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画达人

2011-08-15 00:49
山花 2011年24期

这时候,山水画家畅放达为一件不可告人的事情纠结着。

他是九点多钟起床的,还没来得及洗脸呢,刚打开的手机就急匆匆叫起来,一接听,是市委宋秘书长打来的。宋说:“好你个畅画家,起这么迟,昨晚又熬夜作画呢,我从八点打到九点,急死人了,近日市委公事急用,需要施老的一幅大画,你得赶快联系施老啊!”

“大画,多大?”畅放达问。

“横幅丈二的,必须是山水,你手头有施老现成的最好,没有,还得尽快联系老人家,联系好喽,咱派车去拿。”宋在那边说得有些急切。

听说是丈二大山水,畅放达的心咚咚紧跳几下,他还是先稳住自己,顿了一下,声调平缓地回道:“哦,我手头正好还有一张丈二横幅的,又是山水,是施老爷子去北京前专门留给我作纪念的。那可是精品之作啊!你有急用,就按施老平常的价格先拿上吧,不过画在大儿子手里,他后天从太原回来,我让他带上就是,误不了你宋大官人要务的……”

“好好好,还是老朋友,关键时刻能解燃眉之急,大后天我和你联系,画酬你放心,三两天就打到你账号上。”宋秘书长在电话那头有了感激涕零的意思,语气也轻松许多,在他看来一件十分重要的事情,简单地通话就落到了实处,紧悬的心也踏实下来。

畅放达心里却不踏实,放下手机额上居然渗了一层密集的汗珠,他庆幸自己刚才急中生智,找了一个连他自己也没想到的托辞——画在大儿子手里,后天才能从太原拿回来……其实,画就在自己手里,儿子也不会后天回来。是一个模糊的,混沌的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念,让他在那个短暂时间里说了一个小小的谎话。如此看来,大后天,宋官员就会同他联系,购买他手头那幅山水画的,换句话说,他拥有那幅丈二的大画,仅有三天时间了……

匆匆忙忙地洗了把脸,畅放达又特意在两手上打了肥皂,搓了又搓,这叫“沐手”吧,每每看一些收藏的画作和名家珍品,畅放达都会事先洗手的,这来不得一丁儿点含糊。

在叮当作响的一大串钥匙里,他毫不费事地拿到最精细的一枚,打开书柜最靠里边放着的旧式木箱,一颗脑袋埋进箱子里,在层层叠叠的未曾装裱的书画作品里,抽出了一块绵软细滑的缎子小包裹,放到他宽阔的画案上,小心翼翼地打开来,铺展开去——立时,一股特有的墨香和宣纸的奇香弥散开来,在这种熟悉的异香里,畅放达带着惜别、敬仰的目光深情欣赏着他的恩师,大画家施逸墨先生临去京城之前留给他的这幅墨宝,这幅老师留给弟子作为念想的精品长卷。

立时,他宽阔的画案上出现了具有浓郁的地域风情的太岳山水,从运笔用墨上,能看得出宗法董其昌,兼学黄公望的风格,却又吸取清初四王的笔韵,皴笔独特,干笔湿笔灵活互用,且施以醇厚的墨色,同一幅画作上,时而用笔清淡,时而落笔浓重,墨色丰润,远观近看,效果毕显。单看某个局部,意境疏简,浓丽清润,纵览整幅画卷,则苍劲浑厚,古朴沉雄。

这是施老最为擅长的青绿山水,也是近二十年来市场最为走俏的青绿重色。施老也多作浅绛,非但勾勒填彩,而是将石绿、淡赭、润墨融于一体,很好地起到了雅而稍艳的艺术效果。“雅”是针对作品的品质和格调而言的,这是他的每一幅画作的底线标准,而适当的“艳”则是对大多数人的审美层次而设的,某种意义上说,也是面对市场和购买者选择的……

畅放达埋下脑袋,凑近画作的局部细细观看,只见老师皴法细密,多用笔尖,布景繁茂,墨色尽显层次,山岭沟壑,繁复多变,瀑布山溪,自然明爽,探山色奇峻,领林木清幽,得其胜趣,古味盎然……畅放达不由得出声叹道:“师古而不泥古,传承更富新意!从笔墨收放到绘画意识,又有一种潜在的新蕴含在其中,施老师真个了得!”

畅放达此时与其说站在他的画案之前,不如说已经完全走进绵延沉雄的太岳大山里,在清秀繁茂的山林中漫游,朝意境俊逸的深远里步去,穿越土丘山峁,涉过山溪飞瀑,与农夫对话,看顽童牧牛,感受茂林芳草,夕阳归鸟,置身浓郁的田野气息……老师在他的山水画作品里总是恰到好处地点缀一些人物,或牛羊马驴,或飞禽走兽,牛羊大多是细笔勾皴,体毛逼肖,农夫牧童则线条洗练,情态生动……

畅放达看得入迷,对这幅画卷就更喜爱了几分。

他可以信手拿起座机,给远在京城的施逸墨先生打一个电话,说一下宋官员欲购买画幅的意思和其他要求,如老师手头有合适的,三两天便会特快寄来,如手头没有,只要老师答应下来,三五日也会按其要求画出来的,这样的事情说来很简单,就凭他畅放达是施逸墨的弟子,就凭他畅放达十多年来由自己经手也好,介绍也罢,大大小小卖出去自己老师的上百幅山水画作。

畅放达是那种“社会型”的画家,性格随和,交际广泛,各色朋友也众多,三教九流,行业各异。特别是政界和企业界,结交了不少头脸人物,这些人物们处于各种目的,需要著名画家施逸墨的画作了,很自然会先请教畅放达,问施老画作最近的行情,一平尺市场价是多少,对外价是多少,而通过畅放达这个朋友联系的内部价又是多少。畅放达会热情地从中周旋玉成此事,既考虑到自己老师作品的底价,维护导师在画坛和社会上的声誉尊严和不可撼动的地位,又让购买者达到心理平衡,觉得花了“内部价格”的钱都购到了上好的画作,名家精品,物有所值啊!这样一来,双方都满意,都在心里感激。畅放达的诚信度也愈来愈高,影响也越来越大。像施逸墨这样的著名画家,无论在大中小城市,他们的作品在书画市场上的营运一般都要靠经纪人动作或者适当炒作的,有的干脆让经纪人操作着。施逸墨却没有经纪人,尽管多年来他的画作买家很多,很受各个阶层人们的喜爱,弟子畅放达就成了某种意义上的经纪人。

畅放达却不是经纪人。

他既没有一个经纪人对书画家的包装、筹划和市场运作,又不和画家按规定去分享那份应得的酬劳,他只是个不费多大事儿的联系者与现成的牵线人。

这牵线人却给他带来了不错的声誉和圈内圈外的影响。

绘画之外作为业余牵线人的畅放达并非一无所获,每次经他联系的购买者将画酬打到施逸墨的账号,或由畅放达将现款谨慎地交于老师的时候,施逸墨便将刚刚完成的作品或六尺对开或四尺整幅或四尺三裁或者一个大斗方,铺展开来 ,笑吟吟地让弟子观看,就眼前这幅作品的笔墨关系说起,谈到整幅画的结构安排,画面造型,何处该谨严精细,何处又需放纵笔墨,怎样使画面有静有动且静动相宜,充分利用两种不同的笔墨对比,才可以使画面生动起来,面对云峰树石,若要纵恣苍莽,那么,人物屋宇,就必须精细整饰,只有这样,才可收到静动有致,实虚分野的较好效果……

像施老如此现身说法,以刚完成的山水画作作为个案范例,客观评价,局部剖析,大到构图,小到细节,得当处自己褒奖,缺憾处也绝不护短,语重心长,循循教导,这等于给作为弟子的畅放达开小灶,吃加餐,比他自己苦苦画半年苦苦琢磨三个月的效果要好得多。畅放达自然是受益匪浅的。临别时,施老会将自己一幅满意的也很精致的小扇画或小斗方送于他,作为酬谢;款项大的时候,如是六尺以上的大幅画作,施老还会拿出一幅四尺对开或四尺三裁的作品,让畅放达转交购买者,作为购买大画后的一种赠送。

多年下来,畅放达在恩师面前产生了绝对的信任感,在各色朋友中留下了上好的口碑,同时,也陆陆续续收藏了施老的几十幅国画精品,这是他最为欣慰和窃喜的。可以说,在平都市,他是拥有施老画作最多的人。要知道,多少圈内人士以拥有施老的作品作为一种荣耀,多少书画收藏家也以收藏施老画作的多少作为一种资本。同是施老的门生和弟子,畅放达的师兄,山水画家叶之隐就没那么幸运了,他的手里,充其量也就有施老三四张画作而已,况且大都是扇面小品。不过,叶之隐也拥有一幅丈二大的山水,那是施老离开平都之前,因同一个缘由送给弟子叶之隐的。

半年前,著名山水画家施逸墨举家迁往北京。说是举家,其实只是他和老伴二人离开平都赴京城,唯一的女儿八十年代中央美院毕业之后,分配在中国美协工作,早已成家立业,小日子过得很滋润。闺女早就想把老两口接到京城,年纪大了也便于随时照应。施老前些年就在北京买了房子,中央美院附近的黄金地段,那可是中西合璧的豪华别墅。别墅装修一新,只等着主人入住呢,施老却不愿意离开他生活了大半辈子的平都市,不愿意离开他创业、奋斗、成名、辉煌和倾注了一腔艺术心血的这片土地。从一个学子到平凡的美术工作者,从小有名气的地域画家到名扬全国的著名画家,是这片开阔包容积淀深厚的土地成全了他,成就了他,他难以割舍平都市的一山一水一草一木,还有他多年累积下来的浓浓的人气人脉……姑娘一次次动员,催促,施老也一次次搪塞,推脱,终于在他过了七十寿辰之后,恋恋不舍地离开了平都市,到京城那闹中取静的天地里安享自己的晚年。

走之前的那个月里,圈里圈外,各行业喜好施老字画的头头脑脑们,都争相请施老吃饭,为施老饯行,一午一晚排起了长队,把市内几十家豪华并具特色的酒店都吃遍了。作为弟子的叶之隐和畅放达,一次次要求为老师饯行,施老把他俩的时间安排到最后,即赴京的前一天晚上。施老说,你俩买些榨菜、花生米等可口的小菜来家里,咱师徒好好喝一壶,我存有两坛百年老白汾,那可是八十年代在汾酒厂笔会时董事长赠送的,存到现在,是该开喝的时候了,再让你师娘给咱包饺子,咱三人好好唠唠……

二位弟子就急了,忙说,师傅,你好歹给我俩一个机会,这就要离开平都了,也不让我们献一回殷勤么?

施逸墨摆摆手说道:“这些日子我在外应酬累了,咱谁跟谁啊,还外道什么?在家里多好,酒醇茶香话贴心,再说了,还要送你俩每人一幅画儿,是我最近为你俩精心画的,也好让你们点评点评,也好留点念想啊!”

