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桂英
麦子熟了
◎魏桂英
这个季节真好,我站在田野里。向远方望去。一望无际的麦浪犹如黄金,在风中摇曳。
这个季节真好,就像我的成长。我大了,已经足够大了,过了端午节整整15岁。
我站在散发着泥土气息的田野里,痴迷过去。眼前的麦穗、飘飞的柳絮,它们都在变成我所熟悉的影子,那个逐渐变得淡漠的影子,她是我的姐姐,父亲的亲女儿麦子。
广袤的野外。我站着,一动不动。如今我的手里拿着从商场里买的手套,它在我的手里沉甸甸的。
这是我一直想送给姐姐的,一直想,永远在想。
因为麦子,我把自己的生活一度搞得破败不堪。几乎所有的衣服都因为在这个野外弄得脏兮兮的,书本和盒子都被我丢在了学校的木质箱子里,鞋子的土有二斤。她走了五年了,我从记事时就和她在一起,我对她——我的姐姐是那么的熟悉,只要看见她的影子,我能立刻认出她。尽管她离开我足足五年,五年,它漫长得就像一段细线,是慢慢用空气串起来的。我大了,已经足够大了。可是对姐姐麦子却不能遗忘。幸好还有清香的麦穗、飘荡的柳絮、飞着的小虫陪伴我。
可是我的家,我的家却是那样的令我厌烦。
那个大吵大叫的女人是我的母亲,那个穿花枝招展的人是我的母亲。那个一言不发的男人是我的父亲,那个身上永远有一股油烟味的男人是我的父亲。父亲的前妻我的大娘是患肾病去世的,花光本来就不富裕的家扔下可怜的姐姐和父亲走了。
我的家在县城的外面,这里住着小县城的贫民。我的父亲在一个工厂打工,我记得那个工厂的烟筒里吐出的烟雾,被冬天的寒风送上西天。我觉得那是烧人的黑烟。我讨厌它冒出的黑烟。
母亲离开的第一个男人是酒鬼,经常打她。她是在犹豫不决的情况下嫁给老实窝囊父亲的,一年后生了我,他们唯一的儿子。父亲的前妻留下的姐姐比我大十岁,整整十岁,我们是同一天的生日。
母亲对这样贫困的生活感到失望。她总找一些刻薄怨毒的话刺激父亲。这个在新世纪最无能的男人总是唉声叹气。我看到父亲这样时心里十分难过。一句话也没有,他的叹气让我觉得天空是那样的灰暗。家中什么都得节省,母亲都要把自来水拧到最小,底下放上个水桶让它慢慢流满。其实我一直反对母亲这样做,这是有偷水嫌疑的。我对母亲这样做感到无奈;买日用品和化妆品都是等到商场里降价的时候才去。对母亲的化妆我还是有自己的看法的,我不希望母亲打扮的花枝招展;她去菜市场买菜更是要讨价还价半天才把这件事情办完。我要是多帮同学一块钱都要挨母亲的骂。我于是不理她,一点也不想理她。就不理她。
我家两间平房,两间小南房。从我记事时姐姐就在小南房里住着,那时我看见从屋子里出来的姐姐脸色忧郁。她没有血色的脸看起来异常苍白。
比我大十岁的麦子冬天的手看上去红肿,看着她在用红肿的手织毛活,那是父亲的一件毛衣,它看上去厚重、温暖。我没有想到这个漂亮文静的姐姐能这样熟练地织东西,我分明看到她织出了一个一个的麻花,我不相信,确切地说我不愿意姐姐是这样的。
这个动作再也挥之不去,姐姐麦子的手在我的脑海里如同鹰抓般打下了烙印,姐姐麦子那冻的如胡萝卜般的手。让我感觉冬天异常的寒冷。
看到商场里卖的皮手套,它看上去高贵、暖和。我很久,很久就想给姐姐买副皮手套。在我这样的家庭里,想要买什么那都是很困难的,父亲给人家打工,一个月两千。每天要十二个小时呆在单位。除去生活费就所剩无几了。母亲没有工作,她的工作是打麻将。我不想给姐姐买项链,我只想让姐姐在寒冷的冬天不冷。
姐姐,我的姐姐麦子。记得是一个下午,日光格外的好,我用了五步就到了姐姐的小南房,我推开虚掩着的门,我看见姐姐竟然在给父亲洗一件有油渍的衣服,油渍衣服有六斤重,她费劲地揉搓,脸色看上去苍白。黑暗潮湿的桌上有张女人的照片。
她看上去安静,我问:姐姐,这个人是谁?
