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尘万丈

2011-08-15 00:49
山花 2011年24期
关键词:县长

我决定离开地区报社,为了爱我和我爱的文莉。我心爱的恋人在远方小县城等我,我没有理由不回去。

对于什么事业、前途我不再想,为了爱,孤注一掷,及早回到文莉身边。现在最想的是和心爱的文莉见面,天长地久地生活。文莉刚给我打完电话,她今天来帮我收拾行李,一会儿就到。其实行李很简单,铺盖一卷,几箱书装上车就行了,没有零零碎碎的器物,更没有值钱的家当。我蓄谋已久,权衡得失,尽快地办好了一切调离手续,在单人卧室里整理东西。部主任来了。部主任一进门,就劝我不要鲁莽行事,好好冷静下来三思而行,青年人好冲动,不是什么长久之计。戴眼镜微胖的部主任一再挽留我说,人事复杂,下边也不好混。我与文莉的事,部主任多少知道点,说,最好文莉调动工作,让她上市区来,她老爹是县长,调动她的工作恐怕不算困难。但我心已决,意已定。主任帮我向箱里装书,我掏出香烟给主任点上了,希望留个好在他心中。正想着,主任问,下边是为你落实个啥单位?我说,是文莉操持着给我办的。听文莉讲,礼已送上去,说是安排在县酒厂。部主任不住点着头,烟丝丝缕缕从嘴角冒出。主任问,和文莉认识到底到何种程度?主任的关心像在审训。

其实说来话长,和文莉认识纯属偶然。一年前,我到柳县采写三秋收割新闻,柳县文县长热情地接待了我。我一天连跑五个乡镇,采访了关于水稻收割的进展情况,晚上懒散地回到县机关招待所,文县长好好请了我一顿。饭毕,文县长兴致未消,邀我去他办公室坐坐。带着酒气,和斜斜歪歪的文县长来到他办公室。文县长客气地倒上茶,递了烟,闲谈着,递过计划日程表。门外有敲门声,而后进来四十岁上下的一男一女,说有要事,文县长介绍说是县人大那块的。晚上这顿饭吃得有水平,新闻有主次,送个顺水人情,文县长的政绩万不可略,不便急回招待所。县长有要事要谈,我便暂去另外一间县长办公室,等等看。另一间办公室灯亮着,推开门,映入眼帘的是一位年轻的女子。女孩青春秀美,像一朵水灵灵的在雨丝里鲜艳盛开的映山红。女孩见有人进屋,便慢慢站起身。我定神一下,回转思绪,自我介绍说,我是文县长的朋友,有事来找县长。我爸在那屋,刚来。女孩看我一眼回答。我知道,我想在这里等等,他有事要办,我可以进来吗?我连忙解释。那就进来吧。女孩空出她的座位,坐在一张单人沙发边沿上。我燃了一支烟,随手拿起桌上的一本《山东文学》翻看。我不时用余光瞅眼前的女孩,女孩也好奇地不时瞅着陌生的我,我有一种自得其乐的快慰。平日我决不会反复去看女人的脸,今夜除外,一位美妙绝伦的女子深深吸引了我的目光。略带些酒意,或许是夜里挑灯看美人的缘故,尽管杂志在手中哗哗翻着,像剥掉的一层层树皮声,我心已不在此。女孩绞着手指,两脚在水泥地上来回揉搓着。轻风拂过,窗外的法桐硕大的叶子摇摇扫着窗玻璃,窗台上几盆粉红色的花正争先怒放。

女子好奇地看我一眼,你也喜爱看文学杂志?我没敢去看女孩,嗯了一声,默默点头。纯文学的?对,尤其是纯文学,我点头。女孩的眼眸一闪,有激动之色,长长的睫毛眨了两下,喜爱散文?小说?诗歌?我回答,对小说、散文偏爱。女孩“咯咯”地笑了。我也咧嘴一笑。我问,你喜欢文学?女孩点点头。喜爱什么样的?那不,你手中那本杂志上的散文,女孩得意地说。我猛地把杂志倒过来,目录上显明写着《窗之怨》作者文莉。其实,文莉这个名字很长时间以来我就知道,柳县有一个写散文极妙叫文莉的,经常在地区党报副刊上发些散文,我是选发过的。我有些疑惑,你叫文莉?女孩面露笑意,点头。不错,不错,我自言自语。我怀疑眼前的文莉和写东西的文莉年龄层次相差太大。我喃喃自语,县长千金叫文莉。哪儿的话,县长千金就不能写东西、叫文莉吗?她不依不饶,先生贵姓,何路神仙?眼前女孩似乎有些不高兴。我笑了,感觉女孩机灵过人,伶牙俐齿。我调侃道,姓不贵,鄙人姓张。没等我说完,文莉抢先一句,你是地区来的张记者?我看了她一眼,难道我不像地区报社来的?看你年轻轻的,不像,文莉又说。就是嘛,平民百姓就不能来此一坐?我可是个文学爱好者,对文学如痴如迷。看上去也难怪,神经兮兮的,文莉半作笑语说。有人请酒喝,不喝白不喝……正说着,文县长推门进来,张记者、张记者。我连忙站起身。文县长扔掉烟头,小事分神啊!县人大那块要我签个名,明天的会就不再参加了。文县长倾斜着身子坐在我的身边。文莉立马站起来,笑了,你是地区报社来的张记者!谈了好长时间的话,还真人不露身呢。别瞎打岔,我和张记者有事,你来干什么?文县长白了一眼文莉。文莉旁若无人,抱住文县长的胳膊,撒起娇,爸,你看,你家小姐我刚在《山东文学》上发了一篇散文,你看看给点鼓励。文县长接过杂志,眼角一丝松动,有轻浅的笑,我闺女还真行。文县长不自然地笑了两声,又递给我,有专家在这儿,让老师指点迷津。我笑了,不敢、不敢,共同进步,共同进步。文县长没再与我谈三秋收割之事,对自己千金的文章大有兴趣。张记者,大人不记小人过,冒犯之处请多原谅,文莉的小嘴努了几下。没什么,文友探讨,无话不说。文莉对文县长说,爸,听妈说,今天你陪报社来的张记者下乡,张涛老师可是文学高手,常在报刊上看到他的大作,我一下午都在这儿等你们,拿来两篇小稿,想让张老师指点指点。没想到张老师这么年轻,看来我们是同龄人,文莉看我一眼,小嘴上像抹了油。别客气,散文还是小说稿,拿来没有?指点谈不上,我急忙说。文莉又说,下午拿来了,现在又放回家里了,不是叫你拿去发,而是请你提些意见。文莉恬静地说。文县长在一旁只是微微地看着文莉笑,不再顾及其他事。看看天色已晚,我再三告辞。我说,文县长,今日采访资料差不多了,明天随便回家看看,看看家里忙得怎么样,就不便打扰了。文县长说,明天用我的车把你送回家,张记者。我说,不必了,坐托客三轮就行。那怎么行,用我的车,明天早饭后我叫司机去招待所接您。怎么,你家在柳县农村?文县长似乎有些惊奇,但从脸上没有一丝显露。是的,我家在农村,现在家里正忙。文县长送我出门,文县长皱了一下眉头,小张啊,文莉那两篇小豆腐块,你给改改,有机会就发一下。一定一定,县长留步。我走出县政府大门。文莉送出大门口,张老师,我爸喝多了,别听他的,有时他就有点看不起农村人,文莉摇着头,踢着路灯下的树叶。我笑着。张记者,今夜一别,也不想问问文友的工作单位,收个徒弟?文莉调皮地说,本人工作单位县税务局会计科,电话:2783456。谢谢,我记下了。听身后有人喊文莉,我说,你快回去吧,我随手递给文莉一张名片,算作相识。走在林荫小道上,我猜不透文县长。回到县招待所,文莉从家给我挂了电话。

