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金彤
挂在窗外的女孩
张金彤
2009年秋天的时候,苟红元获得了进城为舅父看门的机会。他把自己置身于舅父家三楼的凉台之中,朝着对面的楼群张望。那时候是傍晚,刚刚一场暴雨过后,天空的黑云犹如滚滚浓烟。
对面十七楼的窗外拴着一个女孩。从女孩的外表看,顶多十三四岁,穿着红色运动服,腰里拴着一根尼龙绳子倒挂在半空里。苟红元从窗子玻璃上看见了自己的惊恐状,他的脸在惊恐中变得扭曲模糊,嘴张成○型。他多么希望刚才看到的是一个幻觉,一个根本就不存在的事实,他急切地迫不及待地期待着这一切很快消失。可是始终没有出现,对面十七楼的窗户外实实在在地挂着一个女孩。
这情景让他回到另一个画面。村里的大人和小孩都一齐在跑,狗也伙着人跑,吐出了长长的舌头。他们不在路上跑,而是踩着松软的泥土和新出苗的小麦地,高一脚,低一脚,跑得并不怎么平稳。父亲苟三贵说:“村里的花朵出车祸了,花朵的突然死亡给了他一个极大的惊讶,接着便延伸成了感叹,一股凉气从脚底慢慢地升到了心里,让他打了一个冷战。花朵仰躺在潮湿的路上,双目紧闭,一副舒适安详的神态。汽车的轮胎是从她身上压过去的,但没有流多少血,流出来的一些血很快变成了黑色,立时爬满了苍蝇和蚂蚁。花朵的红衣服沾满了泥土,整个人似一朵凋谢了的玫瑰。这是他第一次看见死人。
此后的他就无可名状的惧怕黑夜。满天低飞的蝙蝠偶尔从他的头上掠过,惊得他头皮发麻,头发端奓了起来。跑回炕上,用被子蒙住头,老鼠又吱吱吱地追逐着从被子上跑过,周围的黑暗在无限地扩大。他一次次与睡眠搏斗,黑暗和恐惧似一只大手把他使劲的拉过去。他拼命抵抗,他害怕他会做一个花朵被汽车碾死的噩梦。到底还是没有战胜噩梦,他梦见被一辆汽车压在轮胎下,他大声地呼喊,惊出了一身冷汗,对睡在他旁边的父亲说:
“爸,我刚才做梦啦。”
苟三贵嘴里嗯了一声。苟红元又说:
“爸,你看我头上都吓出冷汗啦。”
苟三贵还是嘴里嗯了一声。苟红元又说:
“爸,你用手摸,我真的吓出冷汗啦!”
苟三贵把手伸过去摸了一下,收回往自己脸上摸着,他说:“红元,你梦见了啥?”苟红元说:“爸,我梦见,我像花朵一样被汽车压在了底下。我就吓得喊叫,一喊叫,我就醒来了,醒来我就出了一身汗。爸,你闻这汗,难闻哩!”
苟三贵啪一下拉开电灯,屋子亮了。苟三贵说:“我把电灯给你开着,亮着你就不做噩梦了。”
他的父亲苟三贵没别的爱好,唯一的爱好是爱听荤段子和酸曲。村里有一个瞎子,什么都不会干,就会说荤段子会唱酸曲,他叫苟四贵,单身。农忙时他把自己关在家里不出门,弄些麦穗包谷棒或洋芋什么的煮着吃,一到农闲,他就蹲在村口的大槐树下说荤段子唱酸曲,靠村人给他送一碗饭、三两个馒头充饥。苟红元经常看见父亲总是歪着头,坐在地上,嘴里叼着烟听得脸上的皱纹像花一样好看。涎水从口里流下来爬在胡子上,显得特别的晶亮。苟四贵一嘴黄牙,头发焦黄,一唱酸曲,满嘴都是酸味,公鸭似的嗓子扯得长长地唱道:
门搭搭开花呀不来,
门外走进俺哥哥来,亲呀个亲呀呆呀个呆。
每日想你你不在,
这些日期你在哪儿来,亲呀个亲个呆呀个呆。
并头莲花开花离不开,
今日你走了啥时来,亲呀个亲呆呀个呆。
苟四贵唱得听众都走光了,父亲苟三贵还像品冰糖一样吧叽着嘴不走,一直到只剩下他一个人,他才从口袋窸窸窣窣地掏出一个硬币,塞给苟四贵离开。一进家门就给他的母亲说,狗日的苟四贵酸曲就是唱得好。母亲说:“酸曲好,能当饭吃?”母亲说着上前拽着父亲的耳朵,父亲便杀猪似的叫唤,有点像鬼哭狼嚎。之后,母亲盘着腿坐在炕上,老佛爷似的拿出架势,向站在炕沿边的父亲说:
“苟三贵,你今晚把牛圈粪起了,把羊圈的粪也起了,牛粪羊粪满得都快拥到牛羊脖子上了。”父亲表现出了十二分的不情愿,声音小得似蚊子般地说:“我不能去起牛圈粪,我也不能起羊圈粪。我刚才听了苟四贵的曲子,我还没有消化哩,我消化的时候我还要享受哩。我现在什么都不能干,我现在去干活,我是不高兴的。”
母亲上前拧着父亲的耳朵说:“我让你享受,我让你享受!”父亲又开始杀猪般的嚎叫,连连说:“我去,我去,我现在就去!”
