伍元新
父亲是个不太安分的庄稼人,农闲常去外面跑点小生意,每次出门,都邀上同是生意人的老弯做伴。日子一久,老弯自然成了父亲的好朋友。一次,父亲和老弯在小垭口一家鸡毛小店喝烧酒,两人都喝得昏头昏脑的时候,父亲突然开玩笑说,弯哥,你不是养有三个如花似玉的妹仔吗?我儿子长得像条水牯牛似的,把你家妹仔许一个给我做儿媳妇吧。老弯趁着酒兴,未加丝毫考虑便说,打亲家呵,好事,好事,三个妹仔任你挑一个吧。父亲随口说,那就挑老二芝吧。两人一高兴,接着又喝酒,直到老弯醉倒才罢休。
那年我八岁,芝十一岁,用当地的说法,我和芝算订了娃娃亲,两家父母互称亲家,遇上红白喜事,你来我往,成了亲戚。我家和芝家只隔着几条麻花似的田埂,站在我家门口,不用踮足就能望见芝在院坝撒包谷喂鸡。我们虽是农村小孩,但都不算太傻,特别是芝,知道自己长大要当我的婆娘,有时赶场天碰着,总把绯红的脸扭到一边。但后来我们又偏偏进了同一所村办小学。按老弯家境,旧社会农家女孩子是不能上学的。可我父亲对他的亲家说,我家三代单传,儿子长着一副官相,即使家里砸锅卖铁,也要送他去省城上个大学,因此,未来的媳妇也必须有点文化,这样才般配。老弯似乎也相信未来的女婿是做官的料子,便依了我父亲,把女儿送来和我在同一所学校读书。
这里距陈毅元帅的老家不远,学校是利用陈氏宗祠改建的。陈家是大姓,有钱人居多,有不少人家的儿女都在外边读书或做官,因此我的同学大多姓陈。学校属官办,学生除自己买点课本或作业本什么的之外,是不用交学杂费的。但学校条件很差,一至三年级共一个教室,老师上完一年级的课,再上二年级的课,接着才上三年级的课。芝比我上学晚,我读三年级,芝正好读一年级。我们在同一个教室,却从不说话,不说话也罢,她还常常躲开我,偶尔狭道相逢,她二话不说,扭头就走。那阵我已经知道娶婆娘是干啥的了,就很生气,心想你这假正经的,你以后不进我家的门啦?你不和我上床,不给我生崽儿啦?
我和芝订亲的事,我们班的同学大都知道。有个小名叫芋子的同学,转弯抹角算起来,我该叫他表哥。有天表哥问我,芝不是和你订过娃娃亲的吗,她怎么不和你说话呢?我说,她害羞呀。表哥说,你和她亲个嘴吧。亲了嘴她就是你的人了,就不再害羞了。我不懂啥叫亲嘴,表哥一边给我解说,一边给我示范,说娶婆娘第一夜都是要亲嘴的,否则她就不让你上床。所谓示范,就是表哥搂着我亲嘴。表哥是黄斑牙,又有口臭,他和我亲嘴,在我嘴上留下一股臭气,我感到一点意思也没有。但从此我的心活起来,望着芝满口白牙,像珍珠糯米似的,就想芝的嘴一定很香,就更想和她亲嘴。
这学校毕竟有一百多学生,要想单独和芝在一起是很难的。有次芝独自去上厕所,我也跟了去,想等她出来时,趁她不备,搂着她亲一下再说。不知是她有预感,还是后脑勺上长了眼睛,她蹲在厕所就是不出来。我等不及了,也跟着进了厕所。那厕所虽然分了男女,但中间只是用破木板隔的。我从木板缝里偷看她雪白的小屁股,就掏出小雀雀对准隔板刷刷地冲了一泡尿。她在隔壁大哭大叫,说,我知道你是谁,我要去告老师。吓得我躲在厕所半天不敢出来。后来,她没有去告老师,但见着我就用眼睛瞪我。奇怪得很,她瞪我的样子特别美,特别讨人喜欢,我想和她亲嘴的欲望更加强烈了。我下决心一定要和芝亲嘴。我牢记着表哥的话,只有我和芝亲了嘴,芝才算我的人,我讲什么她都听,我叫她干什么她就干什么。