二人还有什么好说,忙到超市买了先生平时最喜吃的酱驴肉、烧鸡、牛肉条和其他小菜儿,来到先生家里。

贤惠的师母笑眯眯地迎接了他俩,就到厨房包饺子去了。

茶是明前龙井,酒是百年库存老白汾,下酒菜还有先生满腹的话语,那晚师徒三人好不尽兴,要不是师母阻拦,先生还要开启第三瓶呢!

没有开启第三瓶老白汾,先生却先后展开了送予他俩的丈二巨制,他俩万没想到,先生会送给他们如此精美大气、自然天成、意味深醇的精笔妙墨,却又是鸿幅巨制。

送给大弟子叶之隐的同样是太岳山水画,但与畅放达的那幅却不尽相同,可能在创作之时,施老想到的是叶之隐的性情吧,笔墨平稳沉实,无剑拔弩张之态,清雅、沉静、细密、雅逸,虽山水有地域的特质和烂漫之处,多显心源与造化之冥契,但又多有纸上丘陵,文人画的隐逸、格致、图式、笔笔均有来历。华润而无浮艳,缜密又无琐屑,乃精工而大气之美也!

师兄叶之隐连连说道:“恩师如此厚礼,学生无功受禄,内心诚惶诚恐啊!”

师弟畅放达早已惊讶得张大了嘴巴,同时也喜上眉梢,对着仍在画作前发呆的叶之隐说道:“师兄,咱什么话语也难以表达对恩师的感激之情,俗话说跪天跪地跪父母,咱老师是再生父母,想当年咱拜师时也没向恩师跪过,今儿,咱就跪拜一回。”话没说完,畅放达把师母也扶进了老师宽大的画室,让二老并排坐着,他率先双膝着地跪了下来,且将脑袋深深地埋下,额头已经触跪到木地板上了,却从木地板上弹上一句话来:“师傅师母,请接受弟子一拜啦——”

叶之隐依然被画作吸引着,只感觉到师弟用劲拉了一下他的衣角,人就跪成了万分虔诚的状态,慌忙对面前的师傅师母歉疚地一笑,依在师弟身边也跪下去。

等到施老和师母扶起他俩时,畅放达的脸上已满是泪水,灯光下一片晶莹,那是感恩和激动的泪水啊。

不可否认,酒是感情的催化剂,正因了百年老汾酒的作用,才使得畅放达如此激动,更重要的还有恩师的明日赴京,这不同于往常的赴京,那大多是在中国美协开年会或者是去中国美术馆参观美展,为老师饯行一下,三五日就回来了。这次不同,老师是离开平都,定居京城了,以后要回来一次,还真不容易。依依惜别,使情感丰富的畅放达泪流满面,还有一层内容,那就是老师给他俩的画儿。他们没想到居然是丈二巨幅,有一个细节他俩心里都明白,老师在画儿的题识和落款上,没有写上“弟子畅放达惠存”,“弟子叶之隐雅鉴”,只是署了施老自己的名字、创作年月,盖了名章和一枚施老喜欢的闲章。

这样的画作,以后是可以转手倒卖的呀,而施老的山水画现在市场行情是一平尺一万两千元,丈二大画为三十六平尺,计约四十三万两千元,四十三万,那是一个什么概念?

何况施老的画作,还有很大的升值空间呢!两位弟子的心,此时怦怦直跳。

在平都市,甚至在全省的美术圈子里,人们都清楚,施老的画儿太难求了。

二十多年前,作为全国百杰画家的施逸墨就已经蜚声画坛,享誉全省了。作为全市第一个中国美协全委会委员的他,也早早成了国家一级画家和享受国务院津贴的有突出贡献的高级专家。就这么一位艺术人才,在市文联连副主席也不是,主席、副主席都是市委市政府派下来的行政领导,施逸墨行政上仅是一位美术科长。行政体制就是这样荒诞而无理。那一年,市委宣传部新来了一位部长,少年得志,年轻气盛,不知从哪里知晓施逸墨的大名儿,仗着自己是文艺文化部门的顶头上司,便贸然派了办公室两个小青年找到施老的家里,欲求一幅山水画儿。那会儿施逸墨正给中国美协筹办的一次大型美展创作一幅竖条八尺山水作品,刚勾勒了草图,坐在沙发上闭目养神呢,听两个小青年奉了部长之命前来索画儿,心里颇有几分不快,本想说几句不客气的话打发两个办事员,但又不想难为他们,想了一想,到画室铺开宣纸用他善长的行草写了一四尺横幅,内容是一句名言,却让人颇多思索:

反抗诱惑吧,那样你才能有更多的机会做出高尚的行为来,一个没有受到贡献的热情所鼓舞的人,永远不会做出什么伟大的事情来——恭录车尔尼雪夫斯基语录,施逸墨甲申年于平都。

施逸墨将写罢的作品折叠好装入了一个印有“施逸墨书画”字样的大信封里,交于年轻人,摆摆手示意他们拿走,心里方觉得轻快了许多。

小办事员哪里看得明白龙飞凤舞的行草,连部长也辨识不清,他原本是想求一幅山水画的,结果得到了一幅字,也罢,施逸墨除了是名画家,也算一位知名的书法家,总算给了他当部长的面子。那幅字就装裱了,悬挂在部长的办公室里。时间长了,书画界的人士免不了要去找部长的,见到施老书写的如此内容,便暗自窃笑,一传十十传百,在书画圈子里成了一大美谈。

之后,再有官员或派秘书或派办事人员前来索画儿,施逸墨会冷淡地对来人说,你们领导可算是官人了,我呢,就是一个画画儿的,我不管他李书记、王市长都与我不大相干,喜欢我的画儿,可以购买的,我热烈欢迎,如白白索要或以其他手段变相索取,对不起,我没有赠送的义务,山水画是作品,作品是创作的产物,而创作是一种身心劳动,当官儿当大领导的,应当尊重人民的劳动,这个简单的道理,领导那么高的水平,难道不明白吗?

如此这般回绝了无数官人的索画儿,社会各界也渐渐知道了施逸墨的个性和他作品的行情。

最令人称道的,还是《平都日报》报头题字的那场风波。

平都市要创办一份《平都日报》作为市报。主编与社长研究后决定让著名书画家施逸墨题写报头,这个方案请示了当时的分管书记和宣传部长,得到同意的答复之后,报社总编便来拜访施逸墨,拿了上好的烟酒茶,并在全市最高档的文房四宝翰墨轩购了十刀宣纸,作为施老的润格。

施逸墨欣然答应,一连书写三种“平都日报”的字样,让总编比较和选择,总编对施老的书法大加赞扬,言语中不免有奉承巴结的意思,末了总编辑有些吞吞吐吐说出自己如何喜欢施老的山水画,做梦都想收藏一幅,并且,市委书记也想通过他这个总编辑求得施老的画作……

听话听音,施老听出总编辑今天的造访不仅仅是让他题写《平都日报》的报头,送来的烟酒茶包括那十刀宣纸后面是有两个要求的:一是送总编一幅山水画,二是通过总编转送现任市委书记一幅画。他略作思忖,觉得让他题写报头,是报社和市里领导看得起他这个书画家,赠总编一画也说得过去,总编又转送市委书记一幅,他也理解,谁都有求人的时候,总编也不例外,总编也还想有进步,还想有发展呢。想到这里,施老便拿出两幅横条四尺的画儿,分别装了信封,信封上分别写了总编和市委书记的大名儿。

总编好不感动,没想到施老会如此慷慨,送予两幅四尺大画,话音颤抖着,千恩万谢地离去了。

酝酿已久的《平都日报》是在两个月之后出版的。一直关注着报纸,确切地说,关注着施老的畅放达第一眼看到报纸时,就非常惊诧了,报头四字居然并非自己师傅题写的,用的是一个爱好书法的副省长的题头,因为“平都日报”四字下面有“副省长某某某”的字样。心下一时恼怒,为自己的师傅不平。但畅放达还是忍耐了一下,以为报纸的第一期是用副省长题写的报头,是报社要借副省长的名头,后来出的就会用施老的笔迹。这样等了一个星期,第二周报纸出来依然如故,畅放达就沉不住气了,拿了这几天的报纸,来到老师的家里。

施逸墨平时很少看报纸,当然除了他自己订阅的几份专业性报刊之外。弟子畅放达拿来几份《平都日报》时,这才想起前一段总编来家求字求画儿一事,且拿去了两张四尺山水,总编一幅,还为市委书记要了一幅。再看新创办的《平都日报》分明用的是副省长的题头,那字迹是不入书法之流的“领导体”。一股火气便直顶脑门,有一种上当受骗且受了污辱的感觉。在画室里转了两圈,便拉开抽柜,在一摞名片里翻寻出总编辑的那一张,直接把电话打了过去——“是刘总编么,我是施逸墨,我见报纸没用我的题头呀,怎么回事,你们不该这样耍弄人呀,你们要巴结省长,直接巴结好了,干吗在我这里插一杠?拿了我的字,拿了我的画儿,连一句回复都没有,这就是你们的处世原则?这就是你们坑蒙拐骗的手段——你们用这种下三滥的做法骗去了多少字画?坑骗了多少善良的书画家?……”

电话那头分辩道:“施老,您别生气,您听我解释,有些事情由不得我啊!我有我的苦衷和难处呢……”

施老回话道:“不听你的解释,少说你的难处,你们不是上上下下商量过后才来我这里求字索画的吗,要画时你就能当了家?给书记要画儿你也能作了主?你给我听好了,你给我送来的烟酒茶纸,我原封不动完璧归赵,我写的三幅字和被你拿去的两幅画儿,你也如数归还于老夫,就当作没有过这码事……”

电话那端忙说道:“施老息怒,施老息怒,咱还可以通融一下的,可以通融——”

施逸墨加重了语气:“没通融的必要,通融什么,通融不还画作的理由?我不想和你通融!”

电话那端,声音有些生硬了:“可是,你的字和我的手里的这幅画可以还你,送给书记的那幅我没办法再要回了。”

总编以为话这么一说,施逸墨会折中一下的,会考虑一下的,不料施老倔倔地对他说:“我马上给书记打电话,追回我的作品——”

总编弄巧成拙,自以为搬出市委书记的大牌,施逸墨会偃旗息鼓,哪料得倔老汉不吃那一套,偏偏要给书记打电话,慌忙再给施老回话服软,施老却不再接他的电话而直接拔通了市委书记的手机,施老是通过畅放达打通市委办公厅的电话的,办公厅听说是大画家施逸墨要和书记说事儿,不敢有误,便提供了书记的手机号。

施逸墨在电话里叙说了事情原委,重点提及刘总编通过报纸题头一事,代为书记索要山水画一幅,末了施逸墨说道:“我这人一直讲究无功不受禄一说,更不可以无功而索取,这道理,想你书记大人也会明白,今天的意思,让他姓刘的总编辑怎样从我这里把书画拿走的,再怎样给我如数归还回来,不然,我老夫可以上告你们勒索罪!”说罢啪地扣了电话。

一边的畅放达听得目瞪口呆,多少年来,面对市里的当权者,多少书画家们卑躬屈膝,献媚奉承,想方设法求人托关系把自己的作品往人家手里送呢,如此这般理直气壮往回索要自己的作品,真叫他这个当弟子的见识不小。

当即施逸墨便派畅放达拿了那些烟酒茶之类退给报社那个刘总编了。

谁也不知道市委书记是怎样给报社刘总编打的电话,想想看,书记哪受过这等羞辱,自己收受的比字画更值钱的东西不计其数,一张山水画哪里能记得起来?书记的气恼不仅仅冲着画家施逸墨,更是自己的部下刘总编的,总编不知在接受书记怎样的训斥和臭骂,或许他压根就没送书记,而是找了个借口给自己多索要一幅施老的山水画呢!