母亲说:“苟三贵,你把牛羊圈起完了,晚上有月亮,你下沟担一担水,明早做饭没有水。”
苟三贵说:“是,我听见了。”
母亲说:“苟三贵,明天镇里有集,你把咱那老母猪拉去卖了。”
苟三贵说:“是,我听见了,我全听见啦!”
母亲说:“苟三贵,你卖猪回来时给我买些搽脸油,要雅芳牌的,还有洗面奶,要好迪牌的。”
苟三贵说:“这雅芳和好迪,牌子货,太贵,换成其他牌子,便宜。”
母亲说:“不行,我就要雅芳和好迪牌的。”
苟三贵说:“那就买雅芳和好迪,反正也贵不了几个钱。”
母亲说:“苟三贵,你先帮我背上挠挠痒痒,我够不着。”
苟三贵说:“你是让我去起牛羊圈,还是为你挠痒痒?”
母亲说:“先把痒痒挠了,你再去干活。你有意见?”
苟三贵说:“不敢不敢,遵命还不行吗?”
母亲说:“天也不早啦,快去干活,什么时候活干完了,就回来睡觉。
苟三贵往出走着回答:“我现在瞌睡啦,荤段子和酸曲还没有享受够哩。”
挂在窗外的女孩在十七楼。十七楼离地面足有五十米,少女挂着的姿势像天女散花,更像杂技中的空中飞人。正是傍晚时分,天开始放晴,西边天上太阳透过云缝射出金黄的余辉,给少女的头上脸上和身上涂了一层厚厚的色彩。
苟红元在三楼看不清楚,他往十七楼赶,十七楼是表妹的房子,表妹和舅父舅母出国旅游去了。他有钥匙。他现在离挂在窗外的少女很近了,不到十米,少女看见了他,他也看见了少女,两人的目光似雷电相撞般轰隆轰隆地响了一下。
“啊呀!”少女叫了起来,她用一只手指着苟红元说,“你是谁,你怎么这样看着我呢,还笑嘻嘻的?”
苟红元说:“你下来吧,你下来,我请你吃一顿小笼包子。”
少女说:“我不认识你。”
“我也不认识你。”苟红元笑着说,“你叫月月。”
少女一听,咯咯咯地笑了起来,说:“你怎么知道?”苟红元说:“没有人不知道你……下来吧,下来,我请你吃小笼包子,如果不想吃小笼包子,我就请你吃烤肉。”
“我不饿,我这有事,你没有看见吗?我现在正挂在窗户上。”少女笑笑眯眯地说,“你明天请我小笼包子吧,我不吃烤肉。”
楼下人头攒动,正是下班时分,围观的人聚集成黑压压一片,似一群蚂蚁蠕动,有人大声喊:“跳吧,跳吧,再不跳,我们就等不及了。我们还要回家做饭,我们还要上街买菜,我们没工夫和你耗!”声音空空洞洞,像从山谷里传来,很遥远,从楼底下飘上来,拐了一个弯子飘向天空。
九岁的时候,他得了自闭症,原因是患有小儿麻痹。常常一个人坐在家门口圪梁梁上发呆,一整天不说话,也不吃饭,时刻关注着父母亲的对话。父亲自小就是个游手好闲的家伙,是看见女人直不起腰的色鬼,喜欢往女人堆里钻,打听别人的绯闻,爱听荤段子和酸曲,谈起女人总是乐此不疲。
父亲和母亲的结合带有传奇色彩。父亲十八岁的时候,已经开始无法抵挡身体欲望的猛烈冲击,其激烈程度和他现在几乎不相上下,他对女性的渴望已经达到了无以复加的程度。那一天,街上正开批斗会,台子上站着一个丰满的女人,胸前挂着一双破鞋,这女人十七八岁的样子,头发被剃光了,泛着青色像庙里的尼姑,又窄又小的黄衣服紧紧地裹在她的身上,让女人的线条凹凸有致,在阴沉沉的天空下显得非常的狼狈。父亲挤在人堆里盯着那女人一眼不眨,嘴里流出了口水。这么漂亮这么丰满的姑娘怎么会被批斗,她到底犯了啥错?
