两个耳光,让她趴在地上满地找牙。我娘看出我脸色不对,马上拉住我,叫我进里屋。她对媒婆说了几箩筐的好话,送给她五斤鸡蛋,才把媒婆打发走。
我每天无所事事,在村庄里孤独地行走。村里人见了我,仿佛遇上瘟神,脸上布满惶恐的表情;特别是那些年轻女人,一碰到我便簌簌发抖,夹紧大腿走路,好像我要扒光她们的衣服强奸她们似的。就是村庄里的狗,见了我也要狂吠一阵,可能我身上残留着牢里的气味,令它们产生莫名的恐惧。呆在村里无聊,我便到镇上找王山,他是我惟一的朋友。王山已经盘下了一家理发店,自己当老板了。说是理发店,里面找不到一件剃头家伙,年轻的外地女人倒横七竖八地坐满了沙发。王山说现在改革了,开放了,思想要解放,身体更要解放。他的店是美容美发店,美容为主,美发则是其次。我问他怎么个美容法?王山嘿嘿地笑,说就是让男人大头舒服小头更舒服的那种美容。我明白了,王山开的是鸡店,那些黄头发绿眉毛的女人是卖的。我问王山能不能为我服务一次?王山眨了一阵眼睛,说朋友归朋友,生意归生意,他和那些女人讲好是三七开,他拿三,女人拿七。我要是有钱,他的三十块就免了,七十块的服务费要付的,不能让人家白辛苦。我摸遍了口袋,只有五十多块。我问那些女人,哪个愿意赊账?女人们都笑,说她们出来做生意到现在,从没听说过干这种事还有赊账的。她们叫我回去拿钱,早去早回,早点体会什么叫舒服。我就看不起猴急的女人,把钱看得比命还重。她们这么一说,我刚冒上来的兴致一下子没了。我对王山说我不想干了,还是找个正经女人做老婆,每天干十回也不用付钱。王山拍拍我的肩膀,说我有进步,眼光放远了。男人应该把立业摆在前头,然后才是成家。他语重心长地对我说,你为什么找不到好女人?关键是没事业。女人好比是狗,钱是骨头。没有骨头,哪条狗会向你摇尾巴?王山说中了我的心事,我问他有什么办法能让我快速致富,成本要低,来钱要快。王山一拍胸脯,说他心里早有盘算,如今摆老虎机来钱最快,小青年们把一个个硬币塞进机器,啪啪转一圈,钱就被机器吞了,每天收入一二百元不在话下。这玩意投入成本又低,六七百元一台机器,一个星期就能收回本钱。我要是愿意干,他出钞票,我出人工,利润五五分账。我挠挠头,说这是赌博机,派出所要查的,只怕干不长。王山哈哈地笑,说我坐了两回牢,胆子越变越小了。不经历风雨,怎么见彩虹,不就是摆几台老虎机嘛,又不是杀人放火,抓住了最多罚几个钱,肯定不会坐牢。王山对我说这些话时,沙发上的女人全都看着我,眼里满是鼓励的神色。我是男人,不能让女人瞧不起,何况我想赚钱,讨个年轻漂亮的老婆。想到这儿,我把胸膛挺直了,答应和王山合伙。
王山真是仗义,买机器、租房子的钱都是他出的。我只是出力,守在店里看着几台机器。老虎机真是赚钱的好机器,说它是印钞机也不为过。镇上的那些愣头青,把大钞票兑换成一个个一元硬币,噗噗地塞进口子,好比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他们跺脚骂娘,不相信会输,继续赌,结果还是老样子。晚上关店时,我打开挂锁,把里面的钱哗啦啦地倒出来,桌子上堆满了银白色的硬币,把我的眼睛都照花了。王山会准时到店里,和我一块儿数钱,理清账目。王山说我们亲兄弟明算账,钱每天结清,谁请客吃饭是无所谓的。王山还说我家在乡下,路远不好走,晚上又没有娱乐活动,不如住在店里,既能守店防贼,又能外出找乐子,一举两得。王山的话我爱听,我讨厌乡下的家,讨厌村里的人,我住在镇上,就是城镇居民,比乡下人高出一等了。我听王山的,王山也高兴,他出钱给我买了被子枕头,在店里搭了一张可以折叠的钢丝床。从此我就在镇上安家落户了。王山怕我寂寞,还让他店里的女人来陪我过夜。王山说这些都是生意,做生意都讲规矩,感情要讲,价钱照算。王山说的道理我懂,他也是瞎担心,像我这样堂堂正正的男人,哪有白玩女人不付钱的作风?现在我的生活踏实了,白天看着白花花的钱流进自己的口袋,晚上又把钱流进女人的口袋。白天看着钱心里舒服,晚上看着女人身体舒服,你说世界上还有像我这样开心的男人吗?