深深感谢那夜相见,在以后的日子里,我和文莉成了文友,成为朋友又超越友情,升华到爱情。文莉隔三差五就给我寄封信,谈文学,谈人生,讨论问题。一个星期至少打六次电话,关心我的身心健康和工作情况。后来就两三个星期必须来报社一次,视察、指导我的生活。我也利用工作之便,马不停蹄去柳县采访。柳县的新闻大半年来,我采写得最多,几乎我包办了。我从床底拿出文莉给我的百十封信给部主任看,笑着说,这是我与文莉由友到爱的沟通。主任乐不可支,乖乖,都能当长篇小说连载了。文莉这个女孩子写的文章挺不错的,主任夸奖文莉,我的心也洋溢着激情。我知道文莉这个女孩在陌生人面前话并不多,有点呆板,有点守旧,除了文友和心中敬慕的人,嘴里的话绝不对外人言说,甚至父母。我们这种微妙的沟通,直到一天超越朋友之情,且无话不说。两颗年轻的心在剧烈跳动,文莉的情爱已密集地向我围拢而来,我感知文莉真切地爱着我。我也全身心关心着文莉。我爱文莉,便一次次去交流,加固爱河之堤。

初春的冷风,伴着嗖嗖的冷气袭来,田野的冬小麦开始旺盛高挺了。破落的小县城耸立在古运河畔,白哗哗的冰凌被回往起运的船儿簇拥着,发出清脆的声响。萧条的荒野无意间袒露出春的痕迹,古旧屋基下斑斑青苔已发出一种诱人的青绿,光杆枯瘦的榆树枝头挂满圆圆的颗粒小果,老茧壳在枣树枝叉上,被风吹得当当乱响,柳树也偶而冒出生命的翠绿。春天让人们产生一种愉悦的想象。我和文莉的爱似春日的艳阳,暖暖充塞庭院,美好激越的爱意远比初春来得早,到得快。

这次去柳县采写县酒厂漏税的一个反面新闻,先和文莉通了电话,文莉在电话那头满心喜悦,约定中午我们俩一起吃饭。中午我推掉有关方面的邀请,急急赶到约会地点。美丽的文莉早在芳草酒家前张望我,见我徒步而来,高兴得一个劲地笑,我看到文莉的脸冻得紫红,两手相互揉搓。心疼地说,对不起,让你久等了。没事,我刚到,你不也总在报社门口耐心地等我吗。我小声打趣,文小姐美如天仙,在等哪位意中人呢?去你的,没话说了。文莉脸颊红红,含情脉脉,笑嘤嘤地用一种炽热的目光看我,又低下头。我拉文莉一把,我们并肩走进芳草屋。门里一位女子在酒柜内早已上下打量我了。文莉介绍道,这是我的好朋友曹玲,大学同学。柜台内那名女孩急忙从酒柜边走出来,我点点头,算作认识。文莉,他是谁呀?是地区来的领导。我们相视一笑。曹玲趋前与我握手。看看酒店四壁雅洁,也算干净气派。曹玲领我们进了事先选定好的一间朝阳的包房。曹玲说,我和文莉是最要好的朋友,听说文莉的公子哥们要来,昨晚就开始安排。眼前这个二十五六岁的少女,已是这所酒店的大老板了,真看不出小县城也藏龙卧虎啊。我风趣地道,哟,没看出,窈窕淑女,积财万贯。曹玲微微一笑,请坐,没办法,厂子不景气,抓不了几个钱,便东磨西筹,担起这挑子事。不像文莉有个好爸。好了,我还有事,失陪。曹玲拍拍文莉的肩,我们站起身相送。曹玲,待会儿就过来,文莉说。我盯住文莉,不想再说话,文莉也开始注视我。好冷,今天天气比冬天还要冷,文莉跺着脚说,我把空调调开到最大热度,帮文莉解下头巾,不由自主把文莉小巧的手握在自己掌心里,文莉没有躲避,头偏偏依在我的胸口,乌亮的秀发伸展在我的嘴角,我闻到一股少女身体的清香,感到春天般的温情,来自文莉,且激情饱满,每次来柳县我都渴望佳期如斯。

文莉对我没有隐私。以前家里给她提过几个男孩,全是些公子哥儿,门庭相当,文莉一一淘汰。可她父母就是注重门庭相当,豪富相当。文莉烦心极了。自从文莉见我,渐渐地爱恋,特有用心的爱上我。今天,我才发觉这个看似高傲的女孩内心世界的苍凉、无奈。我人生二十几年的岁月里远比文莉经历的复杂得多。我的父亲是一农民,他像成千上万的乡下父母一样,没有能耐,地里刨食,为护住肚皮,东跑西蹿,勤奋一生,劳苦一生。父亲对我没有多大的期望,只要我能有个家,再照顾好从娘胎里出来就是残疾的妹妹日常的生活,他就会心安理得,没有挂念了。我是靠自己勤奋努力,在温饱不能的生活环境里走出来的农家孩子,我几次断学谋生,曾偷拿父母给妹妹看病住院的钱去交学费,遭到父亲的拳打脚踢。我的母亲病逝,我们父子抱头痛哭。比我更艰辛的是我的哥哥,他一天学没有上过,常在父亲的谩骂和野蛮的拳脚下老实地去干农活,远远超出自身的劳动负荷。从我懂事起,我便看到父亲把妹妹那片洗了铺铺了洗的尿布,一百次一千次地挂在门前枣树下,早早光着膀子下地,晚上才回到家生火做饭。看着幼小的妹妹眼前那零碎的馍粒、满脸干泪迹及抓得满身都是的一块块鸡粪,招着小手哭喊着要抱,父亲便把我用小绳捆住手脚,拴在小枣树下,强迫我去照看妹妹。我年少的哥哥含着泪下坡干活了。有时候,父亲和哥哥在外干活回不来家,雨水把尿布打湿,父亲便会把自己的褂子垫在妹妹身下,做一夜尿布。父亲也常一手抱住妹妹,另一手在面盆里和面或烧水。我懂得了父亲的含辛茹苦,便能原谅父亲的粗暴狠毒。那年,我上初二,哥哥拖着病体跑到几十里外的乡中学把那块半熟不热的面团送给我,我扯给哥一块,哥哥推说,吃过了,家里有个吃,而后灰头垢面的哥哥在我眼前消失,当哥哥瘦小单薄的身影融入野地时,我多么想大喊一声哥哥。那次我的哥哥因病痛饥饿倒在路边,被好心人救起送回家时,我还在乡中学吃着哥哥送来的面食祝福哥哥平安。我怎能不好好读书,疼爱他们呢?