“走,把他们押出去游街!”有人喊着,一长串低头弯腰的四类分子开始游街,一群娃儿们望着那女人哈哈大笑,高叫着破鞋破鞋,那女人始终低着头,眼睛看着脚面往前走,脸色涨红。后来批斗会散了,那女人跑到一个无人居住的旧房子里,用一截绳子把自己挂在了窗外,她想上吊自杀。父亲一看见,就将她紧紧地抱在怀里,毫不犹豫地救了她,那女人一醒过来就发出惊恐的喊叫,挣脱他拼命地奔跑,这时候他才意识到自己刚才干了一件蠢事。
事实上,就是他父亲的这一抱,抱出了故事。三天之后,那女人竟然找上门来,并自报家门,说她叫苏丽贞,今年十八岁,因为她和本村一个青年谈恋爱怀了孕,被大队知道后将她送上了批斗台,她现在肚子里还怀着娃,如果不嫌弃,她就嫁给他。父亲根本没有想到有这样的好事,自己给自己抱回来一个女人,虽说人称破鞋,但人漂亮,他当即表示同意。没出半月,就把苏丽贞娶进了门。
挂在窗外的女孩向着楼下喊:“别喊了,再喊,我就要往下跳!”楼下人听见女孩喊话,一齐起哄:“跳呀,跳呀,你怎么不跳呢?”女孩喊:“我现在不跳,我要警察叔叔来了我才跳。”轰隆隆,楼下来了一辆警车,鸣着警笛,笛声很刺耳。女孩用手捂住耳朵,车顶的警报灯闪烁着红光把整个小区都照亮了,一个警察手持高音喇叭开始喊话,几个消防队员钻进楼梯往十七楼攀登。一场挽救挂在窗外的女孩的行动紧锣密鼓地展开。女孩松开手里攀援的凉台栏杆,身体在空中飞舞。她一飞舞,楼下顿时沉寂。她似一快红绫绸子迎着风在飘,双手和双腿在空中舒展开来,又缩回去,缩回去又舒展开来,不停地变幻着动作。苟红元想这女孩可能是学舞蹈或者学杂技的,有这么高超的技巧,而且显得非常的镇定自若。女孩的动作简直比杂技演员的动作还好看,她一边在空中飞舞,一边大声地喊:“别上来,别上来!谁上来,我就跳!”
他的父亲和母亲在新婚之夜有过一段对话,一明一灭的煤油灯散发着昏黄的光,满屋子看什么都是昏黄一片,模糊而朦胧。母亲当时双腿盘盘着坐在炕当心,手里拿着一块崭新的手绢,那个时候,无论大小娃娃出门都要拿一块手绢,不像现在到处都放着卫生纸。母亲开始抽泣,她哭一下,抹一把泪,哭一下,抹一把泪,泪水像断了线的珍珠往下滴,泪水把衣襟湿透了一大片,她哭着哭着开始说话。哭是她要说话的前奏。几十年来她一直保持着这一习惯,只是她指示父亲去干这干那时不哭,她说她自己的事没有一回不哭过。母亲说:“苟三贵,你给我听着,你娶我做媳妇,算你娃倒霉。”
父亲说:“我认。”
母亲说:“我虽是生在农村,长在农村,没有上过一天学,可我是个四肢不动、五谷不分的混蛋。”
父亲说:“我不嫌。”
母亲说:“我一不会干农活,二不会做饭,三不会做衣服,啥都不会干,我爸他把我养成了个馋嘴懒身子,我天生爱吃好的,怕穿烂的,爱闲着,怕干活,你不后悔?”
父亲说:“我不后悔。”
母亲说:“不后悔就好,这可是你苟三贵红口白牙说下的,到时候你可不要怪天怪地。我给你说,我只为你办一件事,除天天晚上陪你睡觉,再就是为你生个又白又胖的儿子。”
父亲说:“我答应。”
母亲说着在炕上挪动了一下身子,擦干泪水对父亲开始发号施令。
母亲说:“苟三贵,去把尿盆端来,我一晚上要起几次夜,大便一回,小便两回,你要接。”
父亲点头。
母亲说:“你来给我脱衣服,脱衣服之前给我把脚洗干净,端一杯水,我还要漱口、刷牙哩。”
父亲应诺点头。
母亲说:“苟三贵,我打听过你,你这人游手好闲,花花肠子,爱往女人堆里钻,还爱听荤段子听酸曲儿。”
父亲的脸很红。
母亲说:“我只放你一码,准许你以后听荤段子和酸曲,其他爱好,你就戒了吧。你可不要让我逮住,逮住没你好果子吃。”
父亲脸更红,红中露出了喜悦。
这就是他的父亲和母亲新婚之夜的对话,几十年下来,父亲基本上没有做过什么违背母亲诺言的事情。
父亲和母亲结婚的第二年,正好实行了包产到户。家里分了十亩地、一头牛、一头驴,还有三只羊。父亲想游手好闲也不能游手好闲了,十亩地谁种?一头牛、一头驴谁喂?三只羊谁放?这一切全归父亲,父亲春夏秋冬从早到晚跑得满头大汗疲惫不堪,还有什么心思去听荤段子和酸曲呢。母亲在父亲忙得焦头烂额的时候,从来不主动帮一回忙。她把家里收拾得干干净净,把炕扫得尘光不染,她不是睡着就是盘着腿坐着,一动也不动,脸似杏花,手似一棵刚冒出土的竹笋。父亲从山里担回一担草,在外面喊:“丽贞、丽贞,你帮忙给我把草担子放下来。”
母亲说:“你答应过我,不让我干活。”
父亲正在碾场,摊了一场麦子,眼看雷雨来了,他大声向院里喊:“丽贞、丽贞,天要下雨,你帮我起场吧。”
母亲回答:“你答应过我,不让我干活。”
父亲给牲口铡草,喊母亲帮忙,母亲又说:“去叫别人吧。”
父亲气得说不出话来,母亲却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走出院子,嘴里还嗑着瓜子,扑、扑地吹着瓜子皮。
挂在窗外的女孩在消防队员和警察往楼梯上爬的时候,停止了飞舞,她面向着他和他说话。
女孩说:“你会吹口琴吗?”