第三天,报社派人把字画如数送回,那时候施逸墨才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归还字画的那天,两位弟子正好在施老画室,想想前因后果,二人就为政界的恶行气愤一回,感叹一回,也为先生的气节和胆量激动一回,骄傲一回。

这件事不知怎么被传了出去,特别是施老打给市委书记的电话内容,被人们传说成了施老教训和痛斥甚至是臭骂书记的内容,传得绘声绘色,栩栩如生,成了平都市社会各界的一大谈资。

自此再没有官人胆敢凭借官职或耍些小手段小聪明索要施老的字画了。

深知师傅者,是弟子也。叶之隐和畅放达跟施老学画二十多年,深知先生是一个纯粹的性情中人。

十多年前吧,师徒三人赴太岳大山采风写生,傍晚,下起了大雨,坡陡路滑,他们回不到原住宿地,于是就近在山区一个乡办中学里过夜。风大雨急,校舍处处雨脚如麻,那是文革中盖的学校,简陋粗糙,质量低劣,除了边角的砖碇之外,内墙里一色的土坯,而且是山墙扛檩的那种,没有框架的支撑,土墙稍有移动,整个屋顶就会全部坍塌,已经是十足的危房旧舍了。十四五岁的山里娃娃哪里敢睡呀,塑料布子盖着土炕上的被褥,脸盆、饭碗摆了一地接屋顶漏下的雨水……

施逸墨的心被焦虑和担扰绞痛着,看着娃娃们被淋湿的脑袋和一张张稚气的脸,他的泪水和着雨水一起流淌。在和校长的交谈里,他得知,学校通过乡政府给教育局和县政府打了五六年报告,盖校舍所需的二十万就是迟迟批不下来。校长一脸愁容说道,批下钱来,不知要到牛年马月,那时,我就该退休了吧!校长四十出头的样子,要退休,还得二十年吧,校长无奈的话语让施逸墨惊心动魄,他难以想象漫长的二十年,对这个乡办中学是个什么概念。

一个决断,倏忽间,却又是从容万分地在施逸墨心里诞生,他和校长细细地算了一笔账,二十万,盖几排校舍,包括几所教室,多少间办公室和学生宿舍,以及厨房和边角的卫生间……

校长疑惑这个留有一头长长灰发和短短连鬓胡子的老画家如何热衷于盖校舍所需的全部费用。答案是七天之后知晓的。

七天后施逸墨带了二十万元现金,并领着叶之隐和畅放达二位弟子,当然还有一个月的洗换衣物重来这所山区中学,他让校长叫来了乡党委书记和乡长之后,就拿出自己捐款盖校的二十万元,当即拍板定夺招施工队,要在半月之内盖起一所全新校舍,他要让砖瓦民工们作为他和二位弟子笔下活动着的模特,一直写生到半月后新校舍落成。

其实,施逸墨是半写生半监工的,他要亲眼看到从根基的夯实到一砖一瓦的砌起,直到整个校舍的框架在眼皮下现行。

乡党委书记、乡长面对平都市来的这个好心的大画家,几次三番要把县、市、省三级电视台的记者请来报道他的义举,还要把落成后的中学更名为施逸墨中学,这一切,都被施老坚决地回绝了。他淡淡地笑笑说,赠人玫瑰,手有余香,我手里有了翰墨之香,再有玫瑰之香,老夫终身无憾事了。

太岳山采风写生的成果,是师徒三人之后在省城和平都市举办的“三人太岳行采风录”大型画展,画展轰动省城美术界,这是众所周知的。还有一大成果便是矗立起来的两排乡中学的新校舍,这,只有师徒三人知道。

二位弟子知道的,还有师傅许多生活中的小情趣,当然,都和他的“画事”有关联。

施逸墨那次在街上散步,一只皮鞋的鞋跟有些松动,不得不到一家钉鞋摊去修理一下。他坐在一边的小马扎上,忽然就看见鞋匠黑黄的茶缸边上居然放有一本自己早年间的画册,封面已陈旧,自己的头像已模糊,但依然能看清册名《情系太岳》的字样,就好奇地打量一阵,那本画册是用来垫茶缸或其他用具的,看得出是鞋匠闲时翻阅的,再端详鞋匠,五十来岁的年纪,黑黑黄黄的瘦脸,难道鞋匠也喜欢画儿不成,探手拿起画册翻着便问:“师傅,你还看施逸墨的画册,你也爱看他的画儿么?”

鞋匠头也不抬只管忙手中的活计,一边答话道:“那可是位名画家,画太岳山是一绝哩,打小咱就喜好人家的画儿,只可惜,上学时家里贫寒,饭都吃不起,哪里还敢学画儿,只好干这钉鞋的营生。这本画册还是半年前从一个收破烂的老汉手里要的,老汉横竖问我要了三块钱。嗯,嗯,闲来没活时,翻翻,看看,我老家就在太岳山里,这施画家就把太岳山画活喽!”

施逸墨点点头。到眼下,施逸墨已出版了大大小小十多本画册了,但第一本画册对任何一位画家的印象和作用都是那样的深刻和巨大,就如同父母的第一个孩子。这本画册收集了他中青年时代的倾情之作和心血之作,每一幅作品里都凝聚了他对太岳山的赤子之情。这画册是他早年间赠送给圈里或圈外,某个同行或友人的,当然也有附庸风雅者问他去索要再要他签个名儿。时日久了便撕去签名的那一页,当作废纸废报卖给拾荒老头。这样的事情他见得不少,甚至还有新出版的精美画册被人拿走之后,连签名的那页也懒得撕去就卖给收破烂的了。圈内的人不会这样做,即使不喜欢画家的画最起码它还是一个资料。圈外的不懂绘画者就说不准了,特别是行政界的一些大小官员,要了你的画册,又要你的签名,满足他的某种贪欲和虚荣心理,他又不懂画儿,放家里又占地方,之后,就毫不心疼地扔了……

施逸墨气恼和无奈的同时,也有些欣慰和自豪,世上啥人都有啊,有不爱惜你的画册的,也有从拾荒人手里购买的,就这回事儿。

后来有两次施逸墨有意无意地路过钉鞋摊,远远看见钉鞋匠在认真地仔细地翻阅着那本旧画册。

回到家,施逸墨毫不犹豫地拿出他早已画好的六尺横幅《太岳秋色图》和先后出版的七八本大型画册,装在一个印有他头像的精美的布袋子里,提着,郑重其事地送给那个真爱他的画儿的钉鞋匠。

那一天,对鞋匠来说无疑是一个如获至宝、升祺骈福的大喜之日。

每晚看一会儿书或是画一会画儿之后,施逸墨喜欢一个人在小区西边那片平房前散步,平房可以说是一片贫民区,过去是一家国营工厂的家属院,现如今住着形形色色的底层人们,下岗工人,进城民工,还有临时租住的各色人等,和他们接触,或者从他们身边走过,施逸墨都能感受到来自底层的浓郁的生活气息。目击他们逼真的生活状态,他们在平房前的场地上打牌,喝啤酒,朗声地说笑,有时施逸墨自觉不自觉地融入他们中间,一起谈论生计的零碎和社会的复杂,还有道听途说的各种新闻或逸事。就是在那种场合里,施逸墨无意中知道了租了一间屋子的小两口,好像是大学毕业二三年在市里打工的青年人,男的最近考上了公务员,正等待分配一个理想单位呢,这个“等待”阶段正是让你活动和送大礼的阶段,活动一下,打点打点关系,就留在市里工作了,如果没任何行动,就干干地等待着,就被安排在东西两山的县份或者是最基层的乡政府了。这无疑是人生又一个关键时刻,问题是男青年找到了“关系”却无力去送礼,那至少得五六万元的“礼物”。小两口一时被窘得无所适从,施逸墨在路过小两口的门前无意中听男青年感叹说:“如果能找个关系便宜地购买到大画家施逸墨的山水画也行,那个部长可喜欢施老的画儿了。”就听女青年发牢骚说:“那不是白说么,除非人家大画家施逸墨是你姥爷或者是你亲舅舅……”

施逸墨私下里打听到那小伙子确实很优秀,是从农村出来的,人实在又能干,当即回到画室,用了两天时间一气呵成画了春夏秋冬的山水四条屏。第三天傍晚,当小两口依然带着满面愁容和一腔心事前脚进了出租屋时,作为不速之客的大画家施逸墨拿了刚画好的作品后脚就跟了进来……

施逸墨的画儿果然帮助那个素不相识的男青年进了市里一个理想的单位,男青年之后写了一篇很动情的散文分别发表在市报省报和《人民日报》上,以表达他的感恩之情……

施逸墨身上发生的有关“画儿”的大大小小的故事,在平都市口口相传,传播当中人们不免加上自己的感情色彩,或添油加醋或文学夸张,在无数人的茶余饭后的谈资里渐渐成为街头巷尾的某种文化传奇。

只有二位弟子叶之隐和畅放达了解真实的老师,深知先生对绘画的热爱和对画作的珍视。

故而当先生赠予他俩每人一幅如此精美而大气的丈二巨作的时候,二人深知这是老师的倾情之作、心血之作,收藏这幅作品,是收藏近三十年来深厚的师生情谊,还有师徒在人生历程上可贵的艺术探求和浓浓的绘画情结。

向师傅下跪的那一刻,畅放达的泪水是真诚的,感恩的泪水,看到师弟亮闪闪的眼泪,叶之隐鼻子一酸,眼珠眼眶都红起来。

宽阔的画案上依然铺展着宽阔的画卷。

画卷上的崇山峻岭依然在崎岖着延展着,飞瀑山溪依然在激溅着畅流着。

果真就要把师傅赠予的这幅精品卖出去么?

