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海峰
乡村支客
◎尹海峰
腊八刚过,又下了一场大雪。
在那场大雪里,我回到了阔别多年的故乡,这一切都犹如梦境一般。农村的发展还是很慢,在我离开家乡的几年里,故乡的变化不是很大,街里仍旧是儿时常走的那条泥泞路,冬季的村庄依然显得萧条。下了一天的雪,傍晚时分雪渐停了。因我到家的时候是夜里十一点多,故一直睡到中午。起了床,洗刷了一番。这时,母亲走了进来。
母亲说:“外面的雪小了,你不出去转转吗?”
我点了点头,问:“我爸呢?”
“你爸中午吃过饭就出去了,这大雪天的没有活,也不知他去哪里玩了,可能去你二叔家打牌了吧。”
外面早已白了,雪很厚,房子上,地上全是。我走出房间,站在长廊下欣赏着雪景,天上仍然在飘,只是比先前小了。小侄子连声喊着“奶奶”,从外面跑进了院子,他圆圆的脸蛋上留下了两块冻伤的疤痕。看到了我,他羞涩地停了下来,站在大门口害起羞来,然后冲我做了一个鬼脸,转身跑出了院子,在他身后的雪地上留下了一行小小的脚印。我想起,在临离开家的那年十月份,哥哥结的婚。这一晃几年过去了,他的孩子竟然满街跑了。时间真快呀。正好,母亲从里屋走了出来,在那一刹那间,我发现母亲也老了,她脸上已经布满了皱纹,往昔满头的青丝现在也变得花白。
母亲问:“笑笑呢?他来了?”
“走了,看到我,认生,扭身走了。”
母亲笑着说:“这小孩,没见过世面,你不是出去走走吗?到邻居家玩玩。”
我正打算出发,父亲嘟囔着从外面走了进来,他显得很气愤。我打消了出去转转的念头。母亲也出来了,问:“你又怎么了?看你气成这个样子。”
“我问了那么多年的事,后天的事上竟然没有我,欺人太甚,气人!”
“没有就没有吧!你看你,我还以为什么事情呢。不安排你不更好啊,安排了除了操心,有什么好啊。你啊,就喜欢瞎操心。”母亲说。
父亲掏出烟,点着,狠狠地吸了一口,然后说:“我也不想干啊!可这次让大眼二夺了我的位子,我心不甘啊。”
我被父母的谈话,弄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忙问:“到底啥事情啊?看把您老人家气的。”
母亲说:“还不是他想当大总理啊!这次让大眼二给夺去了,你看把他气成这个样子。”
我明白了,问:“咱庄上有喜事啊?”
母亲说:“是丧事,安民的娘死了,后天埋。”
我很惊奇,说:“安民的娘?她该有多大年纪啊?怎么死的?”
“都七十多了,老病呗。”母亲说。
母亲这一说,我更感觉到了时间的飞逝,我已经是奔四的人了。不在眼前,总觉得一切没变,直到看到老人老去,才知道岁月不饶人啊。
父亲在旁边依然自言自语地说:“气人,欺人太甚,真是的!”
我总觉得好笑,像父亲都快七十的人了,还为了不能当上一个庄上的大总理而生气。其实也不是一个庄子,确切地说也就只有一个生产队而已。所谓的大总理,就是支客,即我国部分农村,某家庭有红白喜事,找一个人来管理一下那几天的事宜。
我对父亲说:“爸,您都快七十了,还管这些事情干嘛啊,您老就在家清闲点吧。”父亲一听的我话,火气更大了。他气愤地说:“他敢跟我争,他算老几啊!在这庄子上,我也算露头露脸的人啊!大总理干了几十年,他懂个屁啊!才回老家几天就想干大总理。哼,有什么了不起,不就是在外面干了几年矿工吗?我儿子还是局长呢。”父亲越说越来劲了,话语中还夹杂了骂声。母亲忙拉父亲进了屋子。
母亲说:“好了,好了!别丢人了,你儿子是局长,你又不是,人家大眼二好歹也是个退休干部啊!”