他回答:“会。”说着从口袋里取出口琴搭在了嘴上。
女孩说:“我有两个小时没有听到音乐了。我小时候不听音乐就头疼,一天不听音乐,我就吃不下去饭。”
他说:“你喜欢啥歌曲?我给你吹。”
女孩说:“你会吹《月亮之上》吗?”
他点了一下头,开始吹奏,悠扬的口琴声穿梭在楼群之间飞到了天上,让楼下的人刚才因紧张而提到喉咙的心,扑通一声跌回了原处,大家开始说话,开始喧哗,他们毫无例外地认为是挂在窗外的女孩吹奏的,女孩现在开始吹口琴,肯定不会再往下跳了。一些人有点失望,骂骂咧咧地走开。眼看一场惊恐的画面忽然要消失了。有人质问:“是谁在吹口琴,是谁在吹口琴?生死攸关,谁还有闲情逸致吹口琴?”楼下的一名警察大声向楼上喊,“不要吹了,不要吹了,再吹我就不客气了!”
苟红元停下来,向着女孩问:“还吹吗?”女孩摇了摇头。他问女孩:“你干嘛要跳楼?”女孩说:“你不知道,我多么在无聊、多么地寂寞、多么地孤独……”
他问:“你们家人呢,你爸爸妈妈呢?”
女孩回答:“他们不和我住在一起,让我一个人住。”
他问:“为什么?”
女孩摇了摇头说:“不知道。”
他劝女孩说:“那你就别跳了。”
女孩说:“你能为我作伴吗?如果你能为我作伴,我就不跳了。”
他半天无语,他不知道他该怎样回答。
太阳落下去,夜晚的幕布刚刚拉开,天地变得模糊起来。消防队员和警察已经出现在楼顶。
父亲和母亲结婚半年后,母亲生下一个小孩,不幸的是这小孩生下来时间不长就患了小儿麻痹症,这小孩就是他。他记得在他九岁的时候,有了一次单独和父亲睡在一个被窝的机会。母亲的母亲去世过百天,母亲去烧纸。父亲伸出一双榆树皮般的手在他的身上抚摸。这一抚摸似电流般从头顶一直到脚底开始发麻,一种欲望从裤裆里强烈地表现出来。父亲的手恰恰这个时候不失时机地捉住了它。父亲不停地用手抚摸着,捏揣着,似抚摸一件价值连城的古董或者什么珍贵的瓷器,父亲在摸的时候一直没有说话。一直到最后他实在不想让他摸了,并且毫不客气地拿开他的手时,父亲这才说话。父亲说:红元,你知道,我累死累活地干这干那为了啥?就是为了你裆里的牛牛。咱苟家不怕啥,我苟三贵也不怕啥,我娃娃裆里的牛牛长得齐整。咱苟家香火不断,门户不灭,凭啥?就凭我娃裆里这牛牛!有了我娃这裆里的牛牛,你娃就有儿子,爸我就有孙子,你儿子、我孙子就会娶媳妇,还会给我生曾孙子,给你们生孙子。我死了,有你,你死了,有儿子,儿子死了有孙子。子子孙孙,无穷尽焉。父亲当时竟然嘴里蹦出一句这么高深的话来,让他偷偷发笑。
父亲问他:“这娃,你笑啥呢?爸没说对?”
他回答:“爸,我没笑。”
父亲说:“你刚才明明在笑,怎么说没笑?”
他说:“我真的没笑。”
父亲开始疑神疑鬼起来,喃喃着自言自语地说:“嗨,这还怪了哩,我刚才明明听见有人笑,你说你没笑,莫非这窑里有鬼?”说着穿上衣服窸窸窣窣地从炕上往下走,要去看究竟,他这才大声说:“是我笑来!”父亲奇怪地说:“唉,你这娃,怎么说谎溜白泥?”
父亲又接着开始唠叨,父亲说:“我娃你快快长大吧,我给我娃娶个既漂亮又勤快的好媳妇,不像你妈,中看不中用。中看能干什么?又不能当成饭吃、当衣穿。娶媳妇,还是要娶勤快的,两口子说到底是搭帮过日子,搭不成帮,这日子怎么过?”父亲说着嘤嘤地哭了起来。
他向父亲说:“爸,你哭啥嘛!”
父亲抹着眼泪说:“我没哭啊。”
他就把刚才父亲问他笑啥的一席对话完完全全搬了过来,他还假装穿上衣服下床去找鬼,父亲却扑哧一下笑出来声。
他说:“爸你干脆给我唱一段酸曲吧,你不是爱听荤段子酸曲吗?”
