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青年文文

2011-08-15 00:50屈雅红
青春 2011年5期
关键词:女作家文文

◎屈雅红

文学青年文文

◎屈雅红

是在读初中时认识文文的。

那时,我寄住在学校附近的一个单位。有一天放学回去,听说单位新调来了一个营业员,家里有三朵金花。新来的营业员,就是文文的妈妈。当时,文文还在她妈妈以前单位所在地的初中读书,文文的大妹妹文慧也上初中,比我低一级。都在一个中学,我和文慧上学就一起同行。

就是从文慧的嘴里知道了与我同级的文文。文慧的妈妈给文慧姐妹订了不少文学方面的报刊,我那时对文学有着疯狂的爱好。在学校老师看得紧,极少有机会读课外书。没有课的时候,我和文慧就埋首在文学作品中,共同的兴趣使我们很快就成了朋友。熟悉后,文慧经常向我谈起她的姐姐。

文慧的阅读面和文学素养,在我的同学朋友中并不多,她已经让我佩服了。说起姐姐,文慧的语气里有小巫见大巫般自愧弗如的意思,还有崇拜、骄傲和炫耀。文慧的话调动了我的好奇心,我在盼望,能早一些认识这个了不起的女孩子。

一个星期天,文文回家来了,我正好在她家看小说。和我一般大的文文眉清目秀的,一双很漂亮的眼睛,可惜藏在可恶的眼镜后面了。“作恶”的眼镜,仿佛要将功补过,为文文增加了许多书卷气。文文高挺苗条,遗憾的是稍稍有些驼背。她大概看出了我的心思,一副无所谓的口气说:“咳,做文艺青年是要付出代价的,瞧我这近视眼、驼背,都是看小说挣来的。”文文边说边指指自己的眼睛、后背,她自嘲自己的“缺点”,却让人听出了自豪——才十几岁,就因为经常伏案,以致背都有点驼了,没有读破万卷书的功夫能这样么?许多人还没有这个机会呢。

我与文文之所以“一见如故”,这一半是因为她外向、善于交流,一半是因为文学的媒介作用。

文文一回家,我们两个就腻在一起了。初夏的晚上,我们在单位附近的田间小径上,呼吸着旷野带着青草味儿的空气,海阔天空地神侃。

文文谈锋甚健,她滔滔不绝地说东道西,根本就没有缝隙给我插话。最让我惊奇的不是文文有广博的阅读面,难得的是,一些中外名著的片断不经意地就从她的口里流出来了。在班上,我看的课外书最多了,在文学阅读方面的优势常常让我收获到同学的羡慕,可是,和文文的丰富一比,我简直就是一张白纸。

我必须承认,那时侯,在我的心目,文文代表着一种高度。她的成熟映照着我的幼稚,她的才气显出了我的平庸,她的丰富对比着我的单薄。我经常会奇怪,何以与我同龄的文文比我、比我周围的同龄人成长得如此迅速,她的生命之火何以燃烧得如此炽烈。

文文就像一个醒目的惊叹号,总是不断地将惊奇突兀地呈现给我,这是日后我回顾起与文文交往时的感受。

文文恋爱了。上世纪八十年代初,风气保守,中学生早恋岂只是一件不名誉的事,简直就是罪恶。也有极少数的学生敢于“冒天下之大不韪”,也是偷偷摸摸的,文文却大大咧咧地将她的恋爱故事告诉了我。她理直气壮、如火如荼地和一个男孩子相爱着,她的恋爱遭到了母亲的极力反对:男孩子家是农村的。

文文向我讲过她父母的婚姻,她的父亲是农民。女方吃商品粮,男方种田,在当时,文文父母这样的婚姻结构并不多见。文文妈妈调来后,从来没有看见过她爸爸到单位来,她父母和家庭里面似乎有一些不愿为外人道出的秘密。从文文的叙述中,可以隐约感觉到父母之间的不和谐。