父亲眼一瞪,大吼起来:“他是个屁干部,充其量也是个工人,是个骚工人,不然能那么年轻就内退吗?”母亲忙关上了门,屋子里依然传出来父亲大骂大眼二的话语。
我明白父亲的话。父亲一直以我自豪,总觉得在这庄子上他算的上是一个出头露脸的人物。我呢,几年前大学毕业后考上了公务员,在一个局里任文化干部,由于工作突出,我被提拔到了副局长的位子上。这是父亲所能出头露脸的资本,又因为我是这个庄子上走出去的第一个大学生,还真有点光宗耀祖的感觉。
那个大眼二,他是我家的邻居,由于他眼特别大,在家排行老二,于是村民都叫他大眼二。人们喊得多了,渐渐地就把他的名字给忘却了。文革期间,生产队推举大眼二当了小队会计,他会买大干部们的账,关系走得很好,没多久,就被调到了公社。大眼二在公社干了几年,又被矿务局要走了。那个时候,大眼二真是仕途一帆风顺。自从大眼二去了矿务局,大家都开始对他另眼相看,喊他大眼二的人越来越少了。
大眼二到了矿务局,继续干会计一行。但好景不常,大眼二自以为官位亨通的时候,一个女会计走进了他的视线,他们好上了。那个女会计有老公,女会计的老公在矿上是工人,挣钱少。大眼二离家远,回家也少,他的工资花不了,时不时地救济女会计,他们眉来眼去,没几日就变得的如漆如胶,分开不得了。
很快,整个矿务局里就有了大眼二和女会计的传闻。女会计的老公听到小道消息,先是愤怒,后冷静下来,他决定去捉奸,捉奸捉双嘛。终于有一天,大眼二忍不住了,他好久没有回老家和老婆团圆。大眼二以算账为由,要去女会计家。女会计也不真正拒绝,他们肆无忌惮地并肩走在大路上,但没想到,早就被远远盯梢的女会计老公跟个正着。大眼二和女会计到家后,忙锁了门。大眼二迫不及待地脱去了裤子,露出了他那白皙的皮肤,女会计也解开了衣服,他们烈火干柴。大眼二猛地抱住女会计,就往床上放,同时,他顺手扯下了女会计的内裤。
正当他们激情之时,门突然开了。女会计的老公带着矿上的治安人员闯了进来。大眼二和女会计愣住了,女会计反应灵敏,她哇啦一声哭了,忙改口说大眼二强奸她。这一说,大眼二有点慌,他知道罪变大了。好在女会计的老公想找机会和女会计离婚,他不相信老婆说的强奸,一定是通奸。然后带人暴打了一顿大眼二,又把大眼二送到了当地治保所。既然不是强奸,审理大眼二也就只能按照男女问题处理。大眼二在治保所呆了几天,就被放了出来,他本想去上班,但矿务局党组已经开会决定开除他了。大眼二因为男女问题,在矿务局丢尽了人,只得回老家。好事传得慢,坏事传千里,老家的人也知道了,碍于面子没有人说,但背地里也是议论纷纷。就这样,大眼二回农村又当起了农民,倒是本分了不少时日。
一晃几年,转瞬即逝,文革也结束了,很多案子得到了平反。祖国的大好江山掀起了一片建设浪潮,到处需要人才。大眼二趁此机会请了客,矿务局也正缺少人员,就决定继续让大眼二任职,只是让他下井,做了工人。新时期,新时代,大眼二还是没能经受住女人的诱惑,再次犯了众怒,不得不辞掉工作,申请了内退。