文莉是个很容易动情的女孩,她感动得哭了。曹玲进来时,文莉正拭泪,我说她很善良,听一个故事,就心软了。

上午和县宣传科的几个伙计及厂里的两个领导在芳草酒家吃了一顿。也不知道和两位厂领导怎么告别的,昏睡在机关招待所的床上,酒劲冲的,我卧倒在床上熟睡。门外有人啪啪敲门,伴着刺耳的电铃声,伸一个懒腰,看看表晚上八点了。谁呀,我趿着拖鞋跑去,门开了,文莉站在门前,两只大眼含情带怨。我摸头笑笑。醒了,人家敲门如轰山,你倒不知。文莉说着挤进屋内。喝水了没有?看你这股难闻的酒气。

我发觉眼前的文莉,今晚是专意为我雕琢一番而来,清秀的脸儿更加光彩照人。颀长的身段,高挺丰满的胸,时上时下,波浪般来回晃晃不定,像被放入布袋的两只小鸽,惊恐地顶着布袋在激烈奔跑,跳跃。我心潮澎湃,感觉全身的毛孔如春天破土的生命,咯咯萌发,又如脱缰的马儿,将四蹄狂奔,欲罢不能。昏昏的床灯泛着微光,文莉脸上细小的毛孔我都能真实看到,两片翕动的朱唇浸润在瓜汁里,嘴角黏了一粒瓜籽,我用手中温湿的毛巾帮文莉慢慢地擦去唇角的瓜籽。文莉慢慢闭上眼睛,没有丝毫动弹,像只被捕猎者生捉的小兔,颤抖在一角,纤细白嫩的手臂抓紧我,我不禁丢掉手中的毛巾,轻轻地去吻文莉的脸,文莉躺卧在我怀里。我用手抚摸文莉布袋里那两只会动的小鸽,抓在手中,时而又像手中的游鳝,滑落出手。我吻文莉的额、眉及脖颈,嫩藕般的脖下越露神秘。文莉轻轻脱掉皮鞋,双腿搭在我的腿上,我起身,把文莉抱在怀里,放在床的中央,我伏卧在文莉身边,如果我想,我可以把文莉一览无遗地袒露在我眼前。文莉有轻轻的喘气声,伴着微微耳语,我爱你,我永远爱你。我知道文莉完全沉浸在欢乐的爱意里,这种情况下,下一步可想而知。不是不想,不敢,而是怕伤害她,伤害我们的爱。我用手在文莉的胳肢窝里搔了几下,文莉突地一楞神,我笑了,文莉红润的脸颊似沉睡后初醒,她也笑了。相对无言,文莉抓住我的手指捏着。我拉起文莉,替她整好衣服,用手为她梳着长长秀发。文莉的头依在我胸前,用右食指按着我胸前第三个扣子。你怕吗?为什么不敢?文莉轻轻说。我用手按了按文莉的鼻子,我什么都不怕,我可是变态狂。我笑着,轻轻在文莉的大腿上捏了一把,文莉立马跳起来,笑着,捶打我,你真坏,真坏。

门外有人按门铃,我慌忙扶起文莉,文莉顿时一本正经。是服务小姐的声音,我问有事吗?小姐很客气,说,先生有人要找。话音未落,一个体态丰盈的五十上下的女人便推门进来,像入无人之室,径直向里间屋走来。文莉,什么时候了,你不回家,你爸气疯了。文莉一阵惊奇,妈妈,你咋来了。文莉,太晚了,跟你妈回去吧,我对文莉说。文莉妈有些不耐烦,什么时候了,孤男寡女的。文莉不情愿地被她妈带走了,在走廊里,文莉故意踩了我一脚,我低头回去了。

文莉走进报社我的房间,连门也没敲一下,令我着实一惊。给主任引见了文莉。主任说了几句安心的话便与我们告辞。文莉伏在我肩上说,她已从厂子里借了一辆小车,帮我拉东西,车正在楼下等呢。我夸赞文莉的能力。紧接着,科室的同仁相继与我来道别,对我突然调走,要进一个小城不景气的工厂,完全不解。他们并不知道我爱我的文莉。报社有优越的生活条件,不愁吃喝……而为了我的文莉,我干什么都无所谓,况且,我的心已归入平静。我渴望寻觅到一个美好的归宿,自打见到文莉,这颗波澜起伏的心早就落了实地,定航拔锚了。

路上,文莉依偎在我肩膀里,问我,离开报社有什么感受,我咧嘴笑笑,摇摇头没有说,回头望望这个不再属于自己的城市,有泪水在眼有无限依恋。调动这事来得突然,我没有向家里说一声,若他们知道,不知会咋样,其实他们知道了又能为我出什么主意,我又能接受多少呢?文莉说,她也帮我开导父亲。但愿父亲及家人谅解我,理解我,我把文莉紧紧搂在怀里。

小车径直开到厂子,文莉把我领到酒厂厂长办公室,酒厂厂长我非常熟,平日称兄道弟,时不时,亲热得还要送几瓶酒尝尝。我们走进厂长办公室,厂长没从真皮转椅上站起来,一直坐着,倒也热情,进来,请进来,哎呀……在别人屋檐下,不得不低头。从此以后,我就是这位厂长老兄的职工了,我站在桌前把档案放在厂长面前,厂长拍了拍档案袋,哎呀,小老弟,在地区犯错误了?我笑笑,无语。咱们厂可比不上地区报社,你不该来,尽管我同意收你,如果不是县长千金的面子,我岂敢放你进来哟?厂长燃着烟,慢条斯理地看我。我无话以对,感觉自己像是个犯人,过去给其厂做过一个反面新闻。文莉站在我身边,厂长,咱就别啰里啰唆了,以后是你的兵,任打任罚凭你就是了,我们大老远还没吃饭呢?文莉瞪了一眼厂长。好,好吧,按文莉的办。厂长开了一张纸条,找工会主席。文莉拿了纸条,我走出房门时,几乎想哭。文莉和我又马不停蹄找到工会主席,工会主席是个老头,比厂长客气,接了条,和厂长一个思路,语重心长,劝我不该来。人往高处走,水向低处流,等等。我总算有了一个安定的家,分到了一间单人宿舍。工会主席安排我搞厂内宣传工作。等我们把东西搬进那间属于我的小屋,我如释重负,能大出口气了。我不愿出门,我怕厂里认识我的人认出我,文莉下午也没有上班,一直陪我。小屋的后窗不时飘来刺鼻的酒气味和酒糟气,从昏花的玻璃里看到三三两两的工人正在装酒糟上车。不时,有好奇的人伸头向窗里看我和文莉。我低头,一个劲儿吸烟,文莉看出我心情低落,再三劝我,这工作是暂时的,等一段时间让我爸再调个单位。在柳县这个弹丸之地,我把一切希望都寄托在文莉身上。