多年了,宋秘书长宋官人那边画儿也要得急切,画款也给得爽快,无数次了,通过他畅放达给师傅联系好,师傅那边把画儿画好了一回话,十万八万左右的画款宋官人就带在身上,或当面交给施老或由他畅放达转交,办事利利落落,绝不拖泥带水。这一点,他畅放达再放心不过,也就是说,三天之后,老师赠予他的这幅《太岳览胜图》便会变作一笔丰厚巨款的。

顿时,宽阔的画案上,太岳胜景被铺天盖地的百元面钞覆盖了,那可是大片儿迷人的粉红,一张张不断积累的百元钞票,在画案上变成许多个阿拉伯数字,最后定格成“43”万的巨大符号。

四十三万,是的,施老的这幅《太岳览胜图》当下的一口价就是这个数目,以后还会有很大的升值空间。畅放达明白圈内行情和书画市场的走势,三五年之后的拍卖会上,说不定还会有一个惊人的数目,盛世收藏么,就应珍藏这等名画家的精品,何况又是这难得的横幅巨制。畅放达实在不应急于答应宋官人,如果他要的是斗方,四尺或者六尺也罢,手头有的是,偏偏是这么大的横幅,又是富于特殊意义的只有他们师徒三人心里明白其中内涵的作品,即使高价额售出去,他的心里,也永远有一种痛,一种缺失的痛,愧疚的痛。

可是,唉,世上就怕这个“可是”,如果没有这种生活中的转折该多好,畅放达深知,无论政府部门或者是其他金融、信合、大型国有企业诸单位购买如此巨幅画作的,相对而言少之又少。换句话说,这样的机会并不多,托人办事给领导送字画,一般不会送这么大尺幅的,送者得考虑领导家客厅正壁的长短,客厅里肯定是山水画了,山高水长,依山傍水,寻求靠山;而卧室里大多是花鸟画了,或富贵牡丹或莲蓬出水,烘托主人的惜香怜玉,珍爱女性的情致;书房大多雅洁、清静,还有一种节操,便适于悬挂梅兰竹菊四条屏,还有精巧的人物画,如梅妻鹤子,竹林七贤等。近年来,无论家居还是公共场所,所悬挂的字画朝小而精巧的方面发展,诺大的一面客厅墙壁,不悬挂气势磅礴的大山水了,而是两三个小头方或者小扇面,看来更精明更有情调。这就是人们审美情趣的变化,对过去凡是厅堂必悬大画的传统来了一个反叛和审美颠覆。难怪有不少画家打趣调侃说,以后的画室都无须再大,三尺长的画案足够画扇面小品啦!

这是一个隐形趋势,这个趋势必将影响和左右绘画市场的行情,即人们对于小型画作的青睐已渐渐超过了对大幅巨制的热情,在以后的一个时期里,八尺以上的大幅画作肯定会受到某种程度的无形冷落或者说敬而远之的。

以这个判断推理,他手里的这幅丈二大画以后卖出的机会也就不会太多。

画界的人,具体到每一位画家,会珍惜每一次出售机会的,会权衡再三,让步少许,再适当把价格压低一些,以使得玉成此事,不仅是这一次啊,开一个好头,铺一段路子,便于以后更多的人行走畅通。

可能是基于以上诸多情况,畅放达当时毫不犹豫就答应了人家宋官人,把手头这幅施老的长卷卖出去。一旦答应下来,平静下来,再将这幅作品用目光亲切地触摸一遍,用心灵反复在山水上跋涉几遍后,他又为自己的冒失和考虑的不周而懊恼,他开始谴责自己了,不过就是四十三万么,过几年有了更好的价格岂不悔青了肠肚?给儿子在省城购买楼房的首付,这四十三万元固然能起大的作用,但依他畅放达的社会能耐还会有其他办法可想的,急于把这幅长卷卖出去无疑是思虑不周和重大失策……

说出的话,泼出去的水,难道再给远在北京的老师施逸墨打电话,说明情况,让先生给宋官人再画一幅不成?

不可以,万万不可以,冥冥之中有一只巨大的无形的手掌在左右着畅放达的行为,在鼓动他的下一个步骤,他要在既不拿出这幅长卷,又不向先生电告的情况下完成宋官人的购画任务。一缕决断的从容驱赶了曾经有过的犹豫不决和纠结,畅放达得放开手脚,在以后的三四天时间里在他宽阔的画案前挥毫泼墨……

二十多年前,畅放达还很年轻,他是从市艺术学校美术班毕业后分配到市群艺馆工作的,要不是在乡村的家里困难窘迫,他是要立志报考师大美术系的。正是读大学的年纪,命运却让他早早走向生活踏进了社会的门槛儿,那时候,他在新华书店购买了一本《寄情太岳·施逸墨山水画集》,利用一切闲暇时间悉心琢磨大画家施逸墨的山水构图,笔墨的表现,淡墨、浓墨、焦墨的用法,泼墨、破墨、积墨的法度,笔墨如何才能在干湿浓淡的墨色对比中,显示出它的独特韵致,他一点一点体会施逸墨笔墨的精妙……那时的他还无法形成对一幅山水画作构图的理解,但他可以在一幅现成的构图上一笔一划一皴一染中仿照施的笔墨……如此这般仿画之余他还临了《石门颂》二王,米芾等字贴,最后慢慢地靠近施逸墨的字体,起先是在废旧报纸上练字,后来看到出不来效果,就在最便宜的宣纸上书写,等到每月有了一笔固定的工资,他在绘画、书法都有了不同程度的对生宣和熟宣的需求。四年后,用畅放达的话说,整整一个大学本科的时间,他把施逸墨的山水画作仿了几千张,而书法的临摹已上万张了,一幅斗方或四尺的山水画出来,再提上款识,那活脱脱就是施逸墨的作品了。时间长了,书画圈里的年轻人都打趣称他为“小施逸墨”。第五个年头,在一个春和景明的日子里,畅放达精心挑选了十幅山水作品,敲响了曾给他担任过素描与色彩课,如今已是市美协副主席的油画家岳明伦的家。

当畅放达把十幅山水画铺展在昔日老师面前时,油画家岳明伦异常惊讶,脱口而出的竟是一句:“你小子怎么会有施逸墨的这么多画作?”待他一张张细细翻过,审视般地看了题识,落款和印章之后,才恍然大悟,叹道:“这些年你把精力都用在模仿施先生的字画上啦,哦,你别说,不仔细留意,是难以分辨的,只是在一些细节的勾勒上,还能看出破绽,在整体运笔上,还有稚拙的笔力不达的地方……”

虽说是油画家,岳明伦却有很深的美术造诣,对国画的欣赏鉴定也十分在行,他嘴上这么说着,对畅放达仿照施逸墨的画作心里暗暗叫绝,心想这小子,再这么画下去,三五年之后真可以以假乱真了,还有那字体,活脱脱一种“施体”,不细辨识哪里分得清楚,在那十张有斗方有四尺的画作里,岳明伦抽出两张来横看竖看,脸上自然露出欣喜之色,想来他是对那两张情有独钟了……

精明的畅放达一直暗暗察言观色,陪了小心说道:“这两张就给岳老师留下吧。老师好时时发现画作中的毛病,也好给学生指出来,如果老师还想留下几张,岳老师挑好了。”

岳明伦有些不好意思地又挑了其中一张,鼓励了畅放达几句,不料畅放达这时候求这位昔日老师一件事,让他引见一下,他要拜访大画家施逸墨,并拜他为师求施逸墨收下他这个弟子。

岳明伦惊讶又为难地说:“引见当然可以,就不知道施先生收不收弟子,几年下来只知道他收了一个叫叶之隐的,他可是考察叶之隐几年之后才收作弟子的……”

见岳明伦面有难色,畅放达说:“岳老师只管引见一下就行,收与不收,那就看我有没有这个造化了。”这样,市美协常务副主席岳明伦就引了美术青年畅放达去拜访市美协主席著名画家施逸墨。

那时候施逸墨正在画室静静读一本中国美术出版社出版的《当代画家批评》一书,看看作者,知是当下很走红的一位青年美术评论家,书中的第十八章,竟是对他施逸墨山水画作的专论,居然有五六千字,评他为“太岳画派”的创始人和奠基者云云,文中还提到了太岳画派的继承者画坛新秀叶之隐,和平都市其他几位风格相似的山水画家。施逸墨就惊奇那位评论家对自己画作的了解,以及对平都一帮后起之秀的年轻山水画家的洞悉。恰这时岳明伦引了内心惴惴不安的畅放达敲门进来。

“施老师好,也没事先告你,就冒冒失失来拜访,这是市群艺馆的小畅,对你崇拜已久的,他画了几年国画了,让您指点指点。”

岳明伦说着在施逸墨的谨让下和畅放达坐在靠墙的沙发上。

那时候施逸墨正担任市美协主席,岳明伦是常务副主席,工作上的事情,要经常碰头商量,但他小施逸墨十多岁,故而以老师相称,对施老是极为敬重的。

“哦,好,好,来的都是客,铜壶煮三江,年轻人也画山水画么?”施逸墨没说多少客套话语便直奔主题。

畅放达弹簧一般弹起来,腼腆地笑着,一张白净脸儿立刻红了,边打开他带来的画边低低地说:“画得……还得施老师好好批评指正才是……。”

不仅畅放达的心里紧张,就连岳明伦也有些惴惴不安,因为那画作统统是仿作,对一个画家来说,是很忌讳这种事情的。

起先翻看的时候,施逸墨的眉头是紧紧拧着的,翻阅完又细看了一遍,双眉渐渐舒展开来,平时就严肃的脸庞,浮出的是一片慈详的笑,他点点头说道:“平时就喜欢我的画儿么?笔墨还是有些功夫的,看来是练了几年的时间,还有书法,也练得不错,平都的青年画家最大的问题是书法太弱,不曾临贴,你比他们强了许多,只是,山水画作着重精神,不求形似,你的画作里,只重表象的着色,看重渲染的部分了,但没有线条的兀现,因而还有墨而无骨,只注重了外在的某些特质,而缺乏深厚气韵心性和造于化机的笔精墨妙,这样一细看,便无韵无气、无势。皴法的一味疏野,在应当细腻和细节的地方,便照顾不周,乃至粗糙了……不过,这是以后需要慢慢解决的问题,不可以着急,能看出你有很好的悟性,起初阶段的模仿性有时是必要的一步,由模仿到创作,是一个过程,在这个过程中要学习一些美术理论,思考一些美学问题,重要的是多感受大自然,多写生,由生活反刍为艺术,你就能感受到一味模仿的邯郸学步,能体会到创作的愉悦和创造的魅力……

施逸墨平静也貌似平淡的话,如同春雷般响彻在年轻的畅放达的心头,他聆听着教诲,如醍醐灌顶的他那时候就坚定了拜施逸墨为师傅的信心。

畅放达要用一件又一件累积起来的实际行动,感动这位名画家,然后再提出自己的拜师请求。

家在农村的畅放达比不得城市青年的物质丰厚和条件的优越,他知道有不少像他这般年纪的书画青年拜了某位书法家或是画家为师,隔三差五地便请老师喝酒,非但喝酒呢,酒后还要安排老师到歌厅唱歌,到浴园洗澡按摩,甚至还要出资全程安排,唤了小姐给老师特服……这在平都市的书画界并不罕见,有人说它已成了徒弟巴结师傅的潜规则。可是,那需要人民币啊,家庭拮据的畅放达不会也不敢那样做。

