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 牛

2011-08-15 00:49刘新林
山花 2011年18期
关键词:小牛犊稻草小林

刘新林

雪开始停了,堤下冒出两个人头,怪阴森的。

那女的对男的讲:“都快三月了,还下雪,耕不耕?”

“不耕你吃啥?”

“牛也不见啊,咋耕?”

原来自秋收以后,村里的牛都一块放在半里坑的深山里了,如今可是难寻。

“自然是要找的。明天小林不上课,找去。”男的语气坚定。

小林在村里上小学,虽然是四年级,但因为要住校,只有放礼拜才空闲。小林所在的小学不大,因为远近有几个村子,学校才建在村与村的中间,四周都是农田。一学期过去,尽管有些苦闷,小林还是习惯了早上不用牵牛去吃草。好在还要早起,这一点他是喜欢的。下午小林回来,径直往牛牢里探,兜了个圈圈才进屋。牛自然是没有的,他往敞开着的门上放了放“水”。往常这个时候,小牛犊总是冲向母牛,挤在前面,嘴张开着,吧唧吧唧个不停,小牛犊往前,小林退后,小林退后,小牛犊往前,尿湿裤子是常有的。有一次小鸡鸡差一点被母牛舔了去,因了小牛犊的缘故,他才能抽身离开。想着这些,小林就很兴奋。不知道山里冷不冷,路滑不滑。想起去年冬天他就心慌,那时小牛犊才三个月,小林本来打算自己照顾它过冬,可爸爸一声不吭就放它们进山了。开春时节,和爸爸去寻牛,他走在前面,一路未停,奔了五里路,看见小牛,他跑过去亲个不停,嘴上粘了很多牛毛。爸爸笑他,“小伙子长大了。”

今年的小牛犊倒真长高长壮了哩。

家里早就生了炭盆,几个奶奶照旧围坐在那里,不见爸爸妈妈。他跑进房间,放下书包,找出黑色的高筒靴,垫了几根稻草,没来得及穿袜子,隔壁的八仔就他叫出去打雪仗。小林没去,他跑进自家堆放柴火的仓里,挑了一担晒干的稻草,一把铺在牛牢里,小牛犊睡的角落铺得特别厚。铺好后,他坐在牛牢里,散开另一把,先织了几根绳子,然后把其余的稻草编织在绳上,一会儿工夫一件稻草衣服就做好了。这时天已经黑了。

“真香,放了大蒜,还有八角,准是爸爸在炒菜”,小林走在墙檐外,乐了。每次小林回来的第一天,总是爸爸下厨房。他估摸着爸爸有什么事情要告诉他。“真的,今天爸爸放的是猪油,平时他可舍不得。”一阵猪油的暖香味熏来,真让他高兴。

爸爸给小林做了猪肉银耳汤,妈妈抹干净方桌,摆好筷子,小林已经坐在桌旁了。看架势,今天他不用洗碗,妈妈和颜悦色的。爸爸最后一个上桌,小林想起了爸爸的酒壶,跳下桌子就去揭开灶台的后盖,爸爸不让他拿,小林递了一块湿布巾给他,往常小林总是义不容辞地做这些事情。今天不一样,小林知道,可他不知道到底有什么不一样。

爸爸虽是最后一个上桌,但还是由他先动筷子。但这筷子夹的猪肉和银耳却放在了小林的碗里,小林见爸爸高兴,要了些暖冬酒。他明白爸爸的心思,小林的心实在有些颤啊。今天爸爸和往常不一样,说了很多话,说今年又承包了谁的田啊地的,知道他今年准备多种田,大干一把。小林没怎么听进去,酒太辣了吧。但有一句话他听得真切:明天进山寻牛。