这次,大眼二勾搭上的是个小寡妇。大眼二内退后,那小寡妇铁心要跟他回老家,这让大眼二作难了。这如何是好,家里的儿媳妇都比小寡妇年龄大,在大眼二左右为难的时候,老家的一个光棍来煤矿附近卖西瓜。这个光棍是我的远房叔叔,算我们那一门人,他叫来福。来福太老实,因而就显得有点憨。来福个头不高,人长得也不好,所以,三十多了还没混上一个人家,仍然单身过着。来福的父亲死得早,母亲因流泪过多,而早早地瞎了眼。近年来,来福娘的年龄大了,耳朵的听力就不好使唤了,她基本上不能干任何活。整个家庭的重担都担在了来福身上,他们一家生活的很艰苦。来福到矿务局卖瓜,他想起大眼二就在矿务局上上班,就到那里打听,大眼二的名声在矿务局很响,几乎没有不知道他的。来福一打听,就找到了大眼二。大眼二看家乡来了人,热情接待,也这个时候,大眼二想到了处理小寡妇的妙招。小寡妇不是想跟着回老家吗?那好,做个人情,说给来福。
大眼二忙请来福去酒店吃饭,酒店是家大酒店,三星级的。来福打出生以来,连家小饭馆都没进去过,他看大眼二这么奢侈,心中有点不安。
他说:“叔,随便吃点就行,还来这大地方。”
大眼二笑了笑说:“家里来的人,怎么说也要来这里,你看着喜欢吃什么就点着吃,还喝点啥啊?”
来福支支唔唔地,不知道如何说,忙把菜单子推给大眼二,说:“叔,还是你点吧,我不会点菜。”
大眼二也不再客气了,接过菜单子,就点了几个菜,服务员一直在旁边伺候着,来福显得很拘谨。
酒过三巡,大眼二开始谈给来福说亲的事情。
来福支支唔唔地说:“既然叔说的媒,我当然同意,管他是不是寡妇,我都同意。再说呢,我都三十的人了,长得又不好,黄花大闺女谁能看让俺啊。嘿嘿。”
来福喝了几杯酒,一改以往的老实,也话多起来了。
大眼二看来福愿意这门亲事,他端起酒杯,又喝了一口,说:“既然你同意,我明天就给你张罗,不过有一点,如果能张罗成,你要抓紧时间把婚礼办了,以防人家反悔。”
来福说:“那是当然,叔,你放心,我现在结婚的钱,还是能拿出来的。”
“好,那就这么说了。”
大眼二喝了一杯酒,喊服务员结账,然后对来福说:“我还有点急事,要先去一下,你吃完后,先去卖你的瓜,我这一有消息,就去告诉你。”
来福看着一桌子菜还没有吃呢,大眼二就要走,他觉得不好意思了,支支唔唔想说点什么,但到嘴的话又咽了回去。大眼二已经走了,只留给了来福一个背影,来福看着一桌子菜扔了怪可惜,又吃了一番,直吃得肚子圆滚,才恋恋不舍地走出三星级大酒店。
果真,大眼二没有食言。在来福回到家的第三天,大眼二就带着小寡妇到来福家相亲了。村上的人都来看小寡妇,小寡妇也不害羞,毕竟是从城市里来的,她忙着拿糖块给来看的村民。村民都夸奖这小寡妇懂事,同时也夸奖来福有福分。来福听着大家的议论,只是坐在墙角板凳上,“嘿嘿”地傻笑。小寡妇没有嫌来福家贫困,也没有嫌来福长得丑,长得老,当场就答应嫁给来福。
那个时候,我父亲也在场,他看着小寡妇,心中总有点不顺畅,总觉得似乎以后会有事情发生。晚上回到家,我父亲还对我母亲说:“我觉得这个小寡妇不善,并不是想跟来福过日子,她有想。”
我母亲说:“就你多心,人家是个寡妇,只想找个好人家,可好人家不好找啊,来福家虽然不宽绰,但来福也是个老实人,能干。小寡妇应该是看上了他这点。”
我父亲笑了笑说:“如果是这样,也好。可我总觉得大眼二没安什么好心。”
我母亲笑了:“你多心了。”