父亲说:“你看这娃,你才九岁,怎么想听荤段子酸曲?爸给你唱一首《珍珠倒卷帘》:
正月里来哟是新年/岑彭马武夺状元/岑彭箭射金钱眼/马武刀劈九连环/二月里来哟龙抬头/王三小姐上彩楼/绣球打在平贵手/王侯公子结下冤仇/三月里来哟三月三/桃园结义弟兄三/三战吕布虎牢关/张飞鞭打吕布的紫金冠……
父亲唱着唱着便睡着了。他一睡着便开始响雷似的打呼噜。父亲的呼噜声在他听来很亲切,亲切得似唱歌般美妙。他还把父亲的呼噜比喻成了大马车,呼噜噜开了过来,又吱一声刹住了车,半天听不见声音,他以为父亲死了,拿手在父亲鼻子上试,父亲还在呼吸,他的手刚一离开,呼噜声又飙起。
苟四贵爱说荤段子爱唱酸曲,是因为他是一个瞎子,五十多岁了还是个光棍,没人陪他说话,在他的世界里到处都充满了黑暗和寂寞,黑暗让他看不见外面的世界,寂寞几乎让他与世隔绝,他常常怀疑村里有人合谋要害他,要取他的人头,他老处在一种战战兢兢的生活中。唯一的办法是,他听收音机里的故事,听人们聊天,听一些老年人唱酸曲。他的记忆力超人,他还有超常的创作能力,他能把别人说过的段子加工整理得更有意思。他的声音洪亮,唱起来和明星差不多。于是,他就不论刮风下雨都蹲在村口的大槐树下,有路过的人他就开始说段子唱酸曲。他最最忠实的听众就是苟三贵。
苟三贵说:“四贵,我是你的粉丝,你是我的月亮。”
苟三贵说:“你的段子让我上了瘾,你的酸曲也让我上了瘾。”
苟三贵说:“隔三天不听你说段子唱酸曲,就像烟瘾发了一样,难受哩。”
苟三贵说:“你怎么有那么多故事呢?四贵,你段子说得好,酸曲也唱得好,我每月给你二十元钱,你买烟吃。”
父亲就是这样,大半辈子把听苟四贵说荤段子唱酸曲当成了他生活中的一部分,他认为这就是享受。他常常在活干累了或者遭到母亲训斥之后,睡在炕上或是蹲在墙角抽着廉价的纸烟,享受苟四贵的段子和酸曲给他带来的快乐。他还会常常遇到一些桃色事件。从村里小卖铺往家里走,天已经黑了下来,高粱地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隐隐还听见有人呻吟。一般人肯定不理,他却偏偏拿手电筒照,一照就照出主任苟四和村里一个叫花花的女人在一起,苟四脱得一丝不挂,花花也脱得一丝不挂。他去地里割草,路过苟三娃家门口,苟三娃的父亲苟雄正坐在门前的圪梁梁上哭。他明明知道苟雄何故在哭,他偏偏要去问。他说:“三叔,你在哭?”苟雄抹着眼泪回答:“我在哭。”他说:“谁欺负你啦?”
苟三娃从大门里出来说:“这老东西打我媳妇的主意,昨晚我不在,他去拱门,我打他啦!”苟三娃说得义愤填膺,苟雄老汉背过脸抹眼泪。他能说什么?什么也没说就走开了。事实上父亲是故意这样做的,目的是为了享受生活。他喜欢这样的品味生活。
父亲不仅自己这样品味生活,还常常把这些生活说出来让母亲听。他已经养成了呆呆地坐在凳子上的习惯,一脸呆相地坐在那里,嘴里叼着廉价的纸烟,半张的口里流淌出了口水,母亲最看不惯的是父亲这副蠢相。有一次她终于不耐烦地说:
“别说那事了,我不爱听!”这话竟然使父亲勃然大怒。他从地上跳起来,唾沫横飞地大骂:“你他妈的不爱听就滚开!”母亲也勃然大怒,她的反击更加有力:“这些话是你这样年龄的人说的吗?”
父亲这时竟似孩子般地尖叫着扑向母亲。他没说我揍死你,而是说我和你拼啦!如果不是母亲镇定自若,没事似的照样盘盘腿坐在炕上,用不睬不理的样子将父亲镇住,要是她稍微有一点反常举动的话,父亲肯定会上前对母亲一顿猛揍。就是母亲的镇定自若才使扑上前的父亲顿时似泄了气的皮球蔫了下来,自己照着自己的脸上狠抽了两巴掌而告终。
一个警察向着挂在窗外的女孩喊话。警察问:“这孩子,你有什么事想不开,非要这样?”警察是站在十七楼女孩的家里面对凉台说的,凉台的门锁着,警察到不了凉台,警察也不敢到凉台。警察如果到了凉台,挂在窗外的女孩会跳下去的,跳下去不要说碎尸万断,粉身碎骨,起码也是体无完肤。警察只能隔着凉台的玻璃喊话。警察说:“你叫刘月月对吗,你爸叫刘亚峰,你妈叫王辉,对吗?你爸是法院院长,你妈是县妇联主任,对吗?你爸妈让你一个人住在这幢楼里,就你一个人住,对吗?你其实是个很听话的孩子,对吗?你在东峰中学上学,对吗?初中二年级,你年年是三好学生,对吗?你这么好的家庭,你又这么优秀听话,你根本用不着这样,对吗?”