我已经记不起来文文的恋爱和她只身抗拒母亲和老师的具体情节,只记得她引用了许多文学名著中男女主人公捍卫爱情的故事表明她的坚决。她的坚定、悲壮,让我看到了爱情的熠熠光芒。因为外界连篇累牍的对中学生早恋的讨伐,使我本能地把对它的警惕,扩散到了对爱情本身的畏避,觉得好学生是不应该谈情说爱的。可是文文眼睛里闪烁的光彩,改变了我对爱情和中学生恋爱的看法。

在一个人的心里,有一样值得他为之献身的东西,真是很幸福的事情,我甚至有些羡慕文文了。

记忆中,文文经常在杵逆着常规。她像一条狂野的河流,没有堤岸能封锁住她。

初中毕业后,我和文文考进了同一所高中,只是不在同一班。没有多久,文文退学了。我不知道是什么原因,她跑来和我打了声招呼,就再也没有出现在学校。文文就是这样干脆,根本没有一般女孩子的优柔寡断。

就像这一次一样,文文后来的生活和表现,如同一部神秘小说,她不停地把悬念和疑问抛给我。

有一次,我去初中寄宿的单位看望一个人,碰巧文文也在她妈妈那里,她约我出去走走。

文文给我讲起了一个著名的女作家,说女作家来我们小县城的时候,她带着自己的作品拜访了女作家,女作家夸奖了她在文学上的才华。我熟悉这个女作家的作品,对女作家本人,偏居小镇的我只能遥望。可是,文文说起这位女作家来,就像她是自己身边的邻居。虽然文文的叙述血肉丰满,有声有色,我还是有些怀疑文文所说的真实性。

我有一种感觉,觉得文文混淆了小说和现实,她或许总是把自己当成作品中的人物。她喜欢那种惨烈的悲剧,喜欢能带给人强烈震撼的东西。

文文大段大段地念《红楼梦》中的章节,用那里面的故事比附自己和周围的人与事。她博闻强识的聪明让我相形见绌,也产生了她的自命清高。而后者,和她对悲剧的偏爱,或者就是她生活颠簸起伏的根由。

我还在高中读书的时候,文文结婚了,新郎不是原来让她欲罢不能的那个人。讲到现在同眠共枕的丈夫时,文文照样是深情款款,原来让她爱不释手的恋人、她和他的爱情往事,连影子都没有了。

上世纪八十年代初期,个体户在当地凤毛麟角。实在没有路子了,年轻人才灰溜溜地干个体。文文是城镇户口,本来可以被安排工作,可是她不声不响地开了个发廊,理发离她热爱的文学世界有十万八千里。文文的妈妈不同意她干这一行,寒伧她一天到晚摸各色人等的脏脑袋。文文眉峰一挑:“理发怎么就让人小瞧了?管他省长、主席的,在别人面前头仰多高,到我这儿,我让他头低到哪儿他就得低到哪儿!”经文文这么一辩白,她妈妈倒没有话说了。文文理直气壮地成了第一批先富起来的人。

后来,我考上大学,去外地读书。偶尔回去,见到文文,她会拉着我聊个通宵。说起她的生活,每一次都有变化,每一次都有曲折离奇的故事。她和丈夫的感情发生变故了,家形同虚设。

大学毕业工作后,我留在省城西安工作,有一次,我走在大街上,有人从后面拍我的肩膀,一回头,是文文!由于回老家少了,距离上一次见文文,过去大约两三年了。第一次见文文时,她身上的文气已经无影无踪了,文文的脸上增添了我心里不想承认的一种东西。我请她到我的宿舍,她絮絮叨叨地告诉了我她乱麻一样的生活,她说她来西安看病。

等到文文反应过来看时间时,已经是午夜12点多了,她要走,任凭我说破嘴皮,她都不肯留下来和我同住。我有些奇怪,照以往,每次我俩在一起,文文都恨不得时间凝固。她说她在就诊医院附近的一家招待所包了一个房间,已经住了几个月了。看文文的精神和气色,不像有病的样子,她也没有告诉我她生的是什么病。以她的性格和她与我的关系,她想让我知道的,等不及我问,她自然会竹筒倒豆子般地说给我。她不说,我不问,这是友情中应该有的理解和尊重。