畅放达有畅放达的路子。在和施逸墨一段时间的接触里,了解到施老师是一个有浓郁乡土情结和怀旧情怀的人,他热爱乡村,崇敬大山,生活起居上有时候朴素得像一个地道的农民,畅放达自然会在这上面动脑筋。

星期天的下午,从乡村回城的畅放达,自行车上带着一些乡村土特产,汗流浃背行色匆匆的他没有回到群艺馆,车子拐进了施逸墨居住的文轩小区。

笃——笃——笃——

不轻不重,节奏分明得有几分悦耳的敲门声响过,是温和贤淑的施太太前来开门。

“师母,我星期天回村里,给您二位带了些土特产,请师母笑纳,不成敬意。”

说罢,畅放达拿出一包白豆,一包绿豆、一包红豆、一包豌豆、一包刚刚碾出的小米……

半月二十天后,畅放达又给施逸墨送去一袋新下树的核桃,一瓶小磨香油,一袋自家院子里的花椒,还有一袋晒干的木耳。

春天的那一段日子,气候转暖,初雨过后,畅放达和自己勤勉的母亲上了村东的山坡里,各提了一只竹篮捡地皮,那是山坡雨后草丛里生长的一种可食用的鲜美可口的菌类,只是藏在山坡枯枝草叶儿的底下,捡拾起来需仔细需弯着腰把那些软软的黑乎乎的小东西从土里分离出来,很是辛苦的。年轻的畅放达不怕辛苦,捡回家里,又细细挑过,再一遍一遍地洗干净了,太阳下晾晒片刻,装进一个塑料袋子里,进城给施老师家送去。

地皮适于往面条里放,或干面或汤面,放些许地皮儿,鲜美可口,整个春天山野里的香味儿,似乎全盛在饭碗里了……

施夫人是个善良的女人,给丈夫施先生端好了香喷喷的面条,总免不了要称赞畅放达几句,感叹几句,说这孩子是如何的厚道,如何的有心,在雨后的山坡上母子捡地皮又是如何地辛苦,施夫人在先生跟前说着,自己倒感动得抹起了眼泪……

毕竟就是春天那段日子有地皮地软,山坡里不会经常有的,春天的山坡里却长满了各种野菜,有灰灰条,蒲冬果儿,扫帚苗儿、蔫蔫菜……

挖野菜要比捡地皮省劲多了,母亲不用儿子动手,就自个挖回来很多,择干净了,洗干净了,晾着,等着畅放达回家来拿。

三月两月的,畅放达会把家里磨好的白面装一袋子给施逸墨送去。那是自家地里产的麦子,又是父母亲在村里的钢磨上磨的,没有任何添加剂、防腐剂,纯粹原生态的面粉,无论是蒸馍或是做面条儿,那种地道的麦香呀,让施逸墨仿佛回到了五十年代,又品尝到了农耕文明的土地上庄禾物特质的香馨。

畅放达仿佛能掐会算,每当施逸墨两口的面袋到底儿的时候,他就及时地又扛来一袋儿,还附加着几个小袋袋,什么玉米面儿,豆子面儿,荞麦面,莜麦面儿……

俗话讲,人心换人心,八两换半斤。如此这般地过去了二年,书画青年畅放达以新时期愚公移山的精神终于感动了平都市书画界的上帝,著名山水画家施逸墨,当然这中间施先生也直接或间接地对畅放达作了一些了解,终于在畅放达的又一次请求中,答应收下他从世以来的第二个徒弟,当然也是最后一个徒弟。

拜师仪式尚未举行,消息便传遍了圈里圈外。一次书画笔会上,岳明伦和施逸墨坐下来喝茶,无意中说到这件事,岳明伦问道:“圈子里传说施老师要收畅放达为徒,果真是这样么?”

“是的,我这人你也知道,从来不喜欢大张旗鼓广收徒弟,确实喜欢山水画的,有可塑空间的,能对上眼的,人品也不错的,不妨收个一二。叶之隐不用说了,功底好,人品好,我就看上他那个难得的书生劲儿;畅放达么,人精明,也会来事儿,农村出来的苦孩子,能吃苦耐劳,懂得知恩图报,你知道平都有多少人模仿过我的山水画么,不到三十也有二十多号吧,模仿多年了,也仅仅是画个皮毛,笔墨从未渗到骨头里去。畅放达就不同了,对我的画儿,他是真爱,从骨子里爱,又有很好的悟性,画画上有可塑的大空间,还能从小畅身上看到他社会活动的潜力,还与内向的叶之隐正好相反,这就有些情趣了,徒弟嘛,各具形态……”

施逸墨很轻松地回答岳明伦,一副成竹在胸的样子。

油画家岳明伦经见的事情很多,作为施逸墨的同行和多年无话不谈的朋友,也没什么忌讳,心里想什么就说什么,他接了施的话说道:“那些仿您画作的人,除了爱你这种画风外,就是在仿得极像的时候把自己的画卖个好价格,好在他没到那个水平,还仿得不像。畅放达就不一样了,再过几年到了惟妙惟肖的程度,圈内的事儿就传到社会上了,有买家要购买施老师的画儿,不免心里要犯嘀咕,这山水画,是施逸墨亲手画的,还是由他的弟子畅放达代笔的……时间长了,会引起人们思想的疑虑,也怕引起书画市场的混乱,最终,也怕影响您老的声誉。”

施逸墨听罢一怔,也仅仅是怔了一下,就释怀地笑着说:“你说的有道理,我们无法改变这种现象,不能因为有这种可能出现的现象,就使我拒绝畅放达于千里之外,拒绝了,他有可能孤注一掷就以模仿为业,不达目的不罢休;收了为徒,他会有更高的绘画境界,会有更远更新的绘画途经要他去追求去实践,人,就不会是一个仅仅模仿的匠人了……”

“哦,没想到施老师会这样想问题,这就是我们所说的艺术境界和人格魅力吧。你收小畅为徒,我当然非常高兴,作为他绘画起步的启蒙老师,看到他能有你这样的名师为他指点,也是一种欣喜和慰藉呢!我就来做你们师徒名义上的介绍人吧,什么时候举行个拜师仪式,搞得隆重一些。”岳明伦这时兴奋起来,自告奋勇当这个介绍人。

“嗬嗬——”,施逸墨也舒心地笑了起来说:“当然了,这个介绍人,哦,应该说主持人,非你莫属了,就近日吧,你给咱张罗,不过,万万不可张扬,人员少少益善,简简单单就好。”

“那,就按施老师说的办,你选人吧,咱现在就定下来。”岳明伦知道施逸墨是个很低调的人,也就依了他。

“你我二人,畅放达和叶之隐师兄弟二人,这四个了,再叫上南光北和陈秋园如何?”

南光北是平都市晋宝斋的老总,在他那里常常举办市美协的各类画展,晋宝斋平时也展出和出售本地书画家的作品,还销售文房四宝和其他玉石奇石之类。无论活动还是生意,晋宝斋弄得有声有色,红红火火。

陈秋园是平都市最大的民营企业家,手下拥有大型煤矿,煤焦加工和化工生产等配套企业。这人又特别喜好字画,自己也于闲暇挥毫泼墨,画大写意山水和水墨荷花牡丹之类,几年前,施逸墨介绍他参加了省美协,上次市美协换届,施逸墨力排众议,助他当上了市美协副主席。这固然基于他的书画爱好,重要的是从美协所举办的活动和开展一系列工作考虑。陈秋园对施逸墨就有了感恩戴德的意思。

听施逸墨点名南光北和陈秋园,岳明伦也心下一喜,几个月后,他的油画作品展将在晋宝斋举办,还得和南光北好好筹划一下,必要时,也得陈秋园赞助一把呢。想到这里,岳明伦欢快地点了一下头。

“明伦,咱选个特色小饭店即可,安静干净,吃得舒心,谈得交心就行了。”施逸墨又叮咛一番。

“这个我明白,施老师你就放心吧,我联系他们就是了……”岳明伦说罢就拿出手机来,在翻找几人的号码。

这天畅放达换了一身新衣服,早早来到施逸墨老师的家里,之前他和师兄叶之隐联系好,二人先到老师家里,再接了老师到饭店里。

二人接了先生来到饭店后,令他们惊讶的是,在二楼那个宽敞的包间里正坐着岳明伦和邀请的另两位先生,他们先一步来了,这是一个礼节,是对施逸墨这个“主角”尊敬的一种表现方式。其实,除了畅放达这个新人,大家都很熟悉,美协的一些画展呀、采风呀、笔会呀一年里大家不知要见多少次,酒宴上见了,相视一笑,握个手,自然又是很亲切的样子。

岳明伦就给畅放达一一介绍了南光北和陈秋园,畅放达很恭敬地握一下手,叫一声“南总——久闻大名”,又叫一声“陈主席好——久闻大名,今日一见,实在有幸!”

这称谓是昨天晚上畅放达请示了岳明伦的,作为生意人南光北喜欢人称呼南总,而作为企业家的陈秋园,因了刚担任美协的副主席,在美术圈子里更喜欢让人叫他陈主席,这样叫了,便高兴,便有一种成就感。

岳明伦又对南陈二人介绍说:“这年轻人就是施老师的新收弟子畅放达——”二人则对畅放达送一个热忱的笑,说一些后生可畏,前途无量的客套话。

畅放达心里暗暗感叹,要不是施老师收自己为徒弟哪里能和这些排面人物同桌共餐呢!这家饭店名叫“天一阁”,离晋宝斋较近,装修考究,古色古香,宁静优雅,看来他们平时常在这里喝酒。畅放达下意识捏捏自己的口袋,里面装了三千块钱。他昨晚有心想问一下,岳老师,不知三千块能不能够,又怕岳明伦笑话他老土,便没问,心下有些惴惴不安,怕付款时不够发窘尴尬。说实话,心里没底,这样的饭店,他从没进过,这样的场合,也从未参加过。

由南光北点了十几道菜,酒要了施逸墨平时喜欢的三十年的老坛汾。三巡过后,由岳明伦主持了拜师仪式。坐在尊者之座的施逸墨,今儿特穿了一件象征喜庆的红色唐装,脸上一直是笑眯眯的。他接受了新纳弟子畅放达的三个深深的鞠躬,也喝干了弟子敬的三杯老酒。畅放达给老师敬过酒后,自己连喝三个,以表达对师傅的尊敬和虔诚,自然又给在座的每位敬酒,一圈子下来,脸儿通红,脑袋开始晕头转向,情绪也火一样有了燃烧的感觉。

叶之隐天生的内向,且木讷,不善言辞不会交际,却非常内秀,似乎天生就有绘画的天分。师从施逸墨的两年来,在师傅指点和个人努力下,画技大长,在“施派风格”上又有自己的创新和绘画语言,如今已成为平都颇有名气和颇富个性的青年画家了。