正这个时候,来福推开门进了我家的院子,他一进院子就大喊:“哥,哥。”
我母亲忙拉开堂屋门,让来福进屋子里,又拿了板凳让他坐下。来福不坐,他站着,喘着粗气,不知道如何开口,连喊了几声哥,还是没有说出话来。我父亲早就看出来了,来福是想让他出面来负责操办婚事。
我父亲说:“来福,你想什么时候结婚?可我觉得……”
我父亲的话还没有说完,我母亲接了过去:“来福,你快告诉你大哥结婚的日子啊。我们都替你高兴啊,结婚后,你也就有个家了。他爹,你还说啥啊,准备给来福操办吧。”
我父亲本想把他的想法告诉来福,可被我母亲这一问,他想了想,还真不能草率地说出来,万一小寡妇以后不出什么乱子,那可对不起来福了。再说,来福三十好几的人了,娶个媳妇也不容易。
我父亲抽了口烟,说:“嗯,对,行。”
来福把婚期告诉了我父亲,这婚期也太快了,一个礼拜不到,是有点急。我父亲也不好当家,就附和着说:“嗯,那就早办吧。”
来福的婚礼整个都是我父亲给操办的。我们的亲戚,都出了些钱物,总算把来福的婚事给张罗下来。小寡妇进门后,我们才知道她的名字,可也没人喊,多数只喊她来福家或者来福家里。我那个时候还在老家,正上中学,按辈分得喊她声婶子。刚开始,来福家一般很少出门,多是呆在家中,她陪着瞎眼婆婆,日子也过得很清静。
大眼二彻底退休了,他和原配妻子住在了一起。大眼二有退休金,在我们那里也算得上是个露头露脸的人物。
我父亲的担心,果然是对的。大眼二内退在老家后,时不时地去找来福家谈心。刚开始,村民们不以为然,都觉得大眼二是媒人,来福家和他熟,在一起谈心自然也就是应该的。再有,这时候的大眼二已经是近六十岁的人了,也算得上是个长辈,因而,没有人乱想。但事实却不如此,来福娘曾多次拄着拐杖,摸索着去我家,给我母亲说:“您嫂,大眼二成天到俺家,还和来福家打情卖俏,我虽看不见,听不清楚,但也能听到一两句打情骂俏的话来。你说,大眼二咋是个这样的人啊,他可是个叔啊。”
我母亲听了,很是吃惊,但也不敢说,就劝来福的娘:“婶子,你别让来福出去,让他在家看一段时间。”我母亲也没有什么好的办法,她只能提出这些。
来福娘叹口气说:“是啊,让来福在家,可一地西瓜,又怎么办啊。”
我母亲也没办法了,两个女人又聊起了别的家常。
来福娘把大眼二去她家的事情告诉我母亲,自然,我父亲也就知道了,他非常气愤,非要管管这些事情,按他的话说,不管就对不起祖宗。这大眼二纯粹是胡来,来福还要喊他叔呢。那时候,我父亲正干着我们村的大总理,不管谁家有红白喜事,都离不开他。为了维护庄体,他还肩负着处理庄上丢人事件的重任,比如,谁家骂架了,谁家偷人了,都来找他。现在,这偷人的事情竟然出现在我们一家,而且还是叔和侄媳妇,我父亲岂能容忍?我父亲去瓜地找到来福,把事情告诉了来福,想让来福捉奸。但来福天生老实,听了我父亲的话,来福依然只是傻笑。来福没有捉奸的意思,但我父亲不想让大眼二败坏了庄体,他又去找了来福的娘。