我担心我的嘴脏了她,便经常偷着用盐巴洗嘴。我问别的同学,我嘴臭不臭?人家说,不臭也不香。我们校园里有棵古老的桂花树,那时正是金桂飘香的季节。我拾起散落在地上的桂花,在嘴里慢慢咀嚼,渐渐地,我自已都闻到我嘴里有股香气了。恰好当时芝家里的大花狗下了一窝小狗崽,这消息是我妈告诉我的,她要我见到芝,向她要一只小狗崽,而且指定要小母狗。我暗想,单个儿见芝的机会终于来了。有天下午放学,我提前来到芝回家必经的一个三岔路口,躲在一棵巨大的黄桷树后。当时太阳刚刚落山,芝披着金色晚霞慢慢朝我走来。本来,我想叫住她,先谈要狗崽的事,趁她不注意,再亲她。可是当她走近我时,她那黑里透红的鸭蛋脸和满口白牙,把我的魂一下摄过去了。我不顾命地扑上去,搂着她。可她比我高出半个脑袋,我仰着脖子,撮着嘴朝她的嘴亲去。可惜没有对准,只亲着她的下巴。我踮着脚尖,瞄准她的嘴唇……可她用力推开我,并顺势在我脸上狠狠地抽了一记耳光。我捂着发烫的脸庞,大声说,芝,我要狗崽。芝瞪着我说,要你个脑壳,说完,哭着头也不回地走了。
芝把这事告诉她妈,她妈又告诉我妈,很快,两家的父亲知道了。我父亲思想开通,说娃娃家闹着玩,算啥大事?可我那未来的老丈人老弯,却不依不饶。尽管我妈说尽好话,他还是坚持不让芝再去上学了。
这样一来,我就更难见到芝了,心里有时还产生一丝淡淡的惆怅。在当地,我家生活还是比较好的。但勤劳的父母,总希望自己的儿子也应当是勤劳的。因此,每逢寒暑假,不,就是平常放学回家早一点,父母也总要找些事情给我做。我做得最多的就是放羊。有天傍晚,我牵着我家那头母山羊到河边吃草。我们这里是穷地方,但山水特美。我敢说比现在城市公园还美。美就美在它四周是一片绿色,山绿,水绿,人和山羊置身其中,似乎也变成绿色了。我背靠着一棵弯曲的麻柳树,仰望着蓝天上变幻的云彩,心里感到惬意极了。于是我就拖着嗓子唱起大人们爱唱的那支山歌:高高天上飘白云,我把幺妹儿娶过门……就在这时候,忽然一只黑色的公山羊从附近柳林里闪电般地冲过来,毫不客气地趴上我家母山羊的背脊,动作起来。农村少年的性知识,大都是从家畜的交配中得来的。那年我十二岁,还是一只尚未开叫的小公鸡,但从大人平时的言谈中,也清楚这是怎么一回事的。我津津有味地看着,还拍着手欢叫:加油,加油呀!可这时候芝握着半截斑竹竿,叫骂着追过来,硬把公山羊赶开了。我至今还记得公山羊那愤怒的刺人的眼神,而我家母山羊并未因为遭到突然袭击而感到委屈,反而用一种含情脉脉的眼光望着远处烦躁的公山羊。我和芝都没有说话,也没互相对望,说不清为什么,我开始恨起她来。
不久,解放军打进四川,我父亲和老弯在家乡临近解放最后一次外出做生意。还是在早先那家鸡毛小店喝烧酒,两人都喝得二昏二昏时,老弯突然叫着我父亲的外号说,老侃,我要悔婚,你儿子是他妈个二流子……
解放后,我家土改时划为富农,芝家是下中农,日子比我家好过,芝常背着大人给我老娘送点吃的用的去,老娘夸她心肠好,记情。后来芝嫁给那个曾怂恿我和她亲嘴的芋子,成了我远房的表嫂。我回家探亲见过她几次,都有点不好意思。