麦子摇摇头。我说:姐姐,是不是大娘?
姐姐麦子没有直接回答我,我也不知道姐姐是怎么想的,她的脸色变得煞白,沉默了好一会,她说:自从妈妈去世,我就是要每天看她的照片,可是我不能看见关于她的东西,我也不能看见她的衣服。说这些话的时候,泪水在她好看的脸上淌。
我闻到了海水的味道,海水的味道。
我忽然很后悔:对不起,我真的想帮你……
她抬起头:不,不。她的声音小了下去。
我会送给你一副手套。我对姐姐说。麦子的脸红红的,我觉得自己身上有小虫在爬。
看着手里的手套,我知道这个季节不需要它,现在的温度不用戴着它。可是,可是我还是想送到她手里。
远处的风送来小虫的歌唱,想起小时候她牵着我的小手,带我去有树的地方捉知了猴。因为我体弱,姐姐麦子经常是背着我的,在我记忆里,我好像是在姐姐温暖而有麻油味道的背上成长起来的。下雨了,雨点落下来。我问:姐姐,雨怎么从那么高的天上下来就成了水?
姐姐听了我的话,漂亮的双眼就不自觉的灌满泪水。姐姐小声说不知道。因为干家务照顾我,姐姐只上了三年学。仅会写自己的名字。
对住在小南房的姐姐来说,坐在某个地方做活是她的全部。她很少和家里的人说句话。很少。她拒绝同家里人交流,包括我的热情。外面的日光和小院中石榴树的叶子将姐姐好看的脸照得有些圆润。麦子绝对算得上漂亮,因为她的漂亮,我的母亲让她穿旧衣服,不给她买化妆品,我的母亲却整天把自己收拾得格外妖娆。可是我就是觉得母亲难看,真的,母亲真的不好看。
我的姐姐是这样的好,这样的漂亮。可是现在,可是现在我的姐姐没了,我真的没有了姐姐。我清楚我的路还很长,姐姐的路也同样很长,我能听到希望在我身边有些轻快和巧妙的喘息。
我现在大了,已经足够大了,高大的个子有1.5米,我已经15岁了,我戴着父亲为我买的变色镜,它蒙住了我的眼睛,却蒙不住我的心。我眼前的楼房、高高的烟筒、绿油油的树、繁茂的冬青都在变得模糊,眼中的一切已支离破碎。可是麦子的影像却格外的清晰起来,它在我成长的脑海里飞翔,她逐渐真实起来。是真的真实起来了,因为真实,我的姐姐又成为了15岁时候的姐姐。姐姐是在我10岁,她20岁的时候出走的,她的出走与我的母亲有直接的关系。
冬天,在我的记忆里那真是一个最冷的冬天,空气似乎冻僵了所有裸露在外面的东西,包括我家院子里的石榴树。我撮着冻红的手走在回家的路上,我转了好多商场,没有买到皮手套,我的钱还没有攒够。我还看了洗衣机,我要让父亲给姐姐买个洗衣机,那样姐姐就能轻松的给我们全家洗衣服了,也会过一个温暖的冬天。可是这个冬天还是成了我和姐姐过的最后一个冬天。
母亲把姐姐麦子从家里赶出去了,母亲最终还是把我那勤快的姐姐赶走了,那个窝囊的只会唉声叹气的父亲也说姐姐不小了,一方面他是在讨好我那个暴躁的母亲,一方面也有对我姐姐的爱!我姐姐的年轻身子冒出了血来,她的额头出现了一块青色的印迹。她被母亲按在了地上。我姐姐的身影更加地矮小了下去,更让我心酸的是姐姐竟一声不哼,我和父亲其实都已预知了这个结果,他早早地躺下了,但我没睡。我听见她们开始低声地吵架,后来声音渐渐地大了起来,我隐约地听见“麦子”,“白痴”,“吃闲饭”之类的吼叫,单从这些词中是无法猜测她们吵架的内容的,但可以猜想,这次吵架是关于姐姐的不挣钱,随后是姐姐的哭声,如同猫叫的哭声。接着是什么器皿摔碎的声音,随后是谁使劲地摔了一下门,走了出去。过了一会儿,我母亲走进了父亲的屋子里,我只听见她的嚎叫。“都不死呢,”她说,“为什么不去死。”为了姐姐麦子,父亲每天只是唉声叹气,父亲的叹息犹如一只大象,它浓烈且无奈。我没有办法让这样的事情停止,没有,没有一点办法。最后,姐姐还是走了,她是真的走了。是真的。
姐姐离开的那个冬天真是太冷了,我没有感觉到丝毫的温暖,接着又下了一场雪。太阳倒是出来了,可是格外的刺眼。不太强烈的日光映着身穿红色、兰色、黄色的羽绒服的人们。这些色彩太艳了,看了很不舒服。冬天的风有力地吹着大地,枝桠在强劲的东北风中摇曳。阳光逐渐有些温度地洒在大地。
你知道我姐姐毁掉的是什么,你们知道我的姐姐毁掉的是什么!