当我父亲到来福的家门口时,他突然看到大眼二先他一步进了院子。我父亲停住了脚步,忙折回瓜地,硬是把来福给拉回了家。当我父亲和来福进院子的时候,来福的娘正坐在门口,她瞎眼,是看不到东西的。来福本打算想和娘打个招呼,但被我父亲给堵住了嘴。他们俩悄无声息地进了堂屋。来福的卧室门紧闭着,里面正传来大眼二和小寡妇的打情骂俏的呢喃,还夹杂着粗口喘气的声音。我父亲和来福猛地推开门,不看不要紧,这一看,简直就是把我父亲给气疯了,那大眼二和小寡妇正赤裸裸地在床上,大眼二肥硕的身体正压在小寡妇身上。来福看到这些,嘴动了动,却说不出话来,看得出,他也愤怒了。我父亲看了,觉得不好,就扭头出来了。没多大会,大眼二也出来了,他低着头从我父亲身边走过,根本没把我父亲放在眼里,这令我父亲很是气愤。
自从捉奸后,来福就不再出门,他天天在家看着小寡妇。那小寡妇一直不能见大眼二,就很烦。她几次把来福骂了个狗血喷头,来福也不还口,他不想失去小寡妇。然而,小寡妇得寸进尺,竟然把不能和大眼二幽会的事怪到我父亲头上。
她对来福说:“既然事情出来了,我就给你实话实说吧,我嫁过来,就是要跟你过日子的。没想到,你那个近门哥,他打我的注意,帮你张罗完事情后,他就把我睡了。”
小寡妇说着还掉起泪来,她擦了把泪,又说:“我之所以跟二叔好上,也是你那近门哥逼的,我不想让他捉奸独占了我。他知道我和二叔好上以后,就找机会报复,你死心眼子啊,我知道我错了。可我为什么错,不还是你那哥哥弄得好事啊。”
小寡妇这一说,来福相信了她的话,不再听我父亲的,还到我家门口骂了一次。这下,我父亲更是气得不打一处来。我父亲也不是好惹的,他毕竟是我们那里的大总理,在村人中多有口碑。来福骂过我父亲后,我父亲就摆了一桌子宴席,宴请了村上一批露头露脸的人,并把大眼二也喊来了。大眼二本不想来,但他看村上露头露脸的人都去了,不敢不去,就硬着头皮赴宴了。我父亲一贯说话直接,直接在大眼二面前说了那天的事情,并让大眼二把小寡妇的经历告诉众位。大眼二很是郁闷,想和我父亲吵架,他又怕我父亲在村子上的势力,他就坦白承认了。大家知道了小寡妇的来历后,为了维护庄体的声誉,一行人直接去了来福家,直接找那小寡妇和大眼二对质。小寡妇一看她的谎言被揭穿,羞得一脸通红,然后夺门而出,就再没有回来。
我父亲的声誉借着村上的势力而摆平了,但他没有想到的是逼走了小寡妇。因这,来福找我父亲骂了几次架,亲近门也不是亲近门了。那段时间,我父亲就没再干大总理。直到后来我母亲又给来福说了个当地的媳妇,我们两家的仇恨才算结束,来福才又认我父亲为哥哥,两家的关系恢复以前。
进入了二十一世纪,到处都显示了新迹象,大眼二和我父亲都老了,过去的恩怨早就没有了。但我父亲依然对大眼二有偏见,他总觉得大眼二不是个啥好东西。这几年,大眼二的儿媳妇仗着娘家的势力,当上了我们那里的村妇联主任,于是,大眼二又有了出头露面的理由。一夜间,全村人好像都忘却了大眼二的前史,村民见到他也变得客气了。大眼二走在当街,头总是抬得很高,见了人还有一副不屑的眼光。毕竟大眼二是城里回来的人,见识得多。
在有些红白喜事上,大眼二也开始抛头露面了,俨然有一种要做大总理的趋势。这下,我父亲开始紧张了,在这村子里,他干大总理不下于十年了。
大眼二开始夺大总理的位子,就是在安民娘的丧事上。在这个丧事上,我父亲没能被选成大总理,他自然很恼怒。大眼二能当成大总理,那是安民看妇联主任的面子让他问事的。我父亲恼火,他恼的是大眼二仗着儿媳妇的势力爬上来,那有多大本事啊。