王山曾给我上过一堂课。他说我们摆老虎机是打擦边球,可以说玩游戏,也可以说赌博。我是“二进宫”,警察无论如何会给我点面子,放我一马。警察给我面子,我们也要给他们面子。派出所如果来查,我们不要硬碰硬,就是吃了耳光也要送上一个笑脸。共产党的干部不讲究法律,最计较面子。如果我们当面顶撞他们,不会有好果子吃。做这种生意,就是夹紧尾巴做人,抓紧时间捞钱。等我们把钱赚得差不多了,我们就把店铺转让,投资更大的项目。
王山真有远见,以后发生的事情都让他说中了。直到现在,我还恨自己不长记性,脑子慢,拳头快,注定要吃第三次官司。这一天,我正在店里看年轻人打老虎机,这时进来三个便衣警察,说他们是公安局治安大队的,接到举报后特地过来没收老虎机。说完,他们动手要搬机器。我一看就急了,抓住其中一个年纪较大的说,机器是别人放的,我只是看店的,等主人来了再说。我是想叫王山过来,让他想办法把警察打发走。警察不听我的,那个年纪大的还警告我,叫我赶紧松手,不然告我妨害公务。说着,这家伙推了我一下,我没有防备,一个趔趄,摔倒在门口。我从地上爬起来,二话不说,朝他脸上砸了一拳。这家伙像受伤的狼一样嚎叫,嘴角流出黑红的血来。他的同伴猛扑上来,把我按倒在地。我的脑袋在触地的瞬间,想到了两个字:完了。
我打了警察,再次被送进牢里。像我这种资历的囚犯,一般在劳改队当个小头目,协助警察管理罪犯。按照警察的话说,这是以毒攻毒,以恶治恶。但这回不同,我被剥夺了这种待遇。劳改队长说我是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目无王法,胆大包天,居然敢殴打警察,这是跟专政机关作对,应当严加管教。我被队长分配去采石头、拉大车、背沙包,反正最苦最累的活都有我的份。警察对我没好脸色,我的那些狱友也对我敬而远之,可能担心和我亲近之后会影响他们的改造成绩。他妈的,这帮势利小人,他们在外面什么坏事都干得出来,在里面却一个比一个积极,拼命表现自己,争做劳动模范。还好有个叫小山东的狱友跟我关系不错,每天和我拉拉家常。小山东也是因为殴打警察而进了监狱。他说他吃的是冤枉官司,他是做苹果生意的,有个浙江人骗了他几车苹果,一直躲着不见他,想赖账。他向派出所报过案,可警察说这是经济纠纷,他们不管。没办法,他费了吃奶的劲,跑了十多个城市才把浙江人找到,先揍了一顿,然后带回山东老家,关在一家宾馆里,逼他还钱。这时候,警察上门了,说要把浙江人解救回去。小山东发了脾气,说我报案时你们不管,现在却蹦出来帮倒忙,这事没得商量。警察见软的不行,便来硬的。小山东也来硬的,跟警察对打,结果进了监狱,成了我的伙伴。我和小山东同病相怜,英雄惜英雄。我们像梁山好汉那样,义结金兰,以兄弟相称,小山东叫我大哥,我叫他小弟。当然这是在暗地里,其他人都不知道。小山东说等我们出去后,合伙做苹果生意,到那时咱们兄弟吃香的喝辣的,痛痛快快过下半生。
坐过牢的人都知道,刚进监狱的时候特别难过,简直是度日如年。慢慢就习惯了,饿了吃,累了睡,想哭的时候哭,想笑的时候笑,日子就一天天地过下去了。不知不觉的,我的刑期又满了,再次从牢里出来,回归社会。劳改队长耐心地找我谈话,说他查过我的档案,我犯的罪是低智商的勾当,被人瞧不起。同样是犯罪,有些人捞到几十万上百万的金钱,有些人搞过各种各样的女人,而我一事无成,一点基础也没有。所以这回出去,一定要好好劳动,赚钱养家。队长把我贬得一文不值,我很不服气,想说我玩过女人,王山美容店里的女人我全搞过。可这话说出来没什么意思,花钱嫖娼不是什么难事,傻瓜也懂,我拿这点吹牛,队长会笑掉大牙。
