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与哀愁——《大明宫词》回眸读解

李琼英

爱与哀愁
——《大明宫词》回眸读解

李琼英

《大明宫词》作为李少红成功导演的一部电视剧，从问世至今之所以仍引起人们的关注和好评，它有一独到深刻之处不该忽略，那就是以古观今，从现代人的视角解读人性心灵与情感的困惑与不幸。《大明宫词》抓住人类对爱的渴求与爱的伤害这个切入点，在剧中主要人物爱与哀愁寻寻觅觅的苦苦挣扎中，传达出千百年来人类的困惑，展示出人物人性化、生活化的一面。千百年来，人们渴求爱与被爱，尤其是来自亲人的关爱，但因思维方式、思想观念、性格性情乃至生活环境等诸多因素的不同而形成误解、隔膜甚至伤害，却仍试图按照自己的理念让对方认同接受，结果造成彼此难以愈合的伤痛；中国传统家庭文化的负面影响，对悲剧的产生也起到推波助澜的作用。这样的悲剧通过《大明宫词》得以艺术的演绎。

一

《大明宫词》中的三个主要人物武则天、太平公主、薛绍他们都把爱与伤害演绎到了极致，尤其是武则天与太平公主母女之间的爱恨情仇，更成了牵引剧情发展的主线，让人在回眸历史的同时也能观照现实生活的无常与无奈。

太平公主第一次出宫在上元灯节的灯火阑珊处，一张昆仑奴面具下“像春天里最亮丽的一束阳光”的脸庞便吸住了她的目光，于是认定这张脸就是她要嫁、要找的丈夫。在向父母“请二圣赐女儿一个驸马”的请求下，爱女心切的武则天为满足太平公主对薛绍爱的渴望，不惜动用权力和手段，在瞒着太平公主，薛绍已有妻室的情况下，赐死薛绍原配慧娘，逼着薛绍与太平公主完婚。

在武则天权势逼迫下与太平公主结婚的薛绍因妻子的死而伤痛欲绝，为此他把满腹的仇怨转发到太平公主身上，从新婚之夜起就故意让其独守空房，并以冷漠疏远折磨太平公主。不知内情的太平公主以宽容和真情不仅抵御了薛绍故意的伤害，且打动了薛绍并最终赢得了薛绍的爱。当薛绍发现自己无法抵御太平公主一片真情爱上太平公主时，便抱着对妻子慧娘忠贞不渝的爱情承诺以及对太平公主不可抗拒的爱迎向了太平公主手中的利剑。薛绍的死让武则天利用职权逼婚的事实浮出水面，也让太平公主明白自己挚爱的丈夫之死、自己爱情的毁灭都与母亲武则天有关，于是在以后的日子里，太平公主拉开了与母亲作对的序幕。

为了惩罚母亲，太平公主故意违背母亲希望她嫁与武三思的意愿而嫁给了愚钝木讷的武攸嗣，武则天无奈只好降旨赐予她随时随地可以休夫的权利。太平公主利用各种机会对母亲的故意伤害一直持续到武则天离世。

剧中的武则天是中国历史上第一个女皇帝，是唐朝最高贵、最有权势的女人，但在李少红看来，身处以男权话语中心为代表的封建社会，她依然无法逃脱作为女性的悲剧命运。“武则天是自己去创造一切，我要创造我的丈夫，我要创造我的孩子，创造成就我的女儿，成就我的一生。她是任何东西都要抓在手上不能放松的。但这种女人我们写她，不是写她单纯的霸道，而是女人要求的完美，她将所有东西都放在自己身上，都认为是自己的责任。女人是最要求完美的一种动物，她有事业不行，她还一定要有感情。所以武则天，我们写她不是写她霸气的帝王相，而是作为女人，她什么都不放下。”作为中国历史上唯一一位女皇帝，武则天也是中国历史上争议很大的历史人物，是最有色彩尽显风流让后人遐想的女帝王。