安民的娘就要下葬了。那天,我父亲真的没去。大眼二担任了这个事上的大总理。安民的娘是老死的,丧事也称得上是半喜半忧。乐队头天晚上吹吹打打闹腾了大半夜,天刚亮,乐队又开始吹奏了起来,唢呐声响彻整个村落。
农村的丧事总显得隆重。整个村子里面的人都过来帮忙,大总理大眼二分配给各个人了角色,厨上、丧柩、打坑等。人虽然很多,但依然打不开点。不管怎么说,丧事也算的上是个大事。大眼二第一次当大总理,村民们都不大听他的指派,他不住地命令着帮忙的人。丧事上的人也多,再加上安民的亲朋多,来了一批又一批,唢呐不住地吹着。几个负责打坑的人被大眼二命令去墓地破坟打坑,大眼二给了他们一条低档香烟,这几个负责打坑的有点不开心。打坑属于重活,以往在我父亲负责的丧事上,都是发好烟的。其实,农村如果有了丧事,就要全指望着香烟上,因为烟用上了,帮忙的人才能使出全力出来。
吃过早饭,烧纸开始了。所谓的烧纸,其实就是死者亲属举行的哀悼会,一般情况下,亲戚按远近要行二十四叩礼或者是九叩礼。二十四叩礼就是二十四拜,古时候帝王拜天常用的一套礼数。一般是前面先磕七个头,紧接着上一次香,中间再磕九个头,再上一次香,最后继续磕六个头。这个礼节时间要长点,二十四拜至少要一小时才能完成。九叩礼要比二十四拜简单多了,这个礼数是先磕四个头,然后上一次香,再磕四个头,每个磕头的动作要控制均匀。
唢呐仍旧在吹,死者的娘家早就准备好了烧纸的贡品,单不见大总理来喊。
安民的叔过来问:“大总理呢?怎么搞的?”
一个人说:“没见他,怎么还不烧纸?”
又一个说:“他喝醉了。”
村人们放眼看去,大眼二被人扶着从安民家的厨房里走了出来。大眼二身材大,两个人都有点扶不住他。
安民的叔说:“这怎么行?快喊盛家爹去,还是让他问事,你看看这。”
我知道,盛是我哥的小名,盛家爹就是我父亲。
一个人跑着去了我家。
大眼二被人挽扶着走出了安民的院子,唢呐仍然吹着。大眼二摇晃着在人的搀扶下走着,突然脚下被绊了一下。那个扶他的人一步没有跟上,大眼二摔倒了。他的棉袄破了,扶他的人忙去扶他,旁边的几个人也要去扶他,大眼二重,他们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算把大眼二扶起来。这时候,两条好烟从大眼二怀里掉了下来。说来也巧,安民的小儿子正好在这里玩耍,他只有七岁,他看到了两条烟,忙跑了过来,拾起来,说:“我爸爸说烟被偷了,怎么掉这里了?”那个小孩抱着烟回了家。大眼二在笑声中被人扶走了。
我父亲说什么也不愿意问这事。
安民的叔来了。
安民的叔说:“大哥,您大人别记小人过,安民不懂事,您还是过去吧。”
我父亲说:“一事不用两人问,他大眼二问到一半的事,我没法问。”
安民的叔又说:“大哥,咱不为别的,就为了小孩,咱再问一次,就算我求你了。”
我父亲说:“不行,我管不了那么多。”
我在一旁插了嘴,说:“爸,你就去吧,人家都来找你了。”
安民的叔说:“是,是,大哥,你就破一次例。”
我父亲说:“按理说,我是不该去,既然这样,我就去看看。”
安民的叔显得很开心,父亲跟他走了出去。