警察像背课文一样大声地向挂在窗外的女孩喊话,警察说:“叔叔给你讲故事行吗?叔叔当了二十年警察,有很多很多的故事,你愿意听吗?你如果愿意听,叔叔我给你讲行吗?刘月月,你不说话,就证明你愿意听,是吗?那叔叔就给你讲安徒生童话《卖火柴的小女孩》、讲雷锋的故事、黄继光的故事、邱少云的故事、刘胡兰的故事,行吗?刘胡兰和你年龄差不多,不是十三岁,就是十四岁,你大概也是,不是十三岁,就是十四岁吧?十三四的女孩,正是花季年龄,你可千万不要做出什么事来,你要是做出什么事,你就对不住你爸妈,对不住学校的老师。听叔叔的话,行吗?叔叔过来拉你下来,行吗?”警察不愧是审犯人的,一开口就说那么多。
苟红元看得清楚,也听得清楚,警察尽管喋喋不休,但小女孩并没有听进去,警察还没有说完,她就大声地喊:“别说了,我不听。你再说,我就从这跳下去!”警察一听,戛然而止。
两个消防队员腰里绑着绳从楼顶往下滑,女孩这时两手和脚在空中乱舞,做出了飞天仙女的造形。女孩一边做着动作,一边向楼里的警察和下面围观的人群喊:“要让我不跳,除非警察叔叔离开这里。下面围观的叔叔阿姨,爷爷奶奶,兄弟姐妹们,你们赶快离开这里,不然,我就跳下来,我真的会跳下来的!”女孩的喊话似命令,楼下围观的人群很快散开,楼上的警察也离去了。女孩得意地说:“你看,我让他们离开,他们就离开啦!”
苟红元说:“你还想听我吹口琴吗?我会吹《莫斯科郊外的晚上》,爱听吗?”
“嗯,爱听。”女孩说。
苟红元说:“你还想听什么歌?”
女孩说:“再吹一首《遇上你是我的缘》吧。”
苟红元看见两个消防队员已经到了女孩身旁,其中一位一把逮住了女孩一只胳膊,另一位逮住了一条腿,在空中出现了两个消防队员架着女孩攀上楼顶的镜头。女孩一边挣扎着反抗,一边对苟红元说:“喂,小伙子,明天你等我吧,你请我吃小笼包子,我还想听你吹口琴,吹《月亮之上》!”
他原本只认为父亲是个有些不务正业的家伙,没想到2008年秋天的时候,父亲那老二杆子扛着自制的土炮站在自盖的楼上向拆迁队放炮。他认为父亲一下子变成了一个二杆子货。村里来了省城的商人,在县里的协助下征走了三百亩地建度假村,谈好每亩地补偿五百元。他家二十亩全被征了,村上的人都签了字领了款,父亲当时也签了字,后来却反悔了,他说,咱是农民,农民没有地怎么活?征地款总有花完的时候,不行,咱家这地不能让他们征去赚钱!他这话一说,人就变了,变得焦躁不安,反复无常,神神经经的。他先是躺在拆迁队的推土机前大声地喊:“开过来呀,开过来把老子压死!”后来他爬上推土机,坐在车头上伸开双膊挥舞,大声地喊:“啊!大海呀你全是水,骏马呀你四条腿,苟三贵啊你钉子户,钉子户,钉子户……”拆迁队有几个小伙子上前拉他,他便从推土机头上跳下来装死,一时三刻就口吐白沫,两眼向上翻,四肢抽搐。拆迁队的人怕了,赶紧把他往医院里送,送到半路,他坐起来,乱喊乱叫,开始喊口号:“还我土地,还我尊严!我抗议,我要上告,我要维权!”拆迁队的人拿他没办法,只好停工。
拆迁队工是停了,父亲并没有罢休,他脑子里酝酿出一个更大的动作。他从城里购回了几十门礼仪炮,又用砖头开始盖炮楼,并向母亲和他说:“你们等着瞧,我苟三贵一定要将革命进行到底,把日本鬼子赶出中国去!”母亲说:“你这是拿鸡蛋碰碌碡,以卵击石,和政府抗有你好果子吃!”父亲说:“他们这是伤农坑农,我要和他们斗争到底!”母亲说:“你斗得过吗?”父亲说:“怎么斗不过?我有胡主席和温总理作主,我怕谁?他们是日本鬼子,是侵略者!”说着高声唱起了“大刀向鬼子们的头上砍去”,何止是唱,他还真操起一把大马刀举起来向着前方奔跑,跑到几棵小树前一顿乱砍,一时三刻几棵小树便被砍去了头。这时候,他已经累得挥汗如雨,气喘吁吁,回到母亲面前说:“怎么样,我胜利啦,我把日本鬼子的头砍了!”说着脸上洋溢出得意洋洋的神色。
其实,这并不算父亲最得意的事,他更得意的是盖成炮楼后,弄来一身旧军装穿上,表现出了雄赳赳气昂昂的架势,肩膀上扛着一门土炮,走着整步,上了炮楼。他自己给自己喊口号:一二一,一二一,一──二──三──四,一──二──三──四!母亲微微地撇了一下嘴说:“唉!你爸这人有病啦!”父亲走了一段,停下来要他和母亲给他鼓掌,母亲转身进了家门,剩下他一个人站在地上。正是深秋季节,北风吹来,把树上的叶子吹得七零八落,扬扬洒洒似天女散花,远处传来几声老鸹的叫声。他的心里生出了无限的苍凉和悲哀。父亲这老二杆子真的病了,他说:“红元,你妈不为爸鼓掌,你鼓,给爸长点精神,爸要和他们斗到底,不获全胜决不收兵!有一点,爸决不自杀,爸就是要和他们斗。爸是农民,农民没地怎么活啊!”他当时有些动情,点了一下头。
他的脑子里浮现半月前的情景。轰隆隆,一排推土机开过来了,一排民房倒了下去。轰隆隆,一排排装载机开过来了,一排排树木咔嚓嚓的倒下去了。一群农民冲了上去,手挽手排成长队,警察走上前去拦住了。刹那间,村子里土雾遮天,硝烟弥漫,全村土地上的附属物全被推倒了,只有他家地里未动丝毫,父亲躺在推土机前。拆迁队的人说,这是典型的“钉子户”。
父亲的炮楼对面开来了推土机,还有装载机向着他家的地里开来。父亲因为刚才的演示有些累了,困着了。他一见,急出了一身汗,大声地的喊:“爸,爸,爸,推土机来了,开炮!”父亲猛一下醒了过来,他把手里的遥控器一按,八门土炮齐声骤响,火花四溅,浓烟缭绕。拆迁队很快停了下来,个个抱头逃窜。父亲站在楼上哈哈大笑,随即大喊:“别过来,再过来,我就开炮打死你们!”紧接着他又开始喊口号,“大刀向鬼子们的头上砍去!”