以后姐姐麦子住的小南房空了下来,我不能去,我不能去空着的小南房。
姐姐的出走,给了我精神上最大的打击。从此心里再也装不下别的,老师教的乘法口诀是一个也记不进去,心里只有想念、忧伤……我不想和小朋友玩耍,他怕看见他们的无忧无虑,我怕。如今,我想不起什么,也记不住什么。只是精神恍惚。
因为精神恍惚,我现在已经处于十分麻木的境地,眼前麦田里的麦穗都在逐渐地变成小黑点,在我的视野里退去,我的意识停留在儿童的认知里。
因为精神恍惚,我的生活一团糟,课桌上的笔记本本来该在书桌上,它却不合适宜地躺在了桌下,变色镜少了一个腿被放在了身边的地上。
因为精神恍惚,我在家里也是丢三落四,母亲刚刚去让买的酱油,一会就不知放在了哪里。妈妈用手摸摸我的头,不发烧。还好她没有发现我的不正常。到了外面,一切都自由了,我真喜欢外面。喜欢青青的田野和蓝蓝的天空。我对田里麦子成熟的气息变得敏感起来,我已经感觉到它的侵袭。它们有多大的力气来销毁这个季节,我不知道。
姐姐走后,很长一段时间,我们家的空气中弥漫着一种灭苍蝇的气雾剂的味道,谁都拒绝提起那两个字,尽管我们每天离不了。
母亲提的最多的是买楼房,钱成了摆在他们面前的难题。
收到麦子的汇款是两年以后一个阳光明媚的下午,汇款单在母亲的手里哆嗦成一团。那是一笔相当可观的数字。上面的阿拉伯数字极具诱惑力,我的母亲,我那脾气暴躁的母亲笑了,她笑得好灿烂。我知道父亲的日子应该好过点了,是的,她是真的对我那个一天到晚只会叹气的父亲好了,她不再对他暴跳如雷。她竟每天给下夜班的他炒个菜,还会让我那已经开始驼背的父亲喝点板城烧锅酒。并且在父亲休息的日子,母亲还大有心情的把自己打扮得花枝招展,现在她用的化妆品的牌子也在提高,并且把父亲也收拾一下,带我们去逛商场。我是不会听她的话收拾的,我不想花姐姐的钱,我不想花麦子的钱。父母把自己打扮好了,父亲穿上不合时宜的西服,锃亮的皮鞋,母亲十分妖娆地挽着木讷父亲的胳膊,可是,总在出门的刹那间,我会发现父亲皮鞋上的土渍、母亲脸上的粉底液没有涂匀,于是他们又开始手忙脚乱地重新站在镜子前。
母亲会说:麦子真行,看来我们买楼的日子不远了。
母亲还会笑着说:我们老了有这个女儿就行了。
母亲盯着我说:你是靠不上的。
我不理她,我不想理她。我就是不理她。
可是,可是这样的日子仅维持了半年,可怜的半年,以后我的姐姐没有再汇钱。把我姐姐麦子的钱取出来,母亲的希望留下。把姐姐麦子的钱花光,把妈妈身上的衣服留下。以后在没有接到汇款单的日子里,我的母亲又开始了对我父亲的折磨。白天打了一天麻将的母亲开始对干了一天强劳动的父亲大骂,她把我的奶奶和爷爷都骂一遍,父亲在昏黑的夜里坐着,夜光在他的脸上划出了一道疤痕。我母亲,我那开始发福的母亲却安然地打起了鼾声。我的父亲可以忍受姐姐的离开,我的父亲可以把她的发火当滚进来的一溜风。对老人,对我奶奶爷爷的侮辱让我的父亲,让这个有了白发和有点驼背的男人彻夜不眠。当时,我父亲忍受着家境贫寒和哮喘、脚气的种种折磨。是的,折磨我父亲的远不止这些,若不然他怎么会那么的没完没了叹气呢。为什么会没完没了的叹气。