在中国漫长的封建社会时期，作为弱势群体的中国女性，由于受到“三从”“四德”传统伦理道德和名节观的束缚，及女人“小人”“祸水”论的强力挤压，数千年间，她们在经济上处于依附地位，没有受教育的权利，更没有参政议政的话语权。生活在后宫的佳丽们，只有在千方百计获得皇上的宠幸后，才能有幸在享受荣华富贵生活的同时享有更多的特权。不过她们就像依附在树上的藤蔓，当政治风云突变，她们原本奢华的生活便会随着她们所依靠的帝王变更而不复存在。武则天却有别于她前后的后宫佳丽，她凭借媚人的风采及聪慧的头脑从后宫佳丽中脱颖而出，不仅从才女当上了皇后，还强力突破男权社会的层层阻隔，破天荒地当上了九五至尊的女皇，由依附从属地位转而变为统治地位，这不仅在当时，甚至在一千多年以来引起的争议是可想而知的。

综观历史，武则天出色的治国才能是不能否认的。武则天执政近半个世纪，上承“贞观之治”，下启“开元盛世”，是较为兴旺发达的时期。武则天在位期间，广揽人才，采取许多有利于社会经济发展的措施，如推行“均田制”、减轻百姓赋税、劝课农桑等，使武周时期的社会经济得到发展，为之后的“开元盛世”奠定了基础。对于这样一位中国历史上独特的女性，且已在银幕舞台上多次演绎的人物形象，在《大明宫词》中，李少红一反把武则天塑造成唯权轻情女皇的惯常做法，在展示武则天权力与情感的矛盾冲突中，更多地剥示了她作为女人、作为母亲，“什么都放不下”要权力也要感情的一代女皇在爱的索取和给予的过程中，怎样扮演着伤害与被伤害的角色。

“我觉得，武则天的初衷可能是非常简单非常女人化的，但后来的事情是她无法预料的。我设想最初她最主要是想得到一个她所能得到的正常的生活，但这种生活已经是非常特殊的跟权力非常接近的一种生活，她实际上最早的一个初衷可能是简单地怎样控制住她的丈夫和她的关系……我觉得她是为了感情才去和权力发生关系，权力才最后作用在她的情感上。”“作为一个女人，我更希望强调她女人的特征，而不愿强调她是一个权利的特征。”正是基于这样的角色定位，李少红剧中的武则天在权利之外更多了些妩媚和柔情，甚至哀怨。就连她最疼爱的女儿太平公主都与她作对，把她给予的爱置换成对她的伤害，不能不说是一代女王的悲哀。

正如李少红所评：“现在颂扬她的人说她在政治上的胆魄之大，比男人都厉害，这点我也写了，但有一点，她还是渗透了女性的悲哀，这种悲哀是你无法言说的，是她自己说不出来的。”如果说为了保住已有的特权生活被迫卷入权力之争让武则天伤痕累累的话，那么来自亲人间的误解与伤害却使作为母亲、作为妻子的她感到莫大的悲哀，因为她的初衷只想利用手中的权力给予亲人更多的爱，只是不曾想爱的不当反而变成了彼此伤害。

李少红塑造的太平公主，不仅有着美丽的容颜、聪慧的头脑，其率真的性格和宽容善良的品性也给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然而据史书记载，真实的太平公主却是个骄奢淫逸，干政弄权，机敏泼辣的公主。传说其母武则天怀胎12个月而无法临盆，当前线传来唐将士大胜突厥的喜讯时，公主竟在朝堂之上降生了，唐高宗李治认为是女儿的降生为天下带来了好运，于是赐名太平公主。

早年武则天曾因权力地位之争不惜牺牲了尚在襁褓中的一个女儿，所以当又一个女儿降生时，格外地珍视。加上太平公主长相与武则天十分相像，武则天认为她的聪慧也是遗传了她的基因，因此对太平公主万般宠爱和呵护。“公主，高宗第三女也。武后所生，沉敏多权略。后以为类己，独爱幸。”也因此太平公主较之其他几个哥哥得以在相对自由的空间生活，可以不必为权力去厮杀搏斗。