这次我回到老家,镇上变化大了——好多人死了,好多人离了婚,好多人开厂当了老板。王山不再经营美容店,摇身一变成了洗浴中心的老板。这小子发了大财,一见到我便甩给我一千块钱,一条中华香烟。他说他太忙,所以没时间到监狱里来看我。他让我拿这笔钱去买几件得体的衣服,休息一段日子再找个合适的工作。我说王山你就是老板,我在你这里干,工资多少我不在乎,有口饭吃就行。王山摇头,说不行,别看我这里人多,但绝大多数是小姐,男人只有五六个——两个搓背,一个烧锅炉,一个保安,另一个就是我自己。我眼睛一亮,说其他本事我没有,当保安简单,把这活交给我吧。王山还是摇头,皮笑肉不笑地说,我这里的保安其实就是看场子,现在社会乱得很,阿猫阿狗都想溜过来占我便宜。我这个保安不寻常,在北京当过五年武警,有真功夫,据说给中央领导做过保镖。不信我把他叫来,让你见识一下。说话间,那个保安正好晃进来,一身肉硬梆梆的,刀子也捅不进。我一瞧便傻了,无话可说。王山呵呵地笑,说他每月花两千块钱请这个保安,图的是平安无事,吓跑那些捣乱分子。花多少钱就得有多少回报,做生意就这个规矩。王山的意思很明白,他要的是有本事的人,我在他眼里是个吃闲饭的,分文不值。我想把王山给我的钱和烟扔还给他,挺起胸膛向他告别。可我的腿没有丝毫力气,软塌塌的,只有赖在椅子上不走。王山还是笑嘻嘻的,说我以前吃官司全是因为意气用事,不会打擦边球。什么叫擦边球?就是政府没办法治你,你又能轻松发财的那种生意。如今我是“三进宫”,政府见了我头疼,老板见了我害怕,正是打擦边球的好机会,不如到镇上的工厂企业推销茶叶,钱肯定大赚特赚!王山见我不领会他的意思,便解释说茶叶这东西没准价,一两百块的东西,可以卖一两千,别人又不能说什么,真是闷声不响发大财,比贩毒还好。贩毒被抓住要枪毙,卖茶叶一点风险都不担。王山的话像一剂强心针,让我有了生活的勇气。
坐牢不是一点好处也没有,起码知道茶叶的品种和好坏。我在劳改农场采过几年茶叶,算得上半个内行。我回到曾经服刑的劳改农场,找人采购茶叶。劳改队长见到我,吃惊不小,问我怎么又来了?我得意洋洋地对他说,我这次来不是吃官司,而是做生意,为农场的经济发展作贡献。队长立即转变态度,为我泡茶递烟,还要请我吃饭,并说只要销路大,价钱好商量。队长客气,我也爽快,定购了一百斤茶叶,带回了家。临走时我对队长说,这只是试营销,如果打开了市场,我把整个农场的茶叶包下来。队长满面堆笑,亲热地拍着我的肩膀,说,我早看出你是个人才,将来前途无量。
我背着一百斤茶叶,到镇上的各个工厂,找老板推销茶叶。我盘算过了,头回做生意良心要平一点,每斤赚五十块钱就够了。做生意不比嫖娼,打一枪换一个地方;做生意就是交朋友,越熟悉越好做,要常来常往。那些老板遇上我倒是很客气,说我这几年辛苦了,呆在里面不容易。等我取出茶叶,请他们帮忙买几斤时,他们便犯了难,众口一词,说有个叫小黑皮的人包销茶叶,他们买的茶叶已经足够喝一年了。我知道小黑皮的大名,但从未见过他,只晓得他也坐过牢。老板们不买我的账,我心里有气,说我卖茶叶只是为了混口饭吃,如果我吃不饱饭,大家的日子都不太平,让他们好好考虑。