工作好坏我不在乎,我有思想准备,为了文莉,我甘愿。这样一想,内心就好受些。文莉陪我到深夜,她说,明晚去她家,见见爸妈,吃顿饭。其实见不见没啥关系,反正都看过认识了,早把初见印象牢牢记在心里。文莉恋恋不舍,我替文莉把自行车推出厂外,一再催促文莉快回家。走出好远一段路,文莉始终没上车,一直向我招手,回去吧,回去吧,直到文莉的身影融在暗淡的街灯里,我倚着一棵小柳树站在河畔上,苦苦地想,这种选择真像梦。灯火闪烁的小城,好美、好静,那一抹远天的黑暗,那颗颗明亮的星。我的愁绪,像四野的黑暗,莫名地向我挤压过来。草丛中的蚊子嗡嗡地飞着,惊鸟声不时从田地里传出。我一夜未睡,电扇在头顶轰鸣,我把门和窗贴上报纸,将自己包裹起来。

第二天,文莉早早地来了。看得出她有些不愉快,眼红肿,好像哭过,她极力掩饰着,我问文莉病了没有,哪儿不适?便用手抚摸文莉的额头。文莉说,没事,昨夜睡得不好,你睡得怎么样?我谎称,很好。文莉打来饭菜,我们吃着。时间很快,早上7:30分,文莉去洗涮碗筷,我知道县长千金平日在家是不会料理这档活计的。我为文莉拿了毛巾替她擦着手。文莉对我说,涛,我爱你,相信我,上午试着去上班吧,久了,人家会说你。文莉很动情,我点点头。文莉出门了,我收拾一番,低头快步向工会三楼走着。认识我的人都叫我张记者来了,我笑笑,点点头。工会办公室有六个科员,我全部认识,他们都曾陪过我酒。见我进来,都很客气,热情。寒暄过后,像躲避高贵瘟神一样,用特有的那种制造过的眼光偷窥我。我坐在自己办公桌旁,故作镇定,吸烟看报。等我从厕所回来,事实都清楚了,我的到来成了一个爆炸性消息,有很多别科室的人指手画脚,小声叽咕。好多年轻的女工从工会门前走过,伸着头,眼光向屋里直窥视。当我从厕所回到科室门前,就听有人小声谈论,一个人不是由于政治问题,就是由于男女问题。另一个说,不可能由于经济问题,太年轻没权呐。又有人说,八成是男女关系,年轻轻容易走错道。我重重地踩着步子,连声咳嗽着,走进工会办公室,屋里的人顿时又平静起来。好不容易等到工厂下班,不认识我的职工从身边走过,相互议论,听说没有,有一个记者下我们厂改造来了,听说是地区犯了错误。哟,是吗,下午去看看。一连几个星期,喋喋不休。原来,人都有一种这样的心理,在原单位干好干坏,千万别急别下调,众口铄金,活人也会被说成了死人。

中午和晚上文莉都又来了,她没有提及昨夜她说好的让我去她家,拜见她父母。我猜测,是她父母不乐意的缘故。我也没提其事,文莉也像忘了。半月后,我像久病之人恢复体力,能踩着阳光走出厂门了。文莉每天都过来,我也时常下班接她过来,一个多月,工会领导没有安排一点活,到办公室报个到就了事。其间曹玲来看过两次,风趣对我说,公子哥,咋样,你厂酒味和舍下的古井贡有什么两样?我这才恍惚悟出,曹玲的芳草酒家的古井贡是加入我们厂的杂酒而成。我有时会借用文莉会计室的电话和遥远的朋友们联系一下,谈谈心,让他们开导开导。晚上文莉从我宿舍走得太晚,我总骑车送她回家,看得出,她想让我进家门坐坐,但又不忍心的样子。我总谦称,我还有事。她总搂住我的脖子小声说,别太晚回厂,路上车多,小心点。我骑车走出县政府大院,还看到她站在阳台上望我。

又是一个难耐的夜晚,我送文莉回家,在她家门口,我刚要回身,文莉抓住我的手,非要我去她家,见见她的父母。涛,跟我来吧。我们这也不是办法,见见他们吧,算我求你了。行吗,亲爱的涛?别管发生什么事,你要冷静理智,亲爱的涛,为了我们的爱,见见他们吧。文莉几近乞求,眼里含满了泪,我从没有见过文莉这般恳求过我,我被文莉带近门口,文莉取钥匙开门。文莉又敲了几下门,便打开门,爸妈,你看谁来了,是张涛,文莉把嗓门提得高些说,顺势把我死拉硬拽进来。卧室内走出来文莉的妈妈,看了我一眼,我满脸带笑,您好。文莉妈妈的脸上没有一丝笑意,阴阴地说,有事吗?文莉妈问得太突然,一时,我无从回答。老文正忙于公事,没时间见客。文莉妈移动一下肥胖的身子,坐下。我不知如何是好。看样子文县长家有一种咄咄逼人的气势。

文莉看了她妈一眼,把我按坐在真皮沙发里。足足两分钟,只能听到客厅中央空调的呼呼响动。我去找爸,文莉说。不许去,你爸正练书法,没空。文莉不听这些,随手推开那间亮灯的房间,爸,张涛看您来了。唉,张涛。听到文县长低沉的冷语,我立马站起身,快步走到门前,文县长,您好。文莉拉我一把,我走进文县长的书房。站在文莉身边。文县长没有向这边看,更没有停下手中的毛笔,若无其事对我说,你不在地区报社,跑到这里干什么?文县长的话像上了膛的子弹。文莉抢先一句,是我让他来的,是我给他联系的单位,因为我爱……你还挺有能耐,谁给你的权力?我不知所措,便说,家离这儿近些,能帮助家做点事。文莉紧靠在我身旁,文县长又翻去一张宣纸,才摘下眼镜,像从不认识我一样。听说你父母是农民,种地的?我一下子便血脉贲张,压抑着满腔的怒火,眼里充满了热热的东西。我感觉,不是眼泪,是鲜血,殷殷的鲜血。

我没有想到文县长,这个柳县的县长竟能说出这般话语。我知道文县长还有下半句没有说,你知道这儿是什么地方?我还有事,你走吧!我再没有说一句话,你,你们……我感到刺骨般疼痛,脸上顿失血色,我不知道文县长是否拿过我父母乡亲的血汗粮,吃过我乡村父母的瓜果蔬菜,我更不知他今天怎么爬上县太爷之位。文莉抱住我,似乎疯了。你们这是县长官邸,你们骑在谁身上的?文莉说着哭了。文县长一摔笔,腰一叉,反了,反了。

我分开文莉抱紧我的两手,跑出文县长官邸。我感到嗓子和心堵得难受,我想大喊,我是平民百姓家的儿子,的确不该来这个是非之地。随后,文莉妈还在身后说,以后别再找我们莉莉了,我们坚决不同意你们结合。