那是大跃进年代,我们制图课老师,在上制图课时,不愿搬动讲台上的大小模型,让我们一班和二班互换着上课。和那些牛高马大的北方同学相比,我这小不点儿只有坐前两排的命。我在一班坐的是二排三号,搬到二班还是坐二排三号。我不是个坏小子,但我承认我不太安分,甚至有点小调皮,换教室的第一节课还未上完,我假装找橡皮擦子,轻轻揭开了桌盖——乐得我差点叫起来,原来桌斗里有一本我借了两次都未借到的小说《约翰·克利斯朵夫》。这堂课我再也没心思听了,好不容易熬到下课。我偷偷把书塞进我的书包里,顺手用铅笔在一张纸上写着:“对不起,借你的小说一阅,下堂课还你!”到下堂课,我不声不响把书还了回去,但回到我自己的教室,我发现我桌斗里的《海明威小说选》不在了。取走我书的人同样留下一张纸条:“对不起,借你小说一阅,下堂课还你!”我们就这样,互相借书,还书,再借书,再还书,而这一切,只有我们俩心里明白。
我想探究个明白,这位和我一样喜欢看书的同学是男是女?有天下课以后,我没有急着走开,待他们班的同学全部进入教室,落座之后,我才在窗口偷偷一望,惊得差点叫出声来,原来和我互相借书的是“二转子”(混血儿)乌娜古丽,这“二转子”是骂人话,平时是不准叫的。她们班的同学有的叫她乌娜,有的叫她古丽,她都甜甜地答应。她的家在新疆天山脚下一座美丽的小县城,她是汉人,母亲是当地的俄罗斯族人。古丽不光人长得漂亮,舞也跳得极好。我记得有这么一件事,大概是学校的国庆晚会吧,古丽她们班八位女同学上台跳了《春到茶山》,这是个云南民间舞蹈,领舞的裙子很特别,其实是一幅被盖面。谁知跳着跳着,这个自称来自貂蝉家乡的领舞者,裹着身子的被盖面掉了,露出了光溜溜的穿着条短裤的屁股。台下几千同学顿时笑得前俯后仰,领舞的女同学羞得赶紧跑向后台。其他同学也羞得想跑,只有古丽镇静,只听她轻轻叫了一声:“向后转!”把排在最后的她变成领舞,硬是带着大家把那支舞跳完。下场时,她独自留下来,朝台下深深一躬说:“对不起大家,为弥补刚才的失误,我给大家跳一个我家乡的独舞!”接着她给大家跳了一个俄罗斯舞,她的舞姿优美动人,她的人品,她的责任感给全校师生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当我知道和我互换书看的是美丽的乌娜古丽时,我的心不禁狂跳起来。过去只知道她舞跳得好,没想到她还这么喜欢看书。尽管我谈过两次恋爱,假若要用花来作个比较,那么老家的两个女友只能算我家乡田边地角开放的桃花、李花,而乌娜古丽则是雍容华贵的牡丹和玫瑰。不说她高挑的身材,靓丽的衣着,单看她那一对蓝茵茵的大眼睛,也够摄人心魄的了,我真有点望而生畏,不由得胆怯起来。但我毕竟是个文学青年,那种好奇,那种探索精神,给了我足够的勇气,我决定向她发起试探性的进攻。有天在她们教室上课,我故意在她抽斗里留下一张字条,“古丽同学,实在对不起,我不知道那张桌是你坐的,更不应当未经你的允许拿走你的书……”
在我们教室上课,她给我回了一张字条:“作家同学,读书人窃书不算偷,没事没事……”我们在门前走廊上见着,相视一笑,这就算认识了。我暗恋着她,她能对我一笑,能和我说一句话,我就感到很满足,很幸福。