我在企业老板那里没做成一笔茶叶生意,白流了一身臭汗,小黑皮却找上门来兴师问罪。小黑皮长得一点也不小,他站在我面前时,我觉得天空暗了一下,感觉自己矮了一截。小黑皮脱下上衣,展现他五彩斑斓的文身,左文青龙,右绣白虎,胸口是个狰狞的怪兽头。他斜着眼睛看我,像是打量一头待宰的动物。小黑皮瓮声瓮气地对我说,我打听过你的来历,虽然坐过三次牢,可每回都是小打小闹,在江湖上站不稳脚跟。我只吃过一次官司,但我用刀把一个仇人的肚子捅了个窟窿,叫他终生残废。谁想抢我的生意,我照捅不误,你想不想试试?小黑皮说着话,两只眼睛像两把刀,在我身上剜来剜去,像在选择下手的部位。我被他看得全身起鸡皮疙瘩,一点反击的勇气也没有,便低声下气地对他说,大哥你误会了,我不知道这是你的生意,我不卖茶叶了。
我把一百斤茶叶原封不动地背回劳改农场,请求退货。队长不同意,说这好比嫁出去的闺女泼出去的水,哪有退回来的道理?我们的奖金与销售挂钩,你可以欠款,但不能退货。我想队长的脑子是不是进水了,我送回茶叶是出于好心,若是我拔脚开溜,欠款不还,以后你找谁要钱去?队长劝我别急,说万事开头难,茶叶生意不好做,你改做其他的。小山东也出狱了,前几日还到这里打听苹果行情。我这里有他的电话号码,你们是狱友,合作一下未尝不可。队长带来了福音,我立即与小山东联系。这家伙在电话里兴奋地叫嚷,说他早想跟我联系,一起创业吧。
小山东办事利索,他押着一辆大卡车,装来满车的苹果。我们租了一个小仓库,暂时安放苹果。小山东对我说,苹果是他家乡的土特产,价钱特贱,他一分钱也没花,便把苹果赊来了。只要我脱手一半,就能捞回本钱。小山东把推销苹果的事全部委托于我,他继续到各地联系狱友,把一车车的苹果押送过去。
我的如意算盘再次打错——苹果居然卖不出去。我先是到镇上的工厂推销,对那些老板说,苹果是山东产的,味道好,价钱公道,给厂里的工人们当福利最好。老板们却不买账,对我说他们不需要苹果,工人们的工资够高了,再给他们发苹果,不是他们给老板打工,而是老板给他们打工了。这些老板真是抠门,一箱苹果不过二三十块钱,他们也不肯掏腰包。工厂老板不要,我转向水果小贩,想批发给他们。我对小贩们说,你们买我的苹果,不但便宜,还省掉了去水果市场进货的车费,一举两得。想不到这群惟利是图的家伙也不买我的账,他们对我到工厂推销苹果早有意见,说我断了他们的财路,所以他们联合起来,抵制我的生意。没办法,我去找王山,请他帮忙想办法。王山听完我的诉苦,咂了好一阵嘴。他两手一摊,说这事难办,苹果是要吃进嘴里去的,人家不肯张嘴,我们又不能硬塞进去。你事先为何不征求我的意见,卖什么苹果。哎,这步棋走错了。
苹果不比茶叶,时间久了会烂。站在小仓库门外,我已闻到日渐浓郁的酒香。这么好的苹果,我眼睁睁地看着它们发霉变烂,最后成为一堆黑色的烂泥。仓库老板把我臭骂了一顿,说我污染了他的房子,妨碍他日后的生意。早知道这样,他宁可让仓库空着,也不愿租给我。我也成了一个腐烂的苹果,身上全是口子,却没一个出气的,任凭他百般挖苦,也不还一句嘴。这也好,我赖掉了清理仓库的人工费。