晚上,雪又下了些,轻飘飘地贴在小林脸上,寒冷赶着小林进屋睡觉去了。

灯下,裹着笨重的棉被,小林望着天花板上的光影,一条条,好像在动。其实并没有风,窗已经糊上了。听见楼上的老鼠在粮仓里跑,小林学猫叫。头缩在被子里发不出声音,小林一跃而起,叫了四五声。粮仓里本来只是响动,尚没有上升到骚乱的等级,这时恐怕是老鼠大逃亡了。虽然学得挺像一回事儿,小林没有立即躺下,他知道对付这些“刁民”要有耐心,又学了四五声狗叫才躺下。躺在床上,忽然有些寂寞,他似乎听到“哞哞”的声音。其时并没有牛叫,连鸡鸭都进宿了。大概思念能穿透黑夜的帷幕吧,总是出现这般似是而非的情形。

老鼠这东西就是可恨,没听见猫叫,就上梁做起君子来。小林想,既然这招不行,好鸡不同鸭讲,好狗不跟鸡斗,他便学起了牛叫。时间长了,这招也不管用了。小林不管,依然学着牛叫,以为很动听。听着自己的声音,小林想起了语文老师的朗诵:

江草秋穷似秋半,十角吴牛放江岸。

邻肩抵尾乍依偎,横去斜奔忽分散。

荒陂断堑无端入,背上时时孤鸟立。

日暮相将带雨归,田家烟火微茫湿。

小林听着,不禁落下泪来。有些字眼虽然不识,小林却很懂得诗里面的意思。老师说,这首诗叫《放牛》,一个唐代诗人作的。他只听到一个“归”字,还有一个“路”字,以为是诗人放牛回来时唱的歌儿,尚不知道唐代有个叫陆龟蒙的诗人。小林一面继续想着,一面仍学着牛叫,于是房间里的气氛忽然活跃起来。他想,这首诗实在是写自己的呀。从前,大概还没有上学,爸爸从舅舅那里牵来一头小牛。小牛那么幼小,小林抚摸它时也歪歪倒倒的,没法站稳。小林决定带它去吃草,让它快快长大长高,他觉得只有这样他们俩才有了依靠。每天天微亮,小林就牵着它去堤下吃草。堤下的草,那家伙吃过六遍,可是从没有吃过重复的草。就这样小牛一天天长大,后来它还生了小崽子哩。想到这里,小林就很兴奋。仿佛这小崽子也和他有多大瓜葛似的。

爸爸妈妈房间的灯灭了,独独留着小林的这一盏,孤影难支,家里一下子变得空旷寥落。门窗顶着寒冷的风,怎么也不让它们进来。但有些调皮的风不管不顾,硬闯进来。桌上的灯更加孤单,像是和自己一样,冷得瑟瑟发抖。即便如此,小林躺在床上,心里也格外温暖。

“小林,灭灯,早点睡,鸡都要叫了。”是爸爸的声音。

小林还没回过神来,以为自己回答了爸爸。谁知爸爸又重复一句。小林“嗯”了一声,依然纹丝不动,他知道再过不久爸爸就会过来灭的。果然,迷迷糊糊中爸爸过来灭灯了。“这孩子,没当家不知柴米贵。”然后就是“啪”的一声。这时,夜就像一层厚厚的棉被,把小林严严实实裹进了梦中。

吃过早饭,爸爸拿了一壶酒,两份盒饭。小林背了两把稻草——一把是昨天下午织的稻草衣服,一把是准备给牛吃的。就这样,父子俩出发了。

放牛的地方叫做半里坑,西边两座大山裹着一条小溪,两边各有一块空地。沿着小溪出来,眼前的稻田茫茫一片都是雪,呈一个奇怪的三角形。在这个三角形的东边有一座小道观,唤作飞锡阁。它是村子里最有历史的地方,据说唐代就有了。这几年添了几块红砖,盖起了水泥房,仍是村民们拜风水的地方。飞锡阁东面不足二十米的地方是一条小河,河上一条国道,连通了几个村的烟火。小林和爸爸弃国道沿小路而行,这是小林的主意,去半里坑路程要短些。