文文在西安就诊的那一段,我去她的住处看她,当时,她正在屋里炖羊肉。中间,她的房间来过几个女孩子,文文豪气地请她们品尝她的手艺。接下来有一段时间,文文经常在我下班后来我宿舍玩。

有一天,她来的时候,递给我一件由棉线钩织的红黑白三色大块儿菱形图案拼接成的开衫,扣子是唐装常用的实心圆形包扣儿,也是三色线钩的。“给你钩的。”边说边将衣服往我身上套。我平时穿衣服比较素雅,对这件华丽的衣衫有些不习惯,随口说了一句“好艳啊,舞台上穿肯定好”。她回道:“你哪天不在舞台上啊?”话虽如此,但生活舞台与艺术舞台到底还是两样。艺术可以浓妆艳抹、跌宕起伏,日常生活终究还是素颜朝天、平淡安稳些好。把生活等同于艺术,于艺术,是一种境界,于人生,则太辛苦了。思绪漂移,我突然想到,早年痴迷文学的文文,经常出其不意,莫不是入戏太深?这个念头一闪,我不安起来,说心里话,作为朋友,我宁愿文文享有平常的世俗快乐。

我赞叹文文手艺高超,感谢她耗时费力为我织衣服,文文轻描淡写地说:“简单得跟一一样,几天就好了。”

有时候,文文会给我说起她在医院里的一些见闻,她讲了几个得了性病的女子和她们的情形。

我有一种感觉,文文给我讲过的她那些爱恨故事,只是她生活冰山的一角。

我突然想起,以前,我初中寄居单位的一个熟人、她妈妈的一个同事知道我和文文关系一直不错,提醒我说:没有事情少和文文在一起,那个女孩子太复杂了。

文文脸上沉淀的某种气质、她反常地对我隐瞒她的病、我留她住在我那里,她拒绝我时欲说还休的情势,这些细节合在一起,我推断,文文的生活,远比我原来想象的要迷乱、复杂得多。

我为文文的才气和聪明遗憾,它们原来可以在很多地方展现风采。

后来,我调离了原来的单位,到了距陕西距文文几千里的地方。那个时候通讯工具不发达,我和文文断了联系。

几年后,我回老家,一次,意外地从妹妹的嘴里听到一个名字,一问果然是文文的妹妹。妹妹通过文文的妹妹,转告了我约文文来玩的信息。

文文来了,从外表看,我熟悉的东西越来越少了。文文没有像以往一样说自己戏剧般的生活,而是不断地打问我的工作和生活环境。她说:当初要是不退学,也可以和你一起远走高飞去寻梦。文文一向心高气傲,她说出这样的话,我有些惊讶。

不管在别人面前是什么样子,在我跟前,文文一直想保持她最初的文学青年形象。尽管她努力地维持着曾经飞扬的坦然和自信,我还是看到了她内心深处的寥落和痛楚。

临走,文文给我的儿子留了见面礼,数目是当地常人常例的几倍。她轻描淡写地说,春节后,她会去新疆或者更远的地方:“不干出点什么我不会见你的。”这是标准的文文的语言,这个告别词让我几乎落泪。不管别人怎么评价,我始终将文文定格在初中时代我们初识时的样子。

我能感觉到,在她随意的笑容里,有排山倒海的挣扎,是否决定自己的一段历史、埋葬一些东西、和一种自己曾经有的永别时的那种痛绝。

从那次分别到现在,快20年了,我都没有文文的消息。我不愿意通过当年的故人打听文文的消息。

我盼着有一天,曾经沧海、尘埃洗尽的文文戏剧一般地出现在我面前,是最初我认识她时那种样子。

责任编辑⊙维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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