我不知道怎么跑到厂宿舍,双手插上门,用被子捂住脸,呜呜哭出声。几十分钟后,有人啪啪拍门,张涛,开门,是我,快开门,我是文莉,快开门呀。便传来嘤嘤哭声,我用手擦拭了泪水,心乱如麻。文莉,你走吧,让我静静,我是一个平民百姓的儿子,你走吧。涛,我不管你是谁,我都爱你,甘愿嫁给你,相信我,涛,开门呀。我开门看到泪流满面的文莉。其实我不该让你来此地,只因爱你,我真不该呀。几个花脚蚊子贴在窗台,上下翻飞,总逃脱不了窗的阻隔,嗡嗡叫着,似在倾诉。看着文莉,内心无名之火对谁发呢?文莉扑进我怀里,我用额角来回抚摸文莉的脸颊。涛,我全给你吧,我不会看错人,你娶我吧,就今夜,文莉把头埋在我胸前,坦诚地说。傻孩子,不是时候,我安抚文莉。文莉已把手插进我的腰里,涛,今晚你就娶我,我爱你。我把文莉的手拿出,放在胸口,文莉,你听,我的心在说话,我们生死不弃!坚持一段时间,你爸妈或许会同意咱们的事,因为你是他们最亲的人,他们不疼爱你吗?他们也是为你好,怕你走错路。

门外有汽笛声,厂保卫科的两个人冲进门来,虎视眈眈。身后紧跟着文莉的妈妈。文莉紧紧抱住我,我若无其事。你们要干什么!文莉急忙说。文莉的妈妈说,乖孩子,跟我回家,都是你爸不好,有事慢慢来,你也是大人了,有些事我们会参考你的意愿的,只要是好事。从这个女人的眼神里看得出,这个女人对我有刻骨仇恨。尽管她表面说话和气多了。厂保卫科科长阴森着脸喊,张涛!你出来!我们有话对你说。我扯脱文莉,你们要干什么。涛,别去。文莉死命抓住我不放。人家有工作要谈嘛,文莉妈妈说。文莉,没事的,我对文莉小声说,并拍拍文莉的肩。文莉一头又扑到妈妈的怀里,妈妈,你别让他们动张涛,好吗?我跟科长走到屋门外,还未定过神,就被厂保卫科长猛推了一把,我趔趄一下,你们要干什么?我说。干什么?你不叫我们安生,你还想好过,小子,你不是过去的大记者了,别神气,你是酒厂一名工人。你违章犯法了,知道不,小子。这是酒厂,不是谈情说爱的地方。快把文莉支走,不然有你好看。文莉从屋里跑出来,他们对你怎么样?文莉抓住我说。我只是冷冷地说,没什么,我又没有犯法,文莉,我该休息了,你走吧,我不想再谈别的事。我进屋拾掇床上零落的书籍。文莉,你在这儿,厂保卫科的同志是不会让他安静的,她的妈妈威逼说。文莉,快走吧,如果你,你……就别来了,张涛,你变心了?一点小事,一点风波你就变心了?文莉哭了,我摇摇头,不会的,文莉,去吧,天无绝人之路,只要心中有爱。今晚这样的事态对你我都不利。文莉是一个精明的女孩,张涛,明天我来找你。

小屋内独留下寂寞的我。我该不该放弃文莉?这种想法似长了长尾的巨蛇,越压越重。

我想安定一下心神,想起我的老父,想起我汗流浃背的哥哥。第二天,我去工会主席家请了假,匆匆离开小城。

我到家时日已中天,父亲正在厨房里做饭。爹,我回来了。爹从冒灰烟的厨房向外看看,二,回来了。接下来爹便去做他的事。我知道爹多年来人不表面亲近人,心里高兴着呢。妹妹正剥棉花籽,见我,摇动一下身子,哥,哥哥,妹妹两手招着,直喊得她满眼泪花。小侄女很陌生地依在妹妹背后,把脸埋在妹妹背上,用手捂住眼,从手缝里时不时看我。我笑着。父亲生着火,我蹲在门口,拿烟给父亲,父亲说他早不吸了。

看着木讷的老父,看看贫困却祥和的家,几次我想说出心中忧怨,又欲说还休。爹说,二啊,有事说吧,爹看你有心事。我决定向父亲说出我从地区报社回到了柳县之事。父亲听了,先是一惊,接着给我要了一支烟,用柴火燃了,急吸两口,说,回到咱县了?我点头。是以前说的那个县长的女儿。我嗯了一声,爹说,你们年轻人的事,我不过问,二啊,爹供你上学,不容易,好孬在人混,你可再别回来种地,掂量着点,咱这家境你也知道。爹知道,咱们村长的官就不小了,县长到底有多大,爹说不清,咱可祖辈都是农民出身,看着父亲,我沉默了。爹又说,娃,你的事,你比我懂,你是文化人,自己拿主意吧,这边你大哥只有一个女娃,你说能不要个男孩守家吗。还有你妹妹的事。看着父亲,我没再吭声。父亲是要我脚踏实地,我不想让父亲再为我伤心,我自己会解决自己的事。

第二天,我正蒙头大睡。文莉突如天降,提着一袋水果,身后跟了一大帮孩子,是村里孩子引入家里的。邻居们也扮作借东西偷偷来看文莉。文莉走到床前拉起我,眼里含泪。原来,文莉在厂里没有找到我,便到我家找,她步行十几里的土路,还提了这么多东西,我知道文莉受了不少苦。

我故作镇定,你来干什么,我不想再见到你,你走吧,文莉。我还是违背意愿讲出一些让文莉伤心的话,因为我爱文莉太深了,长痛不如短痛,我们分手的好。我低头说,我家徒四壁、茅屋两间,上有年迈老父,下有残缺小妹,负担沉重,本人志小身微,才识浅薄,一时迷茫,望文莉小姐见谅。文莉的眼泪更多更密,文莉对我有怨言,从她表情上看得出,但文莉没言语。文莉伤心地走了,我的妹妹坐在院中急急说,姐,你刚来就走,歇歇,喝口水。我哥真爱你的,他怕,他怕……好妹妹,你替我照顾几天你哥哥,是我让他伤透了心,妹,好好替我照顾几天,我就先走了。

我真不想让文莉走,可我有什么办法呢?早有人给正在地里忙活的父亲传信,说我们家来了一个漂亮的大闺女,八成是你家媳妇。我的父亲连腿上的泥巴都没洗一下,从田埂抓起鞋,一溜烟小跑,可文莉走了,妹妹哭着,都是哥不好,是二哥把她赶走的。气喘吁吁的老父不说一二,抢起手中的鞋底朝我屁股上就是两鞋底。你打吧爹,我不动。我没你这样的儿子,你别喊我爹,人家大姑娘大老远来找你,你装什么熊,看势,爹气得不行,还不快去安慰安慰人家。我说,爹你不知道。我不知道,你知道,人家咋不来找别人,我不管,你把姑娘找不回来,今个没完。爹一脸铁青,无理地说。爹,人家父母不愿意咱,说咱是农村人,我说。爹沉默一会儿,就是县长的娃?我点头。爹又说,二,不是爹数落你,人家姑娘来了,好孬你也送送,好话总该说两句吧。就为这事,不去上班也说不过去呀,再说县长的闺女是咱高攀的吗?二,在外找个差不哩的,你们平平安安过日子就行了。妹妹说,爹,人家姑娘长得真俊,说话又好听,走时落了好多泪,看样子,对二哥是特别好的,人家孤孤单单得好可怜。爹猛地说,别让人家姑娘在路上想错事,闹出事,二,你来了两天了,你送送姑娘和她一起走,我的心咯噔一下,看着她走时流满泪水的脸,再看桌上的那袋被我摔坏的水果,爹,我走了,来不及和妹妹打招呼,就冲出家门。