剧中李少红对太平公主进行了创造性的刻画：“我们希望太平从形象到感觉上有一种浪漫的色彩，她生活得很不实际，她很难接触到生活的实质，但又追求特别真实的生活，这才使得她一生都很不幸……”因而我们看到的太平公主尽管过着锦衣玉食的富足生活，却犹如邻家女孩淡泊名利，有着善良纯真的秉性，有着对爱情的美好憧憬和执著追求。然而由于她身为公主的特殊身份，情非得已的个人婚姻生活却异常痛苦。爱情理想化的她，十四岁第一次出宫便认定薛绍是她的初恋，由此引发了她对爱情的美好憧憬。尽管她对薛绍的爱“连神明都会感动”，却因是在母亲以爱的名义的强权呵护下挟裹着血腥味而显得异常沉重。

从走进婚姻殿堂那天起她便步入了痛苦的深渊，原本活泼率性的她在薛绍的冷漠无情面前变得压抑而孤独，显得非常委屈和无助。当薛绍利用她手中的利剑结束自己生命的同时，也揭开了她缘于母亲的痛苦根源。在认定母亲就是剥夺她在世上最有理由存在的感情，是扼杀薛绍和她唯一真爱的“凶手”时，太平公主便把对母亲的故意伤害作为对她爱不得其所的“回报”，走上了母女间伤害与被伤害的漫漫长路。她甚至不惜以牺牲自己的婚姻做武器故意伤害母亲武则天。然而这种伤害也让太平公主付出了沉重的代价：她不仅要承受两次失败婚姻的打击，更因对母亲同样的爱让她在伤害母亲的同时自己也倍觉伤痛。正如她所感谓：“我的错误……是太想爱了！我爱我的父亲，母亲，我的哥哥……还有我的晚辈，尽管我从来没有过自己的儿子，这个世界上没有爱不好，而太想爱了，反而会令你更失望……”

武则天因爱太平公主利用职权逼迫薛绍与太平公主成婚，同时赐死了慧娘深深地伤害了薛绍；而当薛绍把失妻之痛转移到无辜的、深爱他的太平公主身上时又极大地伤害了太平公主，他的死更是把永远无法愈合的伤痛留给了太平公主；太平公主对武则天的怨怼与反叛则极大地伤害了作为母亲的武则天；……正是这种爱恨交织的扭结使剧中这三个主要人物形象突破历史阻隔变得鲜活起来。

二

亲人之间的呵护和关爱是人间最值得珍惜的感情，尤其在中国传统文化浸濡下，同一个家庭里的亲情更对一个人的成长和生活产生重要影响。然而亲人之间的相互伤害，或者原本是出于关爱的美好意愿实际上却给对方造成伤害的事例不胜枚举。李少红在剧中再次捕捉了这种人间伤痛并通过武则天和太平公主母女间的情感纠葛呈现出来。在这里母女之爱因不堪权力的重负，不忍尊卑长幼以家长意志为转移的传统秩序，挤压变形成了彼此伤害，不禁让人扼腕叹息。在剧本第18、19集中有如下对话：

太平公主：……母后，您为什么欺骗我？

武则天：因为我爱你！因为作为母亲，我不想看到女儿因过早地失去爱情而悲哀！

太平公主：可是您却剥夺了他人的爱情，甚至性命！也蒙骗了自己女儿第一次的真诚感情！母亲，您是一个没有感情的人！

武则天：……感情？我想这一切的根源就在于我对你太有感情，太想满足你的心愿……

太平，我已经为你的幸福尽了我最大的努力，结果不尽如人意，只得怪人生无常，你和他没有缘分……（武则天坐定）。我始终遵循着一个母亲最简单的逻辑，你爱上了一个人，我帮你找到他，你要嫁给他，我让他娶你。在满足女儿的心愿上，我与天下其他母亲无异。唯一的区别是，我有能力做得更有效率……

太平：什么样的效率？多么可怕呀！（悲伤地）我的母亲在用权力表达对我的爱，这是一种什么样的爱？！您赋予我的爱是残忍的、血淋淋的爱情！

武则天：……这一切错误的根源在于我们三个都把自己心中的爱情做到了极致，所以在爱的同时又伤害着第三者。我爱你的极致是把你不顾一切地嫁给他，所以……伤害了他。而他爱慧娘爱到极致，甚至以死相报，又伤害了你……