小女孩住进了医院。他跑去看,病床前坐着两名警察,奇怪的是他一直没有见到她的父母。女警察甲说:“你年纪轻轻的,怎么会走这条路?”女警察乙说:“现在的年轻人,视生命如儿戏,身在福中不知福。”女孩争辩说:“我并没有想到死,我不是想自杀。”女警察甲说:“不想自杀,你把你自己挂在窗外干啥?这么高的楼,万一掉下去怎么办?”女警察乙说:“你明明是想自杀,结果没有成功,被消防队员救了下来,你还狡辩,你值得吗?”女孩从病床上坐起来,一脸通红,说:“我真的不是自杀,我怎么会自杀呢?”女警察甲说:“那你为啥这样做?总得有个理由才对。”女警察乙说:“事到如今,你还狡辩。”女孩低下头,用双手捂住脸哭。
他站在门外看得真切,想走进去替女孩解释,可没有征得女孩的同意。他一直在等待女孩能看见他,可女孩自始至终并没有把头向门口的方向看。突然间,他感觉到女孩和村里的女孩月月多么的相似,月月也是这般年纪,这般的模样,他经常一个人坐在家门口圪梁梁上等月月从门口走过。月月从他家门前走过时是一种洋溢着青春气息的走动。曾经给过他连续不断的憧憬。这个年轻的女子穿着一身花格子上衣,绿裤子,头发扎成羊角小辫,背着书包去上学。星期天,她和她的弟弟去机井抬水,走起路来小心翼翼。她的谨小慎微引起他的担忧,担忧水从水桶里溢出来湿了她的衣服,更担忧高低不平的路面让她一不小心会摔倒在地。她的一双羊角小辫随着脚步的移动在头上跳跃,让他看到了多么美好的摇晃。父亲看出他的意思,揶揄着开玩笑说:“红元啊,你胆大,敢上去摸月月一下吗?我量你娃没有这个胆!”父亲的话让他耻辱了好几年,他凭啥敢摸人家女孩,这是多么多么的不道德!父亲其实真是个二杆子货,想当教唆犯。他并没有听从父亲的教唆,每天早上到月月上学时,他就坐在大门外的圪梁梁上吹口琴,同样,到下午放学时,他还坐在大门外的圪梁梁上吹口琴。他吹的是父亲教给他的陕北民歌《兰花花》,父亲见了,总要发出怪怪的笑,好似他做下了什么不可见人的丑事。
有一年秋天,也就是月月长到十八岁的那一年的秋天。月月的生活发生了根本性的转变。他记得非常清楚,那一天中午,他看到与往日判若两人的月月被人们围在中间,她紧紧地抱住她家门前的一棵梨树,这情景给了他一个沉重的打击。那个代表他全部憧憬的姑娘,神情茫然地看着周围的人们,她的眼睛里充满了哀求和愤怒。周围的人们对她没有丝毫的同情,反而更多的是好奇和谴责,她抱住粗壮的树干说:“我不嫁人,我死都不嫁人!”
人们发出的笑声丝毫没有影响到她,她的神态只是更加坚定和执著。有一刻她闭上了眼睛,她闭上眼睛的那一刻,他心里百感交集。她的梨树表面上看来是一棵树,实质上她是抱住了自己。抱住了自己的尊严和人格。
月月的父亲软硬兼施,一会儿辱骂,一会儿调笑,这些都无济于事,月月并不松手,她摆出一副豁出去的神态。
“有你这样当女儿的吗?花轿都抬到大门口,不上轿,你这不是让我难看吗?”父亲咕哝着说。
面对父亲还有众多亲戚的辱骂,月月并没有放弃,她知道她根本没有人同情,她将目光转向沙蒿林。
“你他妈的到底是去还是不去?”月月的父亲大声地喊了一句,怒气冲天地上去用手掰扯月月抱着树枝的手臂。他看见月月咬紧牙全身鼓足了劲,不让父亲的企图实现。
月月父亲的努力失败后,嗓音开始低沉下去,他说:“月月,你到底要干什么,你说吧?”