我们由交换看书,到交换学习心得,每天晚上,都在学校图书馆阅览室相会。我去得早,就给她占一个位置;她去得早,我就把一把椅子拉到她的身边。我在报刊发表了几篇小说和散文,我编的独幕剧在市里演出获得过创作一等奖,在学校也算是小有名气的作家。尽管她聪明绝顶,美若天仙,能歌善舞,但我也有自己的优势,我也有若干强项走在她前面,绝非等闲之辈。于是我想入非非,心想若能和她相爱,那可真是男才女貌,珠联璧合。和她在一起,我们总有说不完的活,我那枯竭的情海又被激活起来,爱情的火焰烧得我坐卧不安。终于我沉不住气了,有天晚上,我们一道从图书馆出来,我偷偷把一张事先写好的纸条塞到她手里,上面写着:“古丽,我喜欢你,我们交个朋友吧!”古丽在路灯下把纸条展开看了,一句话没说扭身就走了。三天之后,我的班主任把我叫到她的办公室。这是一位满脸横肉的大个子山东女人,她把我写给古丽的纸条掏出来往桌上一拍,冷笑说:“嘻,作家呀!你浪漫呢,知道追求女孩子啦!你才多大?不好好读书,你这作风真是成问题,给古丽道歉去!”她哪里知道我已经谈过两次恋爱了!我当然不会去向古丽道歉,但这以后我们疏远了。让我又爱又恨的乌娜古丽啊!我和古丽半年没有来往,互相见面都把脸扭开。
那年学校文工队扩大成市业余文工团,大家捧我当了副团长兼编导组长。我一上任就成立了话剧队,布告贴出,第一个报名的就是乌娜古丽。我是主考官之一,我不光支持她参加话剧队,而且还力排众议任命她当了副队长,其实她的普通话说得极不标准。排戏大多是夜间进行,我和古丽几乎天天见面,彼此却装着刚认识,互相很少说话。但我多次发现她在偷着看我,自然我也偷着看她。她知道自己普通发音欠准,常翻着一本拼音字典默默背诵台词,我被她的刻苦精神深深感动了。
当时,学校正在大炼钢铁,白天,我们冒着刺骨的寒风,坐在渭河滩上,望着混浊的河水,用脸盆淘着河砂里的铁粉,尽管冻得手足发麻,但我们都充满热情,长长的河滩上歌声此起彼伏。学校为了鼓舞师生干劲,要我们文工团搞一台歌颂大跃进的节目,于是我根据同学们的先进事迹,创作了独幕话剧《大河作证》,由我自任导演,剧中的女主角自然是由乌娜古丽担任了。这出戏在学校演出,大受师生欢迎。不久,省城举办全省大学生文艺会演,《大河作证》荣获戏剧类创作一等奖和表演一等奖,乌娜古丽荣获此次会演唯一的表演特等奖,学校特地为我们召开了庆功会。从这以后,乌娜古丽对文工团的活动更热心了。我们学校周围有几家棉纺厂,我们文工团常去慰问演出。节目演完,演员们卸完妆就走。我是文工团负责人,得留下来陪着搞剧务的同学收拾服装、道具什么的。古丽不是剧务,但每次她都留下来,主动帮着收拾东西。她干得认真、仔细,生怕遗漏什么。团里开总结会,我提高声音表扬她。她半闭着眼睛把脸扭到一边,但我见她嘴角挂着微笑。
转眼间,我们就要毕业了。我们学校有不少新疆、内蒙和宁夏来的少数民族同学,学校不提倡但也不反对同学间谈恋爱。我们的班主任在谈话中还暗示,有谈恋爱的要赶紧公开,在工作分配上还可以获得一定的照顾。即分在同一个单位或同一个城市,以免婚后分居、调动给国家和个人造成不必要的麻烦。这是一个非常人性化的举措,但我却一时没了主意,我和乌娜古丽算不算谈恋爱?鉴于上一次失败的教训,尽管我深深地暗恋着她,但却迟迟不敢再次向她提出。没有得到她的首肯,这叫什么恋爱?那些天,我茶饭不思,夜不能寐,走路脚软软的,讲话也没了精神,有天在文工团开会出来,她轻声问我:“以往你讲话,高亢激昂,今天怎么了?你病了吗?”我回答:“是病了。”她又问:“什么病?”我没好气地说:“相思病。”她“扑哧”一声笑了,压低声音问:“你想谁了?我帮你说去!”我本该乘机说:“我想你!”