叶之隐先给自己的恩师敬三杯酒,直率而内向的他又怕师傅喝多,便说:“老师你喝一个就行,另两个我替您喝喽。”便斟满了替师傅连喝两个,再一一给另几位敬酒。

施逸墨是用一种珍爱的目光看着叶之隐,他奇怪这个年轻人比他更为古板甚或固执,在社会上他可以说格格不入,不会周旋,不懂世故,整日沉浸在山水画的琢磨和创作里,他觉得充实而幸福,他单纯得几近于迂腐了……施逸墨喜欢这个大弟子,觉得这亦是成为大气候的另一种派儿。

三十年陈酿老坛酒第四瓶喝干的时候,大伙的话也多了,大都围绕着画事儿。企业家陈秋园一会儿拍着叶之隐的肩,一会儿拉着畅放达的手,连着声地说,我羡慕死你们了,我要年轻二十岁,也一定要拜施老为师呢,成了施老的徒弟,也就能成为大画家,成不了大画家也成中画家,哪里会像我这样儿小画家一个……

南光北也用他南方式的普通话说道:“二位小弟以后有满意的画作,尽管拿到晋宝斋来,给你们提供展示和销售的一切条件,必要时搞个师兄弟画展也很好。施老弟子嘛,牌儿就亮出去了……

陈南二位的话像火苗儿,把畅放达渗了酒精的心咯噔一下点燃起来,焚烧起来,仗着年轻气盛,就又给二位敬酒,又过一圈儿,一张长条脸喝成了一张红纸……

这样吃喝说笑到了下午三时多,醉眼朦胧中,畅放达忽见南总南光北给了穿一身旗袍的服务员一摞人民币,让埋单,不料却被陈总陈秋园一把夺了过来,又塞给南总,说:“有我在这儿,埋单的事儿,哪能轮到你?”言罢,拿出一张卡来让服务员去刷。

南总争辩道:“这,这是我的地盘呀,让我给施老师服务一回也不行么,不给我一点面子?”

陈总说:“下回吧,机会多多,机会多多。”

畅放达忽地明白过来,连忙说:“该我付账的,怎么可以让陈主席埋单呢,我这里早就备好了呢!”说罢忙着掏衣袋,手却被岳明伦摁住了,只听岳明伦低声说,更轮不到你的,坐好了便是。畅放达坐下,困惑地看一下施老师,只见施逸墨对他微笑地点点头。

拜师一周之后的一天晚上,施逸墨给畅放达打来电话,说明天在美企联举办一个迎五一主题性书画笔会,全市有二十余人参加,届时带上毛笔和印章即可。

畅放达又高兴又期待,想咨询一下师兄叶之隐有关笔会的一些事情,又怕师兄笑他,就这样激动得一夜未曾入睡。

美企联全称是平都市美术家企业家联谊会,会长自然是家大业大财大气粗的陈秋园,副会长是十余个喜好字画的知名企业家。美企联活动中心在市郊的一幢气派大楼里。美企联派小车来接施逸墨,施逸墨就让两个弟子早早来他小区一块坐车。

活动大楼前面挂着红红绿绿的横标和竖标,只见“平都市迎五一著名书画家大型笔会”“热烈欢迎我市著名书画名家莅临”“书画传百代,笔墨写春秋”等字样,气氛庄重而热烈。

一下小车,畅放达和叶之隐就左右扶着师傅施逸墨,早在楼前等候的陈秋园远远迎过来,和施逸墨握手问好,且直接把施送到电梯直上了五楼的活动大厅。

正如标语所写,大都是市里颇有名气的书画家,有的畅放达见过,有的仅仅听说过大名儿。当书画名家到齐的时候,连工作人员和其他参加活动的人员便有近百号人了,作为主持人的陈秋园会长,先从施逸墨开始介绍,他说,首先我们今天有幸请来了著名书画家,市美协主席,德高望重的施逸墨先生……等介绍到叶之隐和畅放达跟前时,陈会长说,这位可能大家都认识了,著名青年画家、施逸墨先生的得意门生叶之隐先生,叶之隐身边的这位呢,大家可能还不太熟悉,他是施逸墨先生的新收弟子,青年画家畅放达先生,大家鼓掌……在百十号人的掌声和目光里,畅放达站立起来,朝大家礼节性地鞠了一躬,心却咚咚紧跳着。这是他第一次在这种场合和大家见面,也因为他是施逸墨的新收门徒,大家的目光也在他脸上多注视了一会儿。

等另一位副会长简要地讲了讲笔会的意义与主题之后,笔会就开始了。

活动大厅里早已摆好连在一起的木桌,木桌每隔一处都铺了垫毯,上好的墨汁、印泥和颜料早已备好,最让书画人眼亮的是各样宣纸的陈放,眼尖者能看出是生宣中的特净,净皮和棉料,虽说是新购来的,但品牌尚好,有金星和紫光,似乎也有红星品牌的。书家用的熟宣也是上等的好纸,铺展开来 ,就有一股股奇香弥漫。畅放达虽习画多年,却从没用过这等好纸,不是不敢用,是用不起,作为生宣的特净和净皮,他们画山水时常常要画到大写意或是沷墨的,特净的墨洇效果便能恰到好处地表达出来,宣纸与画者有心照不宣的默契,而棉料宣墨洇的适可而止,最是便于小写意的挥洒自如。国画啊,就是这般的玄妙和神奇!人常说的好手不择笔,好手不选纸,那是偏颇甚或无知的,真正的大家,是非常讲究笔墨纸砚文房四宝的,要不,何来文房四宝一说?

大伙先看施逸墨先生作画。他拿过一张整四尺的宣纸,反复折叠几下,人们以为他要裁成斗方或是取三分之一呢,不料先生满铺了。他折叠的过程可以理解为构思的过程,而折叠的微痕大约是对这幅山水的界定。这时候叶之隐和畅放达赶快过来,挤进人围的圈子里,为自己的老师抻纸或打个下手。只顿了一顿,施逸墨就饱蘸墨汁落下了第一笔……

初看,那大胆遒劲的着笔,纸上是水墨淋漓的状态,笔与纸难以分辨,让人想到纵恣苍莽,散毫大力刷扫,便有斜风急雨水落吕梁的营构,又看浩浩渺渺瀑落千丈,非黄河大瀑,又胜似壶口吼天,汹涌奔流可闻其声,可触其势,令人心域震撼。这其实是表达心性与自然的通透,人与道的默契,中国传统山水画旁搜万象而达于心象,铺陈外在而奔突主体……先生将大写意甚或大胆的泼墨运笔挥写,笔走崇山峻岭,小溪大流间,……不到半个小时,四尺山水便敛气写就了,众人一片叫好,待墨迹稍干,弟子叶之隐,畅放达又各捏了边角远走几步朝众人展示,又收到一片喝彩。

不要说畅放达,就是跟先生学了两年多的叶之隐,也没见过师傅这般酣畅泼墨过。

接下来施逸墨就被陈秋园扶到里间屋里喝茶去了,而其他被邀者、嘉宾,也各自为政,各占了一方地盘,或写或画,忙碌开来。

每位书画家身边都有围观者,也有工作人员在服务忙碌着,这无疑激发了书画家潜在的创作欲和表现欲。

畅放达起初还有些紧张,两杯茶喝过,静下心来。初次出道,不敢画大画,就裁了一个斗方,画他最熟悉的具有“施派风格”的太岳山水……

很快,一幅斗方画完。此时陈秋园会长过来,近了端详,远了打量,终了赞叹道:“真不愧为施逸墨弟子,这笔墨,这画风,这意境,和施老如出一辙,难怪施老慧眼识才呢,如不见小畅作画儿,先生拿出这幅,还真以为出自施老之手,啧啧,厉害,厉害,小畅前程无量啊!”畅放达谦虚几句,心里如同灌了蜜,有了举足轻重的陈秋园的赞赏和肯定,又接连画了两幅。

叶之隐则是典型的文人画儿,举重若轻,笔墨尚简。他最早很是喜欢现代北方画坛领袖式的人物陈师曾的风格与画法,喜欢是因为陈师曾对西方写实主义绘画表现出极大的热忱,对传统文人画发生价值倾斜,并在此基础上加以维护改变和选择。叶之隐是师大美术系国画专业的高材生,在校的四年里曾对吴昌硕、齐白石 、黄宾虹、陈师曾、潘天寿、傅抱石等大师进行过研究和对比,最终选择了文人画作为主攻方向。他觉得写实固然重要,尤其是写实关注形式之美,但是,作为艺术的画作,重在表现一种精神,一种意境,一种文人的人生情怀人生抱负,包括人生态度。毕业之后,他成了一个专业美术工作者,面对严峻的现实生活,他对自己的美术理念进行了反思和重构,并在反复比较之后,选择施逸墨为师。施的画作不求清淡,而求其雄强,甚或霸悍狂肆,这使得他早早地跳出文人画的狭隘的圈子,并且在人品、学问、才情和思想上,叶之隐更愿意靠近施逸墨。故而,叶之隐的画儿就有了潜移默化的改变。

今天,他画了两斗方,清雅而不失雄奇,山势巍峨,飞瀑疾迅,以墨骨为主,以烟云为辅,生气盎然,一扫往日传统文人画的荒寒萧索。

“看叶画家的这两幅作品,处处静穆,又处处生机,隐逸里突现锐气 ,胸中有山岳,笔底才起伏,真是师高弟子强哪——”陈秋园这一呼喊,引得许多人围过来观看,叶之隐的脸,一下子红了。

画家们一般每人画两幅,也有画三个扇面的,书法家要多一些,五幅六幅不等,紧张了两三个小时,该吃饭了。

酒宴就设在活动中心的三楼,他们走下去就是,工作人员引着他们走到一个大包间里。大包间有三张气派华丽的酒桌,酒桌上,早已摆上了打好的名牌。畅放达看到第三张桌子上有他和师兄的名牌,心里又是一阵激动。连几个负责人共坐了三桌,他们刚坐定,就有一个旗袍小姐从第一桌开始分发红包,红包上写着每一位书画家的名字,小姐每到一位跟前,说一句“先生辛苦了,一点微薄的润格,不成敬意,请笑纳。”

畅放达拿上红包时,心又咚咚紧跳几下,看身旁其他人,说声谢谢就不经意地把红包装进皮包里了。他哪敢拿出来看呀,只用手指悄悄捏了捏,觉得有厚厚的一摞,慌忙塞进口袋里。

又是一顿丰盛的酒宴,又是迎接五一的笔会,会长副会长先后致辞敬酒,活动中心主任副主任敬酒,桌与桌之间又互相敬酒。白酒红酒啤酒轮番上阵,热闹红火,酒浪滔天。

畅放达第一次有了笔会的体验,回到宿舍带着醉意打开红包,数一数吓一跳,百元大票整整三十张,三千块钱啊!