我和文莉一起坐车回小城,路上没能再看一眼文莉,也没有言语,我两眼只是向窗外看着原野,蓝天,愁思又围拢缠绕,我依然想着文莉为什么没有给她父母商量,就火急火燎让我来遭罪透顶的鬼地方。文莉也好似在静静思考她的过错。下了汽车,文莉说要一块跟我回厂,我拒绝了。文莉靠在我身边执意不愿离开。文莉,你回家吧,别让家人担心,她正在跟一个乡下人交往(我想用此话故意伤她心,让我们用时间的空格来沉静思考),我径直走了。或许我的话说得太重,文莉没有追我,到厂门口,我也没有看到身后的文莉。

下午我休整一下情绪,开始上班,刚进工会办公室门,工会主席便来了。小张,你那间宿舍厂里要用,今晚必须搬走,主席的话像在命令。至于搬到哪里,厂里有集体宿舍,几十个人一大通间,厂里分来的大中专学生也有去附近村庄租房的,但厂里不补助,工会主席扔下这话,转身走了。这真是当头一棒,我一阵恼怒。

搬到哪儿去呢?集体宿舍,臭气难闻,那么多人也不得安静;不如找个地方,村庄房租费不高,省得再看厂里那些人的白眼。整个下午我都在寻觅我的安乐窝,跑了几个小村,最终在刘村有了安身宿命之所。晚饭时,文莉来了,一个劲儿问,搬地方为啥没告诉她?我没有作声,怕有人看到,便走进工会办公室,文莉也一路跟来。文莉看上去很痛苦,张涛,都怨我,不该把你弄到这个鬼地方,他们给你小鞋穿,是我没有想到的。文莉从布包里拿出一个饭盒,涛,我知道你一天没吃饭了,我做的,你吃点吧?说着文莉打开饭盒,一股肉香散发开来,可我没有一点胃口。文莉双手托着,递到我面前,一直站在我跟前。含着泪说,我求你了,吃点吧,不然身体会垮掉的。我把铁盒接过,放在桌上,任泪水模糊双眼。文莉说,她已搬出家门,住在了曹玲那儿,她渴望父母回心转意。涛,咱们再坚持一段日子好吗?我点点头。厂保卫科的人来,下班了,你还在这里干什么?下班就不能在这儿吗?谁说的这儿不能待,妈的,啥人都卡我,我理直气壮地质问,小声地骂。看你小子硬,走着瞧,有你好看的。那家伙没有再往下说。然后又有两个保卫科的人提着电棍走进屋,来回在我跟前走,不怀好意地看着我。文莉推推我,咱们走。我被文莉拉出办公室。文莉小姐,你妈打来电话,叫你快回家,说是心脏病犯了。文莉骑上她的豪华木兰看了我的住处一眼,回身走了。

上午十点,酒厂人事调配处的人手捏一张纸条推开工会的门,哪位是张涛?故意问道。我站起身。是一纸调令。来这么长时间了,工会这边的事,我一点也没有做,也要感激仁慈的领导们了。他们过多爱,如今派上用场,让我去厂酒糟车间挖酒糟。听起来很文雅,其实和抠大粪挖茅坑是一个样,把造酒后遗留的杂物,如烂臭的麦皮、稻皮烂泥等一些混杂物,从特定的发酵车间挖出来,装上车,运到野外扔掉。这里工作苦累,可挣钱少,从身边走过,即便是穿着整洁的衣服,也能嗅出身上那股异味,不用猜就知道是酒厂挖酒糟的。

我好歹也是个四年本科大学毕业生,不能再待下去了,我决定离开这个是非之地。我去厂长办公室要我的档案。厂长办公室里几个人正玩麻将。厂长,我辞职,我要离开这里。厂长扔下手中的麻将,几个副厂长很知趣地出去了。厂长叼了一根555烟说,想走,小张呀,当时你来厂时没想好,在地区那个地方能文能武,偏来我这个小厂,岂不大材小用?你的档案我本来就没有放到人事部那里去,我知道你将来会升迁的。厂长用手拍了拍手中的档案袋。我要去接。厂长连忙把它关进桌子里,小张啊,这可不行,没有上边(县政府)的同意,我可不敢放虎归山,我吃罪不起。厂长,我不干了,我要求辞职,我说。啊!可不行,小张,你知道我的难处,你能进厂,我可没本事送你出去。如果想走,去政府那边签个字,你走人,否则,我也没办法。厂长又说,是的,可惜点,现今,有奶便是娘!去吧,我下班了。

我回到租住的小屋,尽可能什么都不想,什么都不去做,好好待着。可我有脑子,有精神寄托,全脑都又装不下可恨的文莉。文莉似个戏子,在我眼前来来回回装扮演唱着。我也不知道她是何等用意,我感到她是一条真美女蛇,我百般厌恶她,她到底怎样的爱我,怎样才说明是爱,爱到底是个啥东西?

好怪,文莉在我想象中,竟神奇地站在我的门前,她没开木兰车,而是骑着单车,依然是那样漂亮得可恶。她像个毒汁四散的恶婆,她不就是我生命里的毒源吗?她令我一落千丈,给我带来地位、物质及精神的丧失。我没有去搭理文莉,文莉进门又返身轻轻插上门栓,才走到我的床边,抱住我,含泪吻着我的唇及眼眉,可我感到她有种幸灾乐祸的意味。我想努力反抗,但我没有,我想,这或许是一种抚平心理创伤的方法。

我感觉得到文莉的泪落在我的脸颊上,我视而不见,听着文莉渐渐拉开了她的背后拉链,哧哧啦啦脱衣服的声响。我要看文莉把戏演到哪一步,她有她的权利和自由,文莉脱去皮鞋,脱落长筒袜,连衣裙。这样的大白天,文莉完全一丝不挂,自然显露着一切的一切。文莉吻着我,我却似一具僵尸直挺挺卧在床上。直到文莉解开我的衣裤,手擦入我的内衣,我觉察到自己的生命活力。我反抗,仰卧起身。一具冰肤玉肌真切得一览无余的肉体在我眼前晃动。

眼前没有精神和权力的抗争,只有嫉恶如仇。我再也控制不住那颗流泪又流血的心。血性狂涨,自私地撅取,膨胀的欲望弥漫着凄冷的心。一种复仇的欲想,鬼使神差般令我摆脱不能。文莉的身体像一支暖水袋,我把激情愤懑融入进去,我感到更多的可怕,也有更多慰藉。今天我不顾一切地伏在一个美女身上,令我涕泪交零,痛不欲生。不管将来她是不是我的妻子,我都将悔恨终生。在那殷殷血滴被我触摸到的瞬间,一个自新的灵魂让我终生爱我的文莉,我多么想把我的心及生命的全部给文莉。文莉把爱的第一次郑重地交给我,交给我这个自私无能的人。热热的血滴染红了被单,我用含满泪水的脸再一次亲吻我心爱的文莉。