我父亲去了安民家,他又当上了大总理。安民娘的丧事上,还算顺利,没多大波折就把安民娘送到了地里。
大眼二在安民娘的丧事上出了丑,特别是偷烟的行为更成了村民们议论的把柄,我父亲却开心了,大眼二做的正是他的衬托,以后他可以坐稳大总理了。
然而,事情并没有想象的那么简单,我父亲的大总理位子,在年三十的时候,又出现了危机。年三十,我们那村子是要上坟祭拜先人的。一个队五百多人,都是本家,上坟自然也就在一起了。祖坟在村东头,每年上坟祭祖,都是有大总理来操办,那负责这项的自然是我父亲了。
在年三十早上,父亲匆匆忙忙去办理相关事宜,中午的时候,他却气忽忽地回来了。我忙问出了什么事情,我父亲说:“娘的,大眼二又添了一杠子,这个祭祖没法弄了。”我看得出,他准是大眼二给气的,忙说:“大过年的,你管那么多事干啥啊,谁家的坟谁家上。”
父亲火了:“你在外面这几年学憨了啊!上坟这个事情可很重要。”
“哦,有多重要?”
“不给你说了,大眼二闹分开上坟,他要把他们的亲近门拉出去,这不是破坏团结吗?这个我坚决不同意,我还要去找他说道说道。”
父亲气愤地出去了,任凭我怎么劝都没劝住。父亲走后,我又无事可做,打开电视,但也没什么好的节目,无非是一些联欢会之类的。听着窗外的炮竹声,一阵高过一阵,我有了出去到田地走走的念头。
野地里的残雪还很多,北风呼呼地吹着,吹在脸上像刀割一样,天气很好,阳光明媚,照在身上,似乎有点暖暖的感觉,空气十分新鲜。墨绿的麦苗在白雪的映射下,越发是更绿了,几只大鸟在天空翱翔,它们不怕冷。我心情舒畅得多了,这几日的郁闷顿时全无。正想再走远一点,忽然听到村上有人吵闹。原来,村上有人吵架,从隐隐约约传来了吵骂声中,我似乎听出了父亲的声音。我忙一路小跑地回了村子,当我到时,看到一街的人,但没见父亲,我的心总算放了下来。忙问看热闹的人,谁家吵架了。
“大眼二被他儿子揍了,差点揍死,都没有敢拉架的,要不是你父亲,恐怕要出人命。”
“哦,为何揍他爹啊?”
“呵呵,呵呵。”那看热闹的只冲我笑了笑,并没有说话。这时,我母亲也来了,她看到我,忙喊我过去,母亲和我一样,也是听到了吵架声匆忙来的,她知道父亲今天正操办祭祖,大眼二给他插了一杠子,恐怕他们吵架。当看到大眼二被儿子揍了,我母亲才放心的。
太阳当顶照,除夕午饭也该吃了。母亲喊我回家吃饭,大眼二已被我父亲和几个村民抬着送去了医院。大眼二的儿子仍然在街上骂着。
回到家,母亲说:“我早知道有这一天,大眼二可不是好东西,连儿媳妇的主意都打。你爸还管他,管啥,让他儿子揍去呗,揍死都不屈。”从母亲的言语中,我知道了,原来大眼二扒灰呢,被他儿子发现,才落下挨打的下场。
我们刚吃晚饭,父亲就回来了。他依然匆匆忙忙。母亲给他盛了水饺,父亲也没来得及吃,拿了身衣服就要离去。
母亲问:“你这么慌,干啥去啊?”
父亲说:“海生家跳井了,我得去看看。”
海生是大眼二的儿子,海生媳妇和公公的那点事情暴露后,她感觉无地自容,在别人不注意的时候,就投井自杀了。我听了,也跟着父亲向机井田跑去。
田地里的人很多,但没有下井去打捞营救的,或许井口太小吧。我走到井口往下看,只看到两条女人腿露出水面。看得出,海生家媳妇早已死了,她是头朝下跳的。
我说:“怎么不救啊?”