这时月月才轻声说:“我不嫁人,我要上学!”月月父亲说:“那你让我怎么向人家交代?你爹我收了人家的彩礼,人家把花轿都抬到了门前,你说,我该怎么办?”月月父亲说着说着已是声泪俱下,并扑通一声跪到了月月面前,双手抱着月月的腿嚎啕大哭。月月被父亲哭得心软了,松开梨树干,也跪了下去,并抱着父亲嚎啕大哭。
月月还是没逃脱命运的安排,最终还是嫁给了大她十岁的老男人。
他的父亲也目睹了这一场面,一回来就向着他怪怪地笑,说:“红元啊,你这娃有贼心没有贼胆,你连人家月月摸都没有摸一下,你还算是个男人吗?”父亲说完离开,离开了又返回来,在他面前唱了一首酸曲。父亲唱的是《摇三摆》:
大遥遥,大摆摆,哎的哟,大路上那来。把你的小白脸脸调过来,哎摇三摆。
你叫我么调过来,哎的哟,我就调过来。你吃我的苹果我揣你的奶,哎摇三摆。
父亲唱得油腔滑调,一时女腔,一时男腔,听酸曲使他仿佛看见了女人的乳房,大乳房,还有大腿,他忍不住一阵心惊肉跳,脸面开始发烧,心里生出一股从未有过的欲望。表面上不屑一顾地哼了一声离开。这一天晚上他第一次裆里流出了粘稠的东西,吓得他几天都不敢瞅父亲一眼。但还是让父亲发现了,见了他笑嘻嘻地说:“怎么啦,想睡女人啦?你娃还不够资格。”父亲硬是将他扳倒在地手伸进他的裤裆,一伸进去就笑着说:“还行。”
两名女警察,名义上是保护女孩,怕再出意外,实质上她俩是审问,审问女孩究竟是为了何事想不开,要自杀。女孩反复地说明她不是自杀,女警察还是不信,职业让她们养成了谁都不相信的习惯。站在门口的他突然走了进去。他一进去,两名女警察就投来警惕的目光。他说他和女孩是同学,问的问题他来回答。他说,她真的不是自杀,她是一个人住一百多平米的房子闷得慌,她孤独,她寂寞,她心慌得要死,她这样做是为了引起父母的注意,可是,他的父母双双去欧洲旅游,她这场戏,算是白演了,还惊动了那么多人。女警察甲说:“你怎么知道?”他回答,她告诉我的。女警察乙说:“你别信口雌黄,这不可能,她孤独,她寂寞,就把自己挂在窗外?你知道全世界有多少人孤独和寂寞吗?都去挂在窗外,这不就成了新闻了?”他说:“那我就不知道了,全世界有多少人孤独寂寞,挂不挂在窗外谁会知道?但肯定有人自杀。”女警察甲表示赞同,女警察乙表示异议,头摇得拨浪鼓般地说:“你敢保证,她不是自杀?他点头,他说他敢保证。女孩这时根本无心听他们的对话,一个劲地喊要他吹口琴,她想听陕北民歌《梳油头》。他便开始吹,他吹一句,女孩唱一句,把两个女警察给晾在了一边。
黑夜里传来几声野狐子的嚎叫。
有一段时间母亲病了。母亲一病父亲这老二杆子就憋不住了,晚上他把家里的玉米装了一蛇皮袋,往一个叫二花的女人家里跑。二花的男人不在,父亲一进门就将一蛇皮袋子玉米放下往炕上爬。二花伸手挡住说,你先慢着,我可不是见钱财眼开的女人,说着一只手伸进父亲裆里,摸了一会,笑嘻嘻地说,你还行。我以为你不行哩。父亲像受侮辱似的大声叫,行哩行哩,我怎么会不行呢!不行敢来找你?说着就爬上炕,再接着就爬上了二花的身子一阵折腾之后,父亲心满意足地从二花家里出来。他站在父亲面前挡住了去路。父亲先是一惊,接着就若无其事地说,我给你二花姨说了个事。他还是不让父亲的路,父亲左一躲他左一挡,父亲右走他右挡,父亲没辙了,啪!打了他一个耳光说:“娃娃家,少管大人的事!”
他说:“你说差不多了吧,爸,你已经去了二花姨家几次了?”
父亲说:“这种事哪会有差不多的时候?永远都不够。你娃没睡过女人,不知那滋味……”
父亲说着冲破他的阻拦,消失在黑夜里。
天快黑的时候趁两名警察不注意,女孩和他偷偷地跑出了病房,跑出了街道,跑到了一个叫城市防护林的树林里坐在一片空地上喘气。女孩向着他笑,他向女孩笑。女孩问他笑啥,他说,他也不知道他笑啥,反正他想笑。女孩说:“想笑你就笑,大胆笑,放开笑,笑比哭好!”女孩还说,“你知道我笑啥吗,你怎么不问我为啥笑?”他说:“我不想问,我问了你也不会说。”女孩说:“你没问,怎么知道我不说?”他说:“我知道。”女孩说:“我告诉你可以吗?”他点头,女孩说:“我本来想哭,但我故意不哭,于是,我就把哭变成了笑。既然笑比哭好,我为什么要哭呢?”他说:“哦,原来是这样,那你笑吧,祝你永远笑口常开!”女孩一听,一下扑过来抱住他,他慌得不知所措。让女孩抱还是不抱,他一时拿不定主意。
天完全黑了下来,黑得伸手不见五指。树林里更黑,微风吹来,树叶发出沙沙沙的响声,片片黄叶落在了他和女孩的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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