雪昨晚就停了,路上有两行绵延不断的脚印,应该也是去寻牛的吧。小林和爸爸已经走进了那个奇怪的三角形,要进山了。

爸爸见小林在前面蹦着跳着,很开心,想想自己来到这个村子十二年了,别的都可以抹去,只有儿子是自己的心肝。人到而立之年才成婚,在农村里本是不体面的事,何况寄人篱下呢。小林来到这个世界上,该是一个美好的寄托啊。可有些记忆仍是不可磨灭的。小林周岁那会儿,刚断奶,小林奶奶整日哭,说自己孤单,大儿子不去看他,小林爸爸又不能每天来,见不到孙子倍觉命苦。小林爸爸尽管委屈,但也想得开。她老人家日子不多了,而自己与儿子相处的光景还很长,因此就把小林送过去了。小林一去就是四年。忽然有一天,小林奶奶背着小林走了五里路,到了村子里,对小林爸爸说自己死之将至,把小林送还给他了。三个月后,小林奶奶溘然长逝。

“小林,跑慢点。”爸爸说,“我跟不上了。你还记得在这里住了几年吗?”

“四年。”小林很快活。

“爸爸呢?”

“你自己知道,干吗问我。我还没出生呢!”

山风呼呼吹着,说话得放大声音,不然听不清。

“是十二年,比你大一岁。还记得奶奶吗?”爸爸落在后面,大口大口地喘气。

“不记得了。伯母说她经常把我绑在身上去拾粪,还经常把我关在黑屋子里,我不喜欢她。”小林的话,听不出一点抱怨的意思。

“我瞎,别人瞎,你自己怎么也瞎呢?”小林爸爸嘀咕。

“爸,你不是瞎子,后山住的刘奶奶才是。我帮她生过好多次火呢,原来打算下午去看看她,不晓得她冷不冷……”虽然隔着很远,小林的耳朵贼得很。

其实,小林爸爸说的是另一种瞎子,不省事,不知礼,睁眼瞎。

进了大山,小路两边的杉树肥大粗壮了许多,像戴着鸭绒做的帽子,本本分分地享受着天地的寒冷。冰雪驻扎的空地上,横七竖八地倒下了许多枝桠,埋在雪里的露出尖梢,碎屑散落在雪上。雪下得不深的地方,仍能发现山民做的炭窑——地势突然地隆起,中间开了一大一小的门,用砖土或是短木头封着,旁边还有未及时捎回的木炭。

走得时间长了,父子之间的距离拉得更开。

小林在树边采撷一枚冰针,划在手心上,逐渐感觉到热,一会儿波及手背,甚至脚心脚背。冰刺在手上竟是温暖的,这种感觉前所未有,小林又多了一份收获。可惜爸爸像老牛吃草似的慢慢悠悠,不能分享他的喜悦。

“爸,你快点。”小林天生一副好嗓子,空空的大山里,声音绕树三匝,真是悠扬。

“得嘞,小伙子使唤上我了。”这声音老成,没什么脾气,小林几乎听不见。

“快点,我探路去。好久没见,想死我了。”这后一句当然说的是他的黄牛母子俩。

小林爸爸知道他的心思,没有回应他。独自抿一口酒,抖抖身上的寒冷,再拍拍胸脯,鼓励自己努力啊,加把劲!

往深山里走,这条山路原本是小林熟悉的,一路走得畅快。再往前走,小林就觉着不对,路越走越狭窄,深不见底,好像隔壁的王阿叔在矿井下作业一样。但却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觉得那里是温暖的去处,它俩应该躲在前面的某个角落,因而依旧坚定不疑地前进。经过了一个叫“脚坑”的地方,那是牛们最常聚集的去处。以前和琴子放牛就总来这里,因为这里有一块空地,形状酷似行人的脚丫,能遮风避雨。挡雪能么?小林想着,到底是心虚,面上无光,全身发冷。他裹紧稻草,大踏了几步,脚步声也迟重了。他想着该等等爸爸。于是停住了脚步,站在“脚丫”的跟前,倚靠着。