只要文莉在我身边,去做牛做马怎么了,为了我们的爱,我不会离开小城。

我又回到了酒厂,干最苦最累的活,拿最少的基本工资。我和文莉每天都见两次面,夜晚再把她送回曹玲那里去。

一天上午,我正在挖酒糟,有人说我的妹妹来了。我很奇怪,怎么会呢?我真切地看到我的妹妹在酒厂门口张望我。妹妹看到我满身泥水,一身异味,妹妹哭了。妹妹抓住我,说,二哥,别干了,我们还认为你在外享福呢,就干这种活,原来是遭罪,还不如回家种地。妹妹看着黑瘦黑瘦的我,流着泪。我苦笑,傻丫头,你知道谁在爱我吗?是一个县长的千金小姐,我要和她结婚,她,你见过,就是上次去咱家的那个。我宽慰她,妹妹破涕而笑了。那,你是县长的女婿了,咋还干这活呢?妹妹,有些事你不懂,我是暂时先这样,受点罪,没有苦上苦,哪有甜上甜,以后就坐办公室了。我问,妹妹,大老远,你来干什么?怎么来的?双腿残疾的妹妹说,那天还有人专门去了咱村,叫咱爹管教管教你,别自作多情,听乡里人讲,是县上来的人,弄不好,还叫你回家种地呢,爹怕你在外出事,爹不能来,没法,我来给你送个信。妹妹小声说着,二哥,是文莉和你的事,人家叫你回家种地呢?我看着乡下的妹妹,冷冷一笑,说我是国家的人才,从学校考来的,也是国家承认的,谁人把我怎么不了,只要我不犯国法,那都是瞎说,别听那些人的传言。妹妹临走时担惊受怕重复着,咱爹说的,那县长的女儿,不是咱家笼中的鸟,你尽快放飞她!看着妹妹,我流出泪来。我跟妹妹说,你叫咱爹放心,我又不是小孩子,我知道怎么做。

夏去秋来。枯黄的落叶凌乱地飘落在道路两旁,远天浮动着几朵灰白的云,低低挂在天边。偶尔,排成人字形的大雁从云端飞过,在天空划成一个弧线,飞去天南,我看到一只失群的大雁展翅哀鸣,追赶前方消失在天边的群雁。我为大雁离群而伤心,猜测雁儿离群之谜。

半个月来,我都在寻找我的文莉,我不相信她会弃我而去,可现在的确她已不在我的身边。自从那次后,我们再没有来往。那次我们没吵,没闹,那天夜晚,我照例把文莉送到了曹玲住处,她说好明天去我那儿改善生活的,可至今没见过她露面。我停下工作单独找她,她同室的姐妹说,她十天半月没来上班了,连假也没请,没人知道她去哪儿了。去曹玲家,曹玲却说不知道。几乎每晚我都去曹玲家,曹玲有文莉的下落吗?你给打听着点,遇到她,你千万别让她离开,我出去找她。她来找我,你让她在这儿等,别让我们相互寻找,走岔了道。曹玲只是沉默。最终曹玲被我的真诚所感动,流着泪说,她不愿她的朋友再为我受罪,她也爱文莉,也不愿看到我由于文莉失魂落魄到这一步。在我送文莉到曹玲家那天夜里,文莉的父母便把她带走了,他们花言巧语讲,说我去了他们家,正在等她。可惜为了爱一点没觉察的文莉二话没说跟了父母走了,从此便没有了下落。临走文莉的父母对曹玲严肃地说,你是文莉最好的朋友,如若不想看文莉一辈子受苦,希望你对张涛进行阻挠。这么多天来我没有上班,几乎急成了病,常到文莉家的楼下窃听,想听到我心爱的人是否在此。曹玲一直没给我讲,直到今天,我才知晓。我立刻蹬起自行车便去文莉家。曹玲说,危险!我管不了那么多了。我要立刻见到我的文莉。

我手砸着文莉家那坚固的防盗门,高叫,开门,开门。猫眼里的女人发觉是我,裂开一丝门缝传出说话声,有事吗?我们不认识你。那女人是文莉的妈妈。我要见文莉,我要看她一眼。你让她出来我看她一眼吧。我凄凄哀求。文莉已去外地,不再回来了,你死了这条心。她的妈妈砰的一声关上门。我要见我的文莉,我要看她一眼,你们阻挠不了我们的爱,开门,文莉开门。我用脚踢,用手砸,大喊大叫。门咣的一声突全开了,小子,你最好去上告,你不是做过新闻记者吗,你去告啊,看你能愚蠢到什么地步。男人射来一丝鄙视的眼光,没等我说话,门又被脚踢上了。我被小区保卫科的人拖着双肩拉出县政府宿舍。我已到山穷水尽的地步,我渴望见见文莉,哪怕一死!可我只能默默念叨,文莉,你现在在哪儿呢?

好心的地区报社文艺部主任让曹玲转交给我一封信。

张涛:你好!

我们了解到你的处境,深为你遭遇不公平不满,我们部希望你再回来,现在我们部正扩版,需要人手,可先过来帮忙。

祝:

一切顺利!

××报文艺部全体同仁

x年 x月x 日

我拿着简短的信哭了。可我怎么能走呢?我伏案思想,回忆起美丽可爱的文莉。第一次见到文莉时的神态;交往一年间文莉的纯情;文莉带我来柳县时的真情,她为爱把一切毫不保留地给我,文莉说我俩并肩追求美好人生。我的恋人,我还能怎么样呢,人活在世,有了文莉这样的女子,我还想啥呢?我要去找回我的文莉,哪怕鱼死网破。

夜晚,我戴上墨镜在文莉家楼下冬青丛巧妙地躲过那些人的眼睛,盯梢,或躲在县政府大院外面的高树上,望那小河对岸灯火闪烁的文莉家,蓝玻璃窗内闪动的人影,猜想是否是文莉,而又一一否定。在这么多居民区中,只要我一抬头,就能分辨出文莉住的那个房间,多少天过去了,那房间的白天和黑夜一样,没有光亮,没有灯火,也没有人影,窗帘始终拉开着。我在喧闹的街道上穿行,希望文莉在我的注目中出现,甚至不放过男人手臂里的每一个年轻女人。凄凉的街灯下,沉深的夜色里,有孤身女子形单影只匆匆走过,我都感觉是文莉的身影,是文莉在找我?我急忙赶上去,直到那女子回头尖叫一声,我这才发觉不是文莉。我询问每一个路过我身边的人,见没见过一个像文莉的女孩走过此处。我的心开始绝望,感到和文莉再见面的机会越来越渺茫。我不知道文莉她为什么要离开我。深夜,寻找文莉归来,喝醉酒跑进雨水里,有时醉卧在道路边。我发现自己变了,变得谁也不怕,不上班,别人也不来管我了,我自由了。

晚秋的雨像我的心绪一样清冷孤寂,从我房间的后窗落进来,从门缝里飘斜而入。深夜里,乡村时常停电,我燃亮融融烛光,拿文莉给我的信忆着文莉,我想从这熟悉的文字里和文莉见面。我的眼里溢出晶莹的泪水,脑子也有点呆木,但我仍和我心爱的文莉对话,多想吻着她入睡,一百次一千次地。