我承认我不够爷们,终归没敢说出口。我想想,还是让她先说为好,于是,我故意给她讲起我们班主任希望恋爱的同学公开恋爱关系的暗示,我盯着她,想看看她脸色的变化,可她却毫不惊诧地说:“我们的班主任可没有那么开通,本来就该这样呀,我爸和我妈在大学里相识恋爱,结果分在两处,我都快三岁了,两人才调到一起。”我实在没有什么好说的,于是转身走了。没想到,她当晚便给我送来半瓶喝剩下的五味子糖浆,说这是专治失眠症的,她喝过,挺管用的,要我马上喝下,说过几天就要毕业考试了,千万不能病倒。
见她那么镇静,我暗想,她是不是有了心上人,或者压根儿就不想找朋友?我早看出,文工团有几位条件比我好的男同学,虎视眈眈地在打她的主意。于是,我不动声色地暗中观察,见她还是和以往一样,走路高昂着脑袋,头微微地偏着,一只辫子搭在胸前,就像公园水塘里骄傲的白天鹅。不知为什么,我实然来了精神,一阵神经质的冷笑之后,我狂妄地想:“连我都不敢追她,看谁还敢?我可是学校小有名气的作家呀,更何况我们已有一定的感情基础!”
这么想,我的心绪渐渐平静下来,眼前正进行毕业考试,再过半月,就要分配工作了,时间紧迫,若失去这最后的机会,将遗恨终身,于是我决定横下一条心,向她发起最后的攻势!
机会终于来了,临近分配工作的一天晚上,我们文工团几个同学去文化宫观摩一场话剧表演,实际上,整个演出期间,我都在思考着怎样开口说出第一句话,要是遭到她的拒绝,我又该怎样撤退,反正我是豁出来了。
散场以后,我故意叫乌娜古丽留下来,我有话和她说。我这样做的目的,就是要让随行的同学看看,我们在谈恋爱。因此,我叫她的声音尽量显得亲切、温柔。她微笑着,顺从地答应了。
这是关中地区最美的一个夜晚,皓月当空,路边草丛中求偶的虫子发出欢快的叫声。我们沿着学校门前的一条清澈的小河,缓缓行走。在一棵高大挺拔的白杨树下,我停下来,把背靠在树干上。我按捺不住内心的激动,一把抓住她的右手,我用力过猛,以为她要反抗,要把手缩回去,她不但没有,反而顺势把身子扑在我身上。她的个子比我高出半个脑袋,我的额头正好顶着她柔软的乳房,她索性将双手搂着我的肩膀,我犹如一只小猫躺在她温暖的怀里。我静静地听着她“砰砰”的心跳,却忘了早想好的该和她说的第一句话。我幸福地闭着双眼,差点昏过去。幸好她在甜蜜地低语:“你不是有话要对我说吗?其实我猜到你要说啥?”唉,不知怎么,当时我竟傻头傻脑地回答:“古丽,你为什么要告我?你说呀,你为什么要把我写给你的纸条交给我们班主任。乌娜古丽,你知道吗,我是多么喜欢你,爱你呀,你为什么要伤害我呢?”古丽把头埋下来,下颏抵着我的头顶,轻轻哭泣起来,她说:“是我糊涂,撞上鬼了,你骂我,打我一巴掌吧!”我哪里舍得打她,我说:“乌娜古丽,你掏句心里话,你喜欢我,爱我吗?”古丽说:“喜欢,非常喜欢,你发表在报刊的每一篇作品,我都细细读过,你巧妙的构思,优美的语言,让我心潮涌动,久久难平,可是当你提出要和我交朋友时,我又动摇起来,你知道吗?我爸爸是大学体育系的老师,他身高一米八五,像草原上奔驰的骏马,我妈妈是地区文工团的舞蹈演员,她不但舞跳得好,而且是全团公认的大美人。我要是给他们找一个矮小的四川女婿,他们会怎么想呢?”我终于明白了,我说:“就为这个吗?”她拖着哭腔说:“难道这还不够吗?我都被折磨得快死了!”