小山东得到消息赶过来时,我们租用的仓库已经清理干净,连一丁点苹果渣也没有。由此小山东怀疑我作假,卖光了他的苹果却想赖账。小山东对我说,大哥你缺钱尽管讲,生意上的钱还是算清楚为好。我哭笑不得,反复申明没有欺骗他,如果不信可以找好多人来证明。小山东摇头,冷笑说他在这里人生地不熟,我就是拉个鬼来也能充人。为什么其他狱友都能卖掉苹果,或多或少赚点钱,而我连本钱也捞不回来。就是把这一卡车东西喂猪,也能割到几百斤肉。但这些苹果就像被孙悟空用乾坤袋卷走了,什么都没剩下,所以这里面肯定有问题!我哭丧着脸,向小山东解释说,我和其他狱友不同,我是个没用的人,你不知道在这个镇子上混有多难。小山东脸上浮着黑气,硬邦邦地说,我不管你有多少难处,今天不给个说法,你休想跑掉。我问小山东,到底要给怎么样的说法?小山东目露凶光,咬牙切齿地说,要么给钱,要么废掉你的一根手指,这是我们老家的规矩,回去后我也好有个交代。
一文钱逼倒英雄汉,钱是男人的春药,没钱的男人硬不起来。我被小山东逼到了绝路,只有拿身体的一部分还债。我举起菜刀,剁掉了右手小指。这节指头充满了弹性,脱离我的手掌时活泼地跳动了几下,随后变灰变白,安静地躺在桌角。整个过程很简短,快得让我没有时间思考。我的大脑一片空白,因此也感觉不到疼痛。小山东的脸色像我的断指,一片苍凉的灰白,他颤抖着声调说,大哥,对不起,别怪兄弟心狠。随后他取出一张餐巾纸,包裹了我的小指,扬长而去。
我去卫生院包扎伤口。当医生得知我用刀砍断自己的手指后,拿笔的手一哆嗦,手肘一弯,把旁边的墨水瓶碰翻了。消息传出后,所有的医生护士,还有医院的病人们,都争先恐后地跑进来看热闹。我英勇的自残壮举在当天轰动了全镇。
王山第一个跑到医院来慰问我,他给我买了好多水果和营养品。王山夸我是好样的,有男人的血性。接着他大骂自己洗浴中心的保安,说这个家伙是骗子,根本没当过武警,更不要说给中央领导当过保镖,除了一身死硬的肌肉,没半点功夫。前天晚上几个小流氓来捣乱,这家伙没挡住,差点被砸了场子。王山说这个保安已经被他开除了,想请我去当保安,待遇从优。王山这么关心我,我还有什么可说的,当场答应了他。
我有了正式的工作,每天在王山的店里上班。我坐在收银台边上,看报抽烟,顺便欣赏漂亮的女人。这真是个好差事,不用动脑筋,也不费力气,每天傻乎乎地坐在那里也能领到工资。我想戴副手套,把残缺的右手掩盖起来。王山不准,他说我的特长就是那只右手,最好把手平放在桌面上,让每个进来的人看个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王山的意图我领会了,我开玩笑说,要不要拿把砍刀放在一边,再做个广告牌?王山听了哈哈大笑。
月底领工资时,我发现自己只拿到一千块钱,便问王山为什么?我的前任可是两千块。王山向我解释说现在是生意淡季,浴场效益不好,以后会给我加薪。他还教导我,说凭我现在的实力,可以搞多种经营,四面出击,各处开花。像水果、蔬菜、茶叶等生意,什么都可以做,赚钱的大好时机真的来了。我不用天天到洗浴中心上班,有空来喝杯茶就行,工资他照发不误。
我又到劳改农场批发茶叶。队长像巫婆一般露出神秘的微笑,说他早就预料到有这一天,怀才就像怀孕,日子久了才能看出来,我属于大器晚成的一类,好日子还在后头。我在队长的祝福声中背着一百斤茶叶,就像背着一袋子希望,奔向了我生活的小镇。