却说也不知怎么回事,小林打了一会儿盹。他迷迷糊糊中记起了昨夜梦里的场景,与眼前的一切那么的相似。也不知是真是幻了,但小林还是觉着黄牛母子俩肯定就在附近。他听着自己的呼吸,同时也听到了大牛和小牛的呼吸,心情急切,顾不上等爸爸,独个儿寻找去了。他一起身,感觉有股特殊颜色的光芝照射过来。抬头一望,原来是只野鸡栖在杉树的一根枝丫上,它脖子往后一探,嘴巴给自己的屁股挠痒了。这可惊坏了旁边那只公鸡,腾地惊起,飞到了另外一棵杉树上去了。觅食的松鼠被公鸡的举动吓着了,只好下树来到雪地上。嘿,雪地上猪牛羊成群,济济一堂,漫步在茂密的林子里,真是热闹:山羊吃草,猪埋头拱地,水牛抵角相斗。只有黄牛留着一份谦和——大舌头舔着自己的崽子和情人。骡子到这里还不忘负重——背上几时立着一只猫呢。小林的胯间突然走出一群鸭子,它们首尾相连径直通过,小林都不用给它们让路了。河边立着几只熟悉的身影,那是一群鹅,小林瞧着,很像李婶家走失的鹅,步态多么从容多么傲慢。小林喜欢这种欢腾的场面,他就近抚摸着一只正在挖洞做穴的兔子,甚是怜爱。兔子却不管他,独个儿“扑通”掉进自己挖的洞里去了。很快,它又从那一头跑出来,转身给小林一个鬼魅的微笑,逃走了。

他记得,森林里原本没有这许多的动物,它们从哪儿来的呢?琴子的黄牛,那个叫小黑的家伙,居然也在这里出现。两年前,小林亲眼瞧见小黑难产,痛苦而去。当然,神奇的造化,万物自有出处,自有去处,奇妙不已。他太兴奋了,太想马上回去告诉琴子这个好消息。可是还没等他开始行动,一个新的决定就已经在他的心头落下了。他终于发现了自己的母牛和小牛犊。他真的太兴奋了,以至于没顾上爸爸还落后面呢。

“黄儿,过来”,小林一面跑一面朝小牛犊喊。

小牛犊回过头,一双牛眼注视着小林,眼里泛着泪光。小林心里一颤,腿一抖,身子顿时僵硬了——那是他头一遭看见牛儿哭泣。小牛犊转过身,慢慢往前踱着步子,越踱越快,几近于小跑。小林跟着它,一路上气喘吁吁。终于,在一个山坳前,小牛犊停住脚步。小林一看那是另一个进山的路口,以为小牛犊领着自己回家呢。他跑到小牛犊的跟前,话没有说出口,小牛犊就飞奔着朝原路返回。小林喘着气,终于追上,对它说:“黄儿,天冷,给你添件衣服。”话音未落,小牛犊已经不见了。

小林一下子瘫在地上,眼里噙满泪花。

小林只得往回走,再也没有先前的喜悦,甚至打不起精神来。

小林在“脚坑”遇上了爸爸。爸爸并没有责怪小林,只是问他稻草怎么不见了。小林这才发现,两捆稻草已经离开了自己,不知什么时候飞走了。接下来的路,树林里的雪也不似从前那般厚实,天空显得格外阴郁,像是又有一场大雪将至。

牛儿没有找到,父子俩落寞地回去了。

几天后,小林听说爸爸和村民们又一次进山,发现在与“脚坑”隔着一片林地的地方躺着几十头牛儿,许多裂开的大树架在它们身上,全都被雪覆盖着,成了一片阴森诡秘的坟场。

当天夜里,小林做了一个梦,好像又来到了那个动物成群的地方。他看见小牛犊穿上了稻草做的衣服,再也不怕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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