我们没法再说下去,那晚我们分手以后,我通宵失眠,天亮时,我才想起我曾在一篇科普文章上看到,人在少年时期,可以通过身体锻炼,特别是吊单杠、玩吊环,来促进身体的生长。于是,只要有空,我就奔向操场,玩过两天,我猛地一想,真傻呵,就算吊单杠、玩吊环能长高,那要等到什么时候?我们离毕业分配不到半个月了呀!我忽地想起老家一位女同学给我讲的一个故事,说她读大学期间,她们班里有一个很有才气的男同学,但就是个子矮小,可他偏偏爱上了班里一个被誉为校花的女同学,这女同学身材苗条,个头足足比她高出大半个脑袋,他向她表示爱情,自然遭到她的婉拒。他不甘心失败,认定有本事的男人大多是矮个子,于是他就去查询资料,最后证实古今中外的许多伟大人物都是矮个子。他把这些资料抄给那位女同学看了,这位女同学不知是相信了资料上的话,还是被她的真情所打动,最后接受了他的爱情。
我受这故事的启发,信心倍增。我通过班里一位同学的小姨(她是学校图书馆副馆长),借得各种公开图书和内部资料,后来,我终于考证出,世界上的伟大人物,大都是矮个子,诸如马克思、恩格斯、列宁、斯大林、罗斯福、丘吉尔、孙中山和鲁迅等人都是矮个子。反面人物,拿破仑、希特勒也是矮个子。更有趣的是,我发现这些伟大人物的夫人都比她们的丈夫高。宋庆龄比孙中山高,许广平比鲁迅高,燕妮比马克思高。我还从一本回忆录里查到,伟大的科学家居里夫人,竟比她的丈夫居里高一点五厘米。还有一篇文章,以营养的角度对这个问题进行了论证,他以人穿衣为例,说人体高大,做衣服用布就多。人吸收营养是有限的,要分一部分营养去供养高大的肢体,那么供养脑袋的营养自然就少了。别看人的脑髓重量不足人体的4%,但它消耗的营养,却占人体总需营养的24%。脑袋营养不良,就会造成弱智。所以,人们说“四肢发达,头脑简单”,就是这个道理。
我找到了“科学”依据,高兴得发狂。我连夜给她写了一封信,我重申我喜欢她,我爱她,没有她,我的生命就失去了意义。信的后面,我认真写出我考证的“成果”,为了让她深信不疑,每条材料我都注明来自某本书、某一页。最后,我半认真半开玩笑地加了一句:“别看我未来的岳父大人(你爸)身材高大威猛,但他的智商肯定没有我高。时间将证明我是对的。”
谁知,三天以后,一个关于我的大笑话,不,在当时应当算是个大“丑闻”迅速传遍了全校。原来那天乌娜古丽回宿舍看完我的信,笑得倒在床上打滚,同宿舍的同学把信夺过去看了,消息传出,轰动全校。我们班主任还是那个五大三粗的高个子女人,她马上把我叫去,拍桌大骂:“你好大的胆子,竟敢拿马克思、恩格斯等伟大人物和你相比,你这个‘小反动’,你怎么不说你是希特勒呢?你马上写检讨,要深挖思想根源!”乌娜古丽也受到她们班主任的批评,责怪她不该和我这个“反动狂徒”交往。自然我们的工作分配也受到了不少影响。毕业以后,我被分配到云贵高原的一家乡间小厂,她则被分回新疆伊犁工作。一次她去边境一个县城出差,遇上前苏联策划的那次边境叛乱,她被挟持到边境那边,从此杳无音信。
唉!我的乌娜古丽,你在哪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