听着母亲的呵斥,听着狼嚎一样的声音。听的心烦,是心烦了,于是走出家。
站在田野里。广袤的大地让我越来越多地想到姐姐,想起麦子,我觉得院子里的石榴树开了花,红红热热的又到了夏天。我似乎嗅到了甜甜的味道,如同口香糖的甜味。懒洋洋的光移近我的身体,它一点一点的移近我的身体,我觉得反射过来的光是一把刀。我不知道姐姐麦子能在哪里?不知道。
我对着天空说:麦子,我的姐姐。
我对着麦田说:我的姐姐,麦子。
我离开了他们。离开他们,我决定离开他们。
我有点累了,我动了动身子。我的脚麻酥酥的,好像里面有许多小虫子在战斗。我没有呻吟,现在我大了,已经足够大了,1.5米的个子,我不去想父母那些让我头疼的事情。他们的争吵随着我的离开有了质的改变,可是,它量的频率会越来越高。我静静地,静静地在野外,风从很远的地方吹来,我对风有了预知,我感觉到那风是如何从远处一米两米吹来的,它有着多大的力量。
我要离开这个憋闷的小城,我要离开这个恶毒的环境,我要离开,就要离开。
我无力地走在街上,
想起吃饭的时候,有些后悔没有多吃两碗米饭,喝碗汤。我摸摸口袋,还好有些钱,它应该能让我出城。想到母亲,我的心冰凉冰凉的。
我招手拦了一辆客车,它是通往天堂这座城市的,听名字就知道它应该是一座大都市,坐在车上我想:这就是我的妈妈做的,在那样寒冷的冬天,把姐姐赶走。她是我的亲人,我的亲姐姐,父亲的亲女儿。
谁知道我的姐姐毁掉的是什么,谁知道我的姐姐毁掉的是什么!
带着失望离开。我也不知道该到哪里,车走了一天到的站。夏天的天就像一块糖,刚有了甜的意思就化了。我走在黄昏里,晚霞在我的脸上划出了一道红红的线。我被抛了下来,我开始一个地方一个地方的窜,没有目的,我想我的姐姐当年一定也和现在的我一样,一样的狼狈,一样的无助。我看见一个妈妈面带微笑地给六七岁的女儿整理着衣服,女儿戴着一副变色镜调皮地在妈妈脸上抚摩着。
当我拖着疲惫的身体到了市中心,看到漫天的霓虹。有点兴奋。可是,可是就在这时我看见了,我看见了金碧辉煌的酒店门前,那个朝思暮想的身影。她是我的姐姐,她真的是麦子。虽然时间已经让我们隔开了五年。可是我对她太熟悉了。她背上麻油的味道似乎随着清风飘过来,她的发丝有着槐花的气息。我激动,异常的激动。想喊姐姐,我想,我的喉咙肯定堵了一块棉花,一定堵了一块棉花。我看见我的姐姐麦子,我看见我父亲的亲女儿被一个西装革履的男人带走了。
这一夜,吵杂像街上的霓虹灯,有着苍白的性质。
这一夜,我成长起来的思想就建立在浮萍之上。它在把我一点点拉回现实,是的,现实。
这一夜,我被熟透的麦子袭晕。
我在想,一直在想,就是想,这副迟买的手套什么时候能送给她。
这个答案:我不好说。
责任编辑⊙育邦
魏桂英,女,上世纪七十年代生,河北盐山县人。著有长篇小说《校园四季》、《追梦地带》,有中短篇小说若干发表于《长城》、《青海湖》等刊。河北省作家协会会员,河北文学院第六届签约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