太平：可我谁也没有伤害！

武则天：你现在就正伤害着我……

武则天：……我仅仅是想做一个称职的母亲，一个……能给予女儿幸福的母亲……请你理解我……母亲很难，你懂吗？……因为爱你，所以就更难！

从中可以看出武则天本想如天下所有母亲一样，把满足自己女儿的心愿作为爱的呈现，为满足太平想嫁给薛绍的愿望，也因不想让太平初恋的美梦破灭，于是瞒着太平薛绍已婚的事实，不顾一切地把太平公主嫁给了薛绍。武则天一相情愿地认为只要能满足女儿的愿望，那就是一个母亲所能给予女儿最大的爱和最丰富的感情。然而她为太平公主所做的一切随着薛绍的死却在客观上带给太平极大的伤害和无尽的痛楚，因为由此太平知道了她所得到的美好爱情原来是建立在阴谋和血腥之上的，是母亲一手策划的。而在这之前，尽管她不明白为什么上元灯节邂逅的英俊丈夫，婚后哪怕自己放下公主身份竭尽全力去爱他，换来的仍是冷漠，但她每每忆起上元灯节的情景，就相信是缘分，天真地认为是“大唐公主的命运”，她仍满怀希望地活在“长相守”的梦境里。

薛绍的死让她从梦境中醒来，因此在太平看来母亲带着权力色彩的爱是欺骗性的、“残忍的”、“血淋淋的”、“可怕的”，太平由此看到了权力的可怕和母亲的专横。而武则天“没想到的是她对女儿的这种要求已经带有权力色彩了，也正是她女儿一生要跟她作对的原因：我不需要你用权力的方式来关怀我，我不需要按你规定的感情来生活”。武则天本想给予太平公主最大的爱，她以为按她意愿安排的这份爱会给太平带去幸福，而意愿的结果是她始料未及的。“太想爱”的太平公主，由于脱离生活实际去追求一份理想浪漫的爱，在爱女心切的武则天的帮助下表面上她也获取了这份爱，然而当真实的生活和不真实的爱相抵、相悖时，带给她的却只有伤害和哀痛。

三

诚如李少红所言，创作《大明宫词》就是想借历史舞台讲述“情感和命运”的故事，回眸《大明宫词》，我们不难发现作者以古观今对人类情感和命运的关注及独特体验。作者并没有对她塑造的人物进行评判，而在触及生命个体在爱与伤害中的生存痛楚、精神困惑时，发现和展示出了人性善良美好的一面：她们的彼此伤害更多是缘于对对方的关爱而不是故意，悲剧的深刻性也在于此。

人们对爱的渴求和希冀不会因历史的暌隔而改变，相反，随着物质生活的不断提高，人们对精神、情感的需求会更高、更多。现实生活中以爱的名义所造成的伤害仍不断重演：子女不堪父母之爱选择离家出走,情侣不堪爱的重负走上极端；爱的不当使亲人对簿公堂……人们对真爱的期盼和坚守也常会被爱的无奈和爱的变质所击碎。这种人生际遇的痛苦和困惑正是通过《大明宫词》得以审视，才显现出其理性深度和现实意义。

[1]郑重,王要.大明宫词[M].北京：人民出版社，2000.66，103-109，236.

[2]李少红.畅谈种橘经验[N].北京青年报，2000-02-20.

[3]郭伯南,刘福元.新编中国史话[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84.

[4]王双怀.论武则天当政时的经济形势[J].唐都学刊，2005（6）.

[5]王江月.权力 情感 欲望：李少红解析《大明宫词》[N].北京青年周刊，2000-04-06.

[6]余韶文.武则天与太平公主——一个女人的两面[N].北京青年报，2001-03-02.

[7](清)丁耀亢.选丁耀亢全集（下）[M].郑州：中州古籍出版社，1999.94.

李琼英，《贵州大学学报》编辑部《教育文化论坛》副主编、副编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