王山的分析很准确。我把茶叶背到镇上的各个工厂,门卫都不敢阻拦我,任我气势汹汹地闯进厂长办公室。那些老板也不像上次那样推三阻四,连价钱也不问,爽快地甩出几张百元大钞,买下四五斤茶叶。我只花了两天时间,就卖光了茶叶,足足赚了一万多块钱。我做梦也想不到赚钱会这么省力,就是一杯茶一支烟的工夫,我把一个普通工人一年的辛苦钱刨进了腰包。我卖光茶叶的第二天,接到了小黑皮的电话,他拍了我一大通的马屁,夸我是个英雄好汉,有本事,讲义气,他想跟我结拜为兄弟,合伙做茶叶生意,收入四六分成,他拿四,我拿六。小黑皮的声音透着胆怯,像是刚出道的青皮后生。他甘拜下风,我也不客气,恶狠狠地回绝了他。我对他说,你用刀把人捅个窟窿有什么稀奇,有本事你也剁掉自己的一根手指,如果这样我把茶叶生意全部让给你。小黑皮在电话里沉默一阵后,轻轻地说了声对不起,随后挂了线。
打开了茶叶销路,我乘胜追击,又和小山东联系,拉来山东苹果,推销给各个厂家。王山说得好,资本家都不是好东西,拼命吸工人们的血汗,我们要想尽一切办法榨取资本家的钱,也算是劫富济贫,实现共同富裕。有钱好办事,小山东拉来苹果,我立马付给他现金,绝不赊账。我对小山东说,过去的事就不要提了,发展是硬道理,我们要一切向前看。小山东一个劲地点头,朝我翘起大拇指说,大哥,认识的人当中,我最佩服的就是你。
我残缺的右手真是个金字招牌,不但能招来钱,还招来了女人。王山说我已经立业,现在该成家了。有个老板为他的痴呆儿子招了一门亲,女方的父母见钱眼开,答应让那个傻瓜做他们的女婿。而姑娘一百个不愿意,自己想找个男人嫁了,只要不是白痴她都肯嫁,而且不要一分聘礼。王山问我想不想要这个姑娘?我说这简直是天上掉下个林妹妹,哪有不想要的道理。王山立即找人联系,安排我和姑娘见面。真像戏文里唱的那样,眼前分明外来客,心底却是旧时友。我们初次见面,便两情相悦,一见钟情,当场订了终身。姑娘领着我进了她家,我开口第一句话便把未来的岳父岳母吓倒了。当时我扬起残缺的右手,一字一顿地对他们说,我就是砍自己手指的人,如果你们不同意我们的亲事,我在你家再砍一根手指。
现在,我有了钱,也有了老婆。我母亲激动得直掉泪,说这是她每天拜佛念经求来的幸福。我听了暗笑,心说拜佛念经有什么用,幸福是我用自己的手创造的。村里人一见到我,脸上堆笑比闪电还快,口口声声叫我老板。我心情好时应一声,扔给他们一支烟;心情不好时绷紧脸不予理睬,他们也不介意,仍傻乎乎地朝我笑着。我没花一分钱就娶到老婆,并不等于这女人不好。我可以负责任地告诉大家,我的老婆还是处女。如今社会处女比处长还难找,但我找到了,这真是天大的惊喜。新婚之夜,老婆询问我的家产。我对她说了银行存款,并说明这是断指的功劳,绝不是母亲拜佛念经的结果。这个少见世面的女人惊叹说,这哪里是断指,分明是棵摇钱树哩。我呵呵地笑,抚摸她滑溜溜像鱼一样的身体,正想再体会一次高潮,这个少见多怪的女人又开口了。她说如果有人比你更狠,砍断了两根手指,以后你还能在这个镇上混下去吗?她的话像一根钢针,刺破了我鼓胀的勇气,我的性欲顷刻之间烟消云散,身体一点一点地变凉了。老婆没感觉到我的反应,很快进入了梦乡;而我却彻夜不眠,反反复复思考老婆提出的问题。是啊,如果有人跟我较量,砍断了两根手指,我该怎么办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