“救?谁敢,谁下井我就让谁上不来。”海生两眼红红的,拿着一把切菜刀从人群里走了出来。
我明白了,为什么那么多人只看而不去营救,原来都怕海生。海生几乎疯了。
“你放肆!来人,给我下了他的切菜刀,捆了送派出所。”这是我父亲的声音,他匆匆挤出人群。父亲的话还挺管用,话音刚落,几个年轻人就把海生给按住了,夺下了他手中的切菜刀。然后又把海生五花大绑起来,任凭他在那里大喊大骂。我父亲又开始指挥打捞海生的老婆,井口实在太小,下去了一个年轻人,没到底就被卡住,走不动了,只好上来。重新换了个更瘦点的青年下去了,这次总算下到了水面,瘦小青年把绳子套在了海生媳妇的腿上,然后就慌张地上了岸。小青年上来的时候,很是紧张,直说害怕。这是可以理解的,在农村,封建迷信思想还是有的,下井去弄个尸体,换谁,谁都害怕。绳子套在了海生媳妇腿上,我父亲又指挥着几个年轻人,一用劲就把海生的老婆给拉出井了。海生的老婆,脸色青得吓人,她早死挺了。海生看到老婆被打捞上来,不再谩骂,突然“哇啦”一声大哭起来。在场的人都很茫然,各个像庙里塑的泥菩萨,六神无主了。最后,还是父亲当家作主,圆满地办理了大眼二家里的事情。
因为大眼二家的事情,祭祖没能顺利进行,各家上了各家的坟,这可能是多年来的第一次分开祭祖吧。但这个春节,父亲一直没能空闲下来,他在打理着大眼二家的丧事。
除夕半下午的时候,县公安局来了人,海生娘家也来了不少人,他们在调查海生媳妇的死因。我们村上的人都知道海生媳妇的娘家有人,这件事情似乎很棘手,都怕被沾到似的,早都没人敢问了。只有我父亲,他不管那么多,他一贯以理走天下,是不管权贵的。
天渐渐地黑了,外面的鞭炮声越来越想,越来越稠。我们一家也聚在了一起,母亲和嫂子包着大年初一要煮的水饺,哥哥和侄子还有我,看着那无聊的电视节目,只有父亲还在外面。
当千家万户都沉浸在春节联欢晚会的喜庆氛围中时,父亲终于给海生想了个两全其美的办法,以海生媳妇勾引公公为由,逼走海生媳妇娘家的人,让他们撤状。海生媳妇的娘家都是些显贵的人,当然比较看重名声,一听这些,他们不再闹了,最后愤怒地瞪了父亲两眼,然后带着公安局的人走了。当然,公安局也开了证明,海生媳妇死于自尽。
总算平息了一场风波,海生没有被公安带走,他只等过完年给媳妇送葬了。我父亲也松了一口气,他拖着疲惫的身体终于回来了。那个时候正播放春节联欢晚会的最后一个压轴节目。
午夜的钟声响起,户外的鞭炮声又一次随着钟声的敲响而密集起来,新的一年来了。我又长了一岁,在老家的旧年夜里,发生了很多事情。我知道,年初一过去,父亲又要去做大总理了,去问大眼二家的丧事。
责任编辑⊙青鸟
尹海峰,男,出生于1980年,江苏丰县人,毕业于南京艺术学院电影电视学院戏剧影视文学专业。编剧、作家,南京市作家协会会员。作品散见于《民间文学》、《百姓故事》、《钓鱼》、《黄河黄土黄种人》、《涛声》、《现代快报·副刊》、《潇湘晨报·副刊》、《都市文化报·副刊》等文学报刊杂志上。曾任《乡土·户外钓鱼》杂志编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