他想施老师可能更多,因为红包上写每位的名字,书画家的重量级别是不一样的。

拜师真好。

当书画名人真好。

除却个人努力,畅放达得细细琢磨应把个人名气弄得大一些。

渐渐地,畅放达结识了媒体记者,凡采访他写他的报道、通讯或拍他的报道片的记者,他都认真地为每人画一幅山水画。

这似乎成了一种良性循环,记者越写越多,文章也越来越长,由原来的豆腐块小报道,写成了长通讯或报告文学;原来仅仅是文字报道,后来就配发画家小照和作品照片,占报纸的半个版面甚至整整一版。电视台也是一样,原来仅是口头播报,后来就有了画家的形象和画作的出现,之后就有了八分钟十分钟人物采访和专题报道,凡这种宣传力度,畅放达不但给记者们每人一幅画,还通过记者转给总编、台长、广电局长一幅较满意的山水画。

自九十年代始,平都市的大小报纸真如雨后的蘑菇一样,噌噌地不知从哪里就窜了出来,晨报、晚报、都市生活报、文化生活报、书画信息报、发展导报、家庭趣味报、文朋诗友报、健康娱乐报……不一而足,隔个十天半月,就能在某一报纸上见到有关畅放达的专题……当然,精明的畅放达也建议报纸搞了几期“著名画家施逸墨及弟子作品展“的专题,在市里产生了很大影响,既宣传了自己,师傅师兄也很满意。

短短几年时间,畅放达在社会上有了一定的影响。喜好山水画的企业家,自告奋勇给他出画册,办画展,当然,谈好条件是要收藏他十几幅相当尺码的山水画的。为了不过于显山露水,让师傅觉得他浮躁张扬,由他出面联系企业家,搞了两次颇具规模的“太岳颂·施逸墨及弟子叶之隐畅放达山水画展”也同步出了大型画册。两次画展不仅仅请来了省美协主席、副主席和全省知名画家、画评家,还请来了中国美协的主要负责人。那是一次具有很大影响的画展,省报、省电视台、中国美术报等专业报刊都进行了相关报道,从那时起“太岳画派”的名号就渐渐被圈内人们所熟悉且愈叫愈响。

当省城嘉宾纷纷离开后,畅放达以个人和施老师的身份挽留了中国美协那位主要负责人,多住几天,跑跑市内主要名胜和风景,放松几天,跑一跑,转一转,加深对平都市的印象,美协的负责人欣然答应。

施逸墨因一连几天的画展和迎来送往累倒了,畅放达就安排心细的师兄照护老师,他自己就陪同中国美协领导游山玩水,品尝北方小吃,把领导照顾得无微不至,伺候得高高兴兴。当然,这一切费用,都由举办画展的企业家来付。

畅放达是在举办画展的第一天听老师施逸墨无意地说起中国美协这位负责人的举足轻重的身份的,他主要负责新会员的审查和审批,天哪,这还了得!圈内人都知道中国美术家协会会员很难加入的,有的名画家一辈子都加入不了,一辈子都是个省级会员。中国美协会员的条件是必须有三次以上参加由中国美协举办的画展,且获三次奖;还有就是入选中国美协举办的每五年一次的画展,也需入选三次。这种条件对于一个地方上的画家,无论专业或是业余,都难乎其难,要纯粹从入选和获奖的硬条件要求,许多人一辈子也达不到。

畅放达对那位大权在握的负责人,照顾得殷勤周到,无疑已赢得了好感。可是,思虑多多的畅放达觉得根本不够,他应当给予他实质性的好处才行。

畅放达思维的触须延伸到了娇美开朗的少妇蒋惠婷身上。

蒋惠婷是畅放达一个包藏深幽的隐私,是一瓶小可示人的浓烈却令人陶醉的美酒。现在,畅放达要大着胆儿把这瓶美酒贡献给那位负责人,确切地说,是让他拥有两个晚上的陶醉时间。

蒋惠婷是个很有个性的女子,她爱畅放达,畅放达也深深喜欢她,她能愿意么?

其实,作出这个决定或者说有了这个想法的时候,他的心一阵绞痛,骂自己不是人,为了自己所谓的名分或说利益吧,什么都做得出来……痛归痛,骂归骂,这事儿还得动员小蒋去做,硬碰了不误了,大丈夫男子汉在这事儿上万万不可优柔寡断。

说起来蒋惠婷是畅放达的学妹,也毕业于市艺校,只是晚他八届也小他八岁。在校时这女孩子就是引人注目的校花,她相貌娇好,身材婀娜,性格开朗大方。因为学美术,着装也前卫大胆。这女孩却性气高傲,把多少追求者都拒之于千里。毕业那年就很难分配工作了,凭借男友父亲市政府副市长的关系,终于在既轻松又能搞专业的市群艺馆上了班,她自然嫁给了副市长的儿子。谁料结婚三年不到,副市长就因受贿罪获刑,副市长的公子即蒋惠婷的老公不仅牵涉其中,还因暗开赌场涉嫌贩毒数罪并罚判了无期……蒋惠婷像被霜打的鲜花,整整一年时间请了病假不去上班。上班之后的她像变了一个人似的,沉默寡言,性格居然有了几分孤僻,除了偶尔请教同一科室的,当然也是她科长的学兄畅放达一些国画运墨的专业问题外,就是一门心思画一些工笔画和小写意。

她最早看上的是畅放达的山水画,接触得多了,便由画及人渐渐喜欢上了畅放达,畅放达一个农家子弟的奋斗精神,畅放达对绘画事业的孜孜不倦,畅放达游刃有余的社交能力……

终于有一天,蒋惠婷要拜畅放达为师并在酒店请他喝酒。畅放达有些受宠若惊,连连说道:“好师妹哩,咱是同事,哪里敢收你为弟子,这不乱了套也乱了辈份了吗,以后咱共同学习就是了,我给我师傅施逸墨介绍,看能否收你为弟子,我是不够格的呀!”

看他慌忙紧张的样子,蒋惠婷笑了,说道:“我是老虎吗?吓成那样,施逸墨腕儿太大了,我拜不起,就拜你吧,谁让咱俩有缘分呐,同一学校毕业,又分到同一单位同一科室,又都是搞美术工作的,就拜你师兄吧,这酒你要不喝,就是看不起我。”

畅放达连连说:“平时你下班走了,我还趴在窗玻璃上看你远去的背影呢,哪敢看不起,好,这个师妹我认了。”

那天两人高兴了,就喝了一箱啤酒,畅放达借去洗手间的机会事先付了账,这让蒋惠婷不依不饶,出了酒店,借了酒劲儿,非拉着刚拜下的师兄畅放达到茶吧喝茶不可。

酒确实喝得不少,两人又很激动,谈天谈地聊书画界的许多趣事儿……他们要的是茶吧的一个单间,单间里除了有大大的茶几、茶几一边还有铺了毛毯的榻榻米,环境幽雅,气氛多少有些暧昧,霓虹灯照着两人感情丰富的脸,让人有了莫名的冲动和期盼。

“师兄,谢谢你,是你给我带来快乐,我好长时间没这样愉快了——”蒋惠婷说罢忽地就在畅放达的脸上亲了一口,畅放达先是怔了一怔,之后就伸出双臂一把将蒋惠婷揽在怀里。

蒋惠婷顺从地依偎着,闭上了一对有着长睫毛的生动妩媚的眼睛,眼角里却欢快地流出两行清泪,在畅放达强有力的搂抱之下,她喃喃地喘息着说道:“畅大哥,我给你,我愿意……”

畅放达被酒精刺激过的神经,现在又让这句话深深刺激一下,一颗心咚咚狂跳,一身肌肉微微颤抖,当他把蒋惠婷一米七零的修长身体抱放在榻榻米上的时候,他才感到那苗条身材的生动迷人和起伏有致,她瀑布一样秀美的乌发流过雪一样的脖颈,披散在玉一般光洁裸露的双肩边,她同样乌黑的质地优美的裙裾之下,包裹着怎样诱人的身体呢?畅放达一双灵巧的绘画山水的手,此手将要笨拙地揭开这个玫瑰一样的神秘……

有了第一次,就有了以后两年来的无数次的激情相约。他们悄悄地在市内大宾馆里包房,在较小的招待所里临时休息,当然也在环境好的茶吧、酒吧相会,隔一段时间也去浴园里包间洗浴,日子过得充实激越,充满刺激和兴奋。这中间,畅放达利用省美协的人际关系,给蒋惠婷解决了省美协会员的问题,又通过一家企业的赞助,当然是以畅放达的五幅六尺画作为条件,给蒋惠婷出版了精美画册,书号居然是中国美术出版社的,这让蒋惠婷对他有了感恩戴德的决心。两人感情的基础,就牢固得像夯过的地基一样。可以说,他们融洽到了无话不说,无事不商议的地步了。

当畅放达用另一种带有启发和诱导的谈心方式向蒋惠婷表达了让她伺候和陪同美协负责人一事儿的时候,蒋惠婷久久没说话,白晳明丽的一张漂亮脸蛋霎时泛了青色,她忽然说了一句“畅放达,你不是人!你为了你自己就忍心把心爱的女人送给别人吗?你个王八蛋,你这是美人计吗?”说罢呜呜地哭了起来。

畅放达吓坏了,忙给她道歉说:“婷婷,是我的不对,我急糊涂了,我自私自利,我不是人……”说急了,畅放达扬起巴掌搧自己的脸,搧出啪啪的声响。

蒋惠婷忽然抓到他那只搧打的手,把一张被泪水洇湿的脸贴过来,紧紧贴在畅放达有了红掌印子的脸上。畅放达以为这事就这样过去,心里也对自己有些不以为然,却忽然听到蒋惠婷哽咽着说:“师兄,我答应你,我一切都是为你——你,也真不容易啊。”

第二天,打扮鲜亮妩媚大方的蒋惠婷在畅放达的引领下,结识了那位负责人,陪他一同吃了晚餐,并陪他度过了两个激情的夜晚。

那年冬天,畅放达顺利地加入了中国美术家协会。

圈子里人都知道,中国美协会员的名号是响亮的,特别是基层一线的画家,拥有了这个名号,他的社会影响和画作价值自然就有了一定的提升。

在加入中国美协的次年,畅放达就被选举为平都市美协副秘书长。

畅放达曾在师傅面前举荐过蒋惠婷,看能否收她为女弟子,施逸墨平静地说,有你和之隐两个弟子,我平生就知足啦,我不是孔圣人,无需弟子三千和贤达七十的。

还是岳明伦老师告知畅放达,施逸墨是一个不事张扬、处事低调的人,收徒弟也如此。他是耳闻目睹了市内其他几位名家的收徒弟事宜的。市里不乏名家收弟子的先例,有的书画家出于多种考虑召收十余个弟子,有的甚至召收两批或三批二三十号弟子。不要光看到热闹红火被弟子们前呼后拥的一面,要知道人多心杂特别在名利面前往往弄出闹心的事情,一碗水难以端平,猜忌嫉妒,厚此薄彼,让弟子与弟子之间,师傅与弟子之间,第一批与第二批弟子间常常乌眼鸡一样产生不快;有的弟子请师傅喝酒、唱歌、洗浴、桑拿,还安排了特服,过后却在人前人后宣扬师傅如何的贪酒贪色……畅放达不知师傅是否有过这些考虑,反正他是再也不多收徒弟了。