房门被异物碰了两下,像是有人敲门,在这风雨交加的深夜,门又被叩击两声,清晰可鉴。的确有人敲门,谁?谁?是谁?我急忙起身道。是我,我是文莉,快开门,门外有女子的低语声。

我惊喜若狂,是文莉的声音,我赤脚下床跑过去。我急忙拉开门,一卷秀发瀑布般落在我的眼前。文莉,我的文莉,我小声惊呼。

文莉颀长身材洁白的皮肤映入我的眼眸。文莉背对我,像是在偷偷看外面雨夜里是否有人来。我看着文莉身上的斑斑水迹,一把抱住文莉,文莉顺势倒入我怀里,把头埋在我胸前,用脚把门带上了。文莉没有诉说连日来为什么不见我的原因,只是默默地慌慌地解着我的腰带,把我推在床沿。文莉,这些天可把我想坏了,我的精神几乎是崩溃了,我以为永远见不到你了呢!我轻轻地抚摸着文莉说。文莉没有解释这些天来不见我的原因,来吧,快点吧,文莉只是小声说着,好像为那事没有听到我的话。我闻到文莉身上散发的高级香水味,感觉文莉今天肯定着意打扮了一番才来的。

烛灯如豆,影影绰绰,我的小屋子笼罩在一种祥和甜蜜的氛围里。文莉伏在我身上,浓浓秀发散我一胸,像在吻我。文莉向我身下滑去,腿蹬书桌咯咯作响,小桌上的烛灯摇动着。猛然间,门外似秋天的一声闷雷,张涛,别上当。那人随叫声冲进我没上栓的小屋,一个发疯般的女人声从天而降,我和文莉的好事被破坏了,随即,那女人把我的文莉拽起,拖到一边,来者扶正烛灯。我惊慌起身,这些事情都是在转眼间发生的,女人又大叫,这是陷阱,是圈套,她不是文莉,是个不要脸的妓女。我一片迷惑,刚转过神,“文莉”已提起裤子跑得无影无踪,只看到几个黑影在五六米的地方,慌慌逃散了。我破口大骂,卑鄙,可恶。天地间已是大雨滂沱了。来人喊住我,别追了,追上也无用。来者是文莉的朋友曹玲,曹玲像一个泥人,用衣袖抹着头发、脸上的雨水。曹玲,文莉呢?是谁干的。

其实我猜测到了。别问了,没有结果的,要是灯灭了,你跳进黄河也洗不清,只好坐牢吧,曹玲叹了一口气又说,唉,人心险恶啊,张涛,去吧,柳县不是你长久待下去的地方,也不喜欢你这不速之客,把文莉忘了吧,你们不会有好结果的。原来,几个家伙在曹玲酒店吃饭时,曹玲听到的,其中就有刚才那个妓女。他们吃过饭一走,曹玲便赶来了,曹玲补充说,他们吃饭时,有县政府的人在那里陪了几杯酒,曹玲又说,这是把人往死里推,太恶毒了。我坚信,文莉爱我,她不会变心,否则也没有这等事情,我就是死,也要死在柳县,和文莉在一起,死个明白,我愤懑地说。

曹玲的话说不到我的心里去,曹玲的话不会令我夹着尾巴自动离开柳县这个小城,我要让他们的阴谋破产,展示众人。我要让他们看到权力不能阻挠用生命或鲜血换来的真爱。曹玲被我感动着,张涛,你真是个血性男子汉,我还没有听说过有你们这样的爱情,为了文莉,我真心支持你。我看了曹玲一眼,紧紧握了一把她的手,说,谢谢你,谢谢你救我,这样会连累到你。曹玲说,谁叫我们是真心朋友呢。张涛,这里不是久住之地,你快再换个地方,别让那些人找到你,我走了。我不会离开这个地方,叫他们来吧,看能奈我何?风雨里,我送曹玲上了公路,临别,曹玲扶住车把,在风雨中说,张涛,别意气用事,鸡蛋碰不过石头,你小心点。曹玲走了。我把平日的生活用具放在床头,准备着,我要与他们抗争到底,为了文莉,为了我们的爱。

十一

第二天一大早,我正坐在桌前赶写我与文莉爱情的一篇日记。表明我甘愿为情火自焚,为爱誓死不改。曹玲慌张着跑来,她上气不接下气说,张涛,不好了,文莉她,她……我扔掉手中的笔,急忙站起身,抓住曹玲的肩,摇动说,文莉有消息了!她怎么了?见她了?曹玲点头。在哪儿?在哪儿?快带我去。在医院,在县医院,昨晚从五楼跳下跌断了腿。我的脑子嗡的一声,我惊喜,我害怕。我似一只发疯的野兽,没再问曹玲,不顾一切地冲出屋门。

我冲进医院,撞开护士的阻拦,跑进抢救室。心爱的文莉刚刚做完手术,躺在洁白的病床上,呆呆地向门外望着,她美丽的眼睛已失去昔日智慧的灵光,她细长的双腿被好多绷带紧紧系着。文莉、文莉,我来看你来了,我是张涛啊,我双膝跪在文莉的床前,双手抓住文莉,泪不能禁。文莉嘴角翕动几下,两眼依旧向门外望着,不知道我的到来,文莉已不认识我了。我亲爱的文莉怎么变成了这个样子,我默默流泪,看着眼前判若两人的心爱之人。

医生和一帮护士进来了,你干什么的,快出去,我抬起头,已泪流满面,我是文莉的男朋友。几个年轻的护士被我这个男人的泪水感动了,医生“嗯”了一声,文莉的双腿已粉碎性骨折,怕终生站不起来了。另外,文莉由于精神极度抑郁,已严重失忆。现在需要她最信赖的人不断和她说话,呼唤她,让她丧失的记忆恢复。医生拍了拍我的肩走了。这时我才发觉床边坐着一位丰姿高贵的中年女人,低着头,是文莉的妈妈。她从座位上站起身,面无表情,嘴翕动了几下讲,文莉是因你跳楼的,如果你真心爱她的话,你们仍可以结合,老文已外出开会了。说完,坚硬的皮鞋踏着被扯裂的地板出去了。我真想挥动坚硬的拳头,连哭带打,文莉突然“哈哈”笑了两声。真实的文莉在我眼前,多少次度日如年的思盼。文莉是我,认出我了吗?在我心中,先前的文莉和如今病床上的文莉一样,我依然真心地爱她,她是我的新娘,我生命的同路人。

我和文莉结婚那天,天突降大雪,一时间,天地间纷纷扬扬,大雪遍布乡野。红红的鞭炮被人抬起,像雪中艳开的梅。大红地毯上花团锦簇,像被一盆盆鲜红的血泼上去,染红,铺在白雪的大地上。我推着文莉慢慢走来,全柳县小城里的文武百客手中捏着红纸包里所谓的喜钱,排着长队站在雪中,人群赞叹,真是金童玉女一对,天地难觅。

咱们走吧,你看,没有人再阻拦我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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