说来也怪,自畅放达加入中国美协后,购买他画儿的人比以前多了许多,隔三差五的,有电话相约,有中间人介绍。畅放达是个灵活的人,在价格上他是能紧能松的灵性人。有公家购买了,他自然咬紧价格,一平尺一千不松口,有个人喜爱他的画儿要买了,一千块钱一个斗方他也给得。这成了一种良性循环,回头客大有人在,日子也就滋润许多,还抽空子找机会帮蒋惠婷推销一幅两幅的,两人在私下里依然如胶似漆,激情澎湃。

这一天,南方书画商人南光西找到了畅放达。

南光西是晋宝斋总经理南光北的胞弟,专做字画生意的。南光西很有几分神秘地把畅放达约到饭店包间里,酒后悄悄地告他,要他仿画一批师傅施逸墨的山水画,当然是署大画家施逸墨的名字了,他要拿到南方去销售,他有两点保证,一是保证金额让畅放达满意,二是销南方保险,绝对不会有人知晓这码事情……

畅放达一下酒醒了,那个回报他的金额,当然也是润笔费大得让他惊讶,他以现在售画儿行情,十年也挣不了这个数目。

畅放达一惊讶,酒杯掉地上摔碎了,那破碎的响声刺激他一下,下意识里连连摆手,他坚决地回绝了这事,他不可以这么做,他得对得起自己的师傅。

往事烟雾一样从眼前飘逝了。

如今,自己的恩师施逸墨早已离开平都远去京城了。在经过一番纠结犹豫矛盾和痛苦的心理争斗后,畅放达决计将这幅丈二长卷模仿下来,真迹是舍不得卖出的,仿作卖给宋官人,反正公家的事情,别人也难辩真伪,干吧,干吧,干吧!那四十三万块钱,委实在诱惑着他……

三天三夜几乎没有合眼,畅放达一头扑在仿作大画儿的谨慎细致的忙碌之中,模山范水,以师傅之丘壑林木为笔下之丘壑林木,或皴擦或渲染或留白或墨块或勾云或勾水……真正仿如此长卷,畅放达才体悟出先生风行云动、山欲成舞的强烈动势,可谓风雨飘摇,山水淋漓;大山巍峨却多变,云水则留白如带,屈曲回绕,如舞如旋……中国传统文人画的核心,外师造化,中得心源把自然山水心象化,又融入传统文人画儿的笔墨之中,先生可谓炉火纯青矣。

虽说是偷偷仿作先生的画儿,虽说有诸多的挑战等他去完成,畅放达还是切入了绘制的愉悦中,凭借先生多年的悉心指导,凭借他多年对先生笔墨的研习,凭借他本已有之的那份聪明和悟性。

第四天头上,一幅《太岳览胜图》业已完成,其惟妙惟肖形神兼备就如同克隆出来一样,连畅放达自己也惊讶不已。

之后他小心翼翼题“太岳览胜图”及年月日不多的几个字,要知道先生的字他是模仿了数年的,此时一题款识也几乎以假乱真。

畅放达的心咚咚狂跳着,一是仿作的完成使他有了莫大的成就感 ,另一个便是他将目光盯到一个紧锁的抽柜上,那里平时紧紧锁着他的一个永远的秘密,如今,随着抽柜的打开,这个永远不可告人的秘密就要派上用场了。

那是十多年前的一个下午,他在施逸墨家听师傅讲了一会儿山水画的一些理念,之后先生要他画一个斗方作为点评作品,他一人画着,师傅和师母出去到超市购物去了,斗方画完后,师傅师母仍没回来,有些好奇的畅放达便在画案下好奇地拉开一个抽屉,哦,那是一整抽屉先生的印章,名章、闲章,有大有小、有高有低、有方有圆,那大多出自本地和外地镌刻名家之手,足有两百余枚。畅放达一时看得惊讶,鬼使神差一般,内心是一股带有邪恶的念头驱使他,挑了其中两枚较大的名章和闲章,快速地装进了他的皮包里。他说不清当时为什么要那么做,没有明确目的和动机,但他控制不住自己的那一缕欲望,就那么做了,心情忐忑不安却有隐隐的兴奋刺激和满足……

难道当初说不清道不明的举动是为现在仿画师傅作品拉开的一个下意识的前奏?还是在他的潜意识里早就埋下了日后仿画的种子?如今这粒种子终于经过十多年的酝酿埋伏韬光养晦找到了适宜的水分、土壤、阳光和季节,破土而出茁壮成长了……这不是么,这两枚闲置了多年的印章如今派上了大用场!它们是否还一直被使用下去呢?

畅放达在自己仿画老师的画作上,果决地盖上老师印章的时候,他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他度过了一段艰辛的路程完成了一个大幅度的跨越。

接下来,他边用鼓风机吹拂画面,助其墨迹的速干,边用眼光细细抚摸一遍三天三夜劳作的成果。

画卷彻底干透了的时候,畅放达将其折叠起来,放进了一个印有“施逸墨翰墨”字样的大纸袋里,那是施先生的手迹,是一年前畅放达帮先生印刷的信封袋,在交于先生之前,他给自己留了一部分。

这时候手机响了,是官人宋秘书长打来的,他是来取画的,小车已朝畅放达的住宅小区驰来了。

说来也怪,自那幅长卷仿作被宋官人取走之后,畅放达收留下的施逸墨先生的那两枚印章就隔三差五派上用场了。首先是南方书画商人南光西重找到畅放达,秘密协商让他仿画一批施逸墨先生的山水,以斗方为主,最好二十到三十幅。南光西这次拿来的是数目可观的预定金,那黑色小提包里整摞儿的人民币如同一包炸药,炸开了畅放达的最后防线,如果说仿长卷给宋官人是对师傅留给他的那幅长卷不舍的话,答应南光西的请求并收下一大笔预付金后则是他彻底放下那一道最后的底线,开始大步走向画界的另一条不归之途……

这之后南光西又介绍了书画商人甲与乙,以同样的方式请畅放达仿一批施逸墨的画作,这次是一百张扇面画儿,小巧,不会轻易露出破绽,南方书画商人的精明谨慎对细节的留意无处不在。畅放达心里暗笑,他想他仿画的施逸墨的那幅丈二长卷也极少有人能辨得真假,那天宋官人看后喜悦得跳起来,钦佩到骨子里了,连连说施老的画作宝刀不老志而弥坚,简直可以称作大师喽!虽说在官场厮混,宋官人还是有一定鉴赏能力的,和书画家们也打了几十年交道,眼光的毒与辣,还是颇到位的。宋官人的一连声儿地称赞让畅放达也另一番欣喜,元气一下子就饱满了,应付南方画商的小斗方小扇面,他从内心里是不惧怯的,轻轻一笑,他接过了沉甸甸的现金。

平都市美术家协会成立三十周年的庆祝活动举办得热闹红火,名目繁多,有画展有文艺演出还有大家敏感和关注的美协的换届工作,原本是群众性的团体活动,因为宋官人的参与并且作为美协名誉主席的人选,宋官人就给这次颇具规模的活动财政拔款二十万元,这在一定意义上成了一种政府行为,要知道,宋官人已升任市委副书记,真正大权在握了。

这样的活动是要邀请远在京城的施逸墨先生的,先生不仅是全国著名书画家,还是前任市美协主席,要换届,要作为特邀嘉宾,施逸墨是必请贵宾。

换届之前,作为有了一定名气的山水画家叶之隐、畅放达都是市美协副主席的人选,只是在主席团预备会上,有人提出副主席人选中只有叶之隐尚不是中国美协会员,叶之隐的画儿是公认的好,会员一项却成了他的软肋,这事儿一时无法决定,就暂时放置下来。

施逸墨先生是大会前一天晚上到达平都市的,市美协主席岳明伦及全体副主席们,宋大官人及手下秘书长一行,当然还有施的两个得意门生叶之隐和畅放达一起到车站迎接,看到从站台走来的施逸墨先生银发飘飘,精神矍铄,一副仙风道骨的洒脱,大伙不由得鼓起掌来,宋官人赞叹,艺术使人年轻,创作使人生美丽啊!

接风酒宴设在全市最豪华的斯麦尔大酒店,酒席中间,施逸墨在接受了大伙的几番敬酒之后,回敬了大伙,他这时抑制不住内心的喜悦对大家说:“在列车快到平都市的时候,我接到了中国美协打来的电话,电话说,本届五年一度的全国美展已经揭晓,金银铜及入选奖刚刚评出来,叶之隐的六尺山水《太岳人家》荣获金奖。这次金奖全国仅有两位,真的可喜可贺,这不仅是叶之隐本人的光荣,也是咱省、咱市美术界的一大喜事啊,我建议,在座的诸位,给叶之隐敬一杯以示庆贺!”酒席上一下子沸腾了,大家都知道这个奖项的绝对权威性,全国美展,不要说获奖,就是入围,都是十分艰难的。叶之隐是继二十年前施逸墨获此金奖之后的全省当然更是全市第二位画家。这消息无疑是一颗原子弹,震荡着全省全市美术界每一位画家的心,让在座的每一位对这个平时沉默寡言内向固执且与世无争的中年人多了许多敬重与钦佩。

施逸墨破例给自己的这位大徒弟敬一杯酒,衷心祝贺一下;又给小徒弟畅放达敬一杯,也祝贺他近年来取得的明显进步和不俗成绩。

宋官人以副书记身份给叶之隐敬了一杯酒,他平时和畅放达联系很多,几乎成了哥们,对这位不哼不哈又不善交际的叶之隐敬而远之,听说他获了如此大奖,便有些刮目相看,自然也举杯相庆。

市美协主席岳明伦也对叶之隐祝贺一下,他知道叶之隐获了如此大奖,可以说摘了皇冠上的明珠了,国家会员很快会解决,市美协副主席的那个位置是理所当然应留给人家的,当下届主席,也是理直气壮的。

庆祝活动和换届大会一切都按计划进行得顺利而圆满,岳明伦连任美协主席,施逸墨和宋官人任美协名誉主席,叶之隐和畅放达新增为美协副主席,大家心情舒畅,情绪高涨,认为召开了一个和谐的大会、成功的大会、胜利的大会。

大会酒宴结束之后,宋官人热情邀请美协主席副主席一行十余人到他新近装修好的市委副书记的办公室稍坐喝茶,因为他要给每位主席赠送两桶龙井茶的,作为他这个名誉主席对大家的见面之礼。

三辆豪华轿车静悄悄朝市委大院驶去,宋官人和施逸墨、岳明伦还有企业家兼职美协副主席陈秋园乘坐一辆车子,路上,陈秋园忽然想起了什么,问施逸墨道:“施老师,是不是前一段作画儿很辛苦,我出差去了深圳、广州和厦门一带,在好多画廊都见到了您的画儿,大多是斗方和扇面的,想您这么大年纪,创作仍是那么勤奋,深为感动呢!”

“哦,是么,斗方和扇面?你在哪么多地方都见到了?”施逸墨一片疑惑,自己年事高了,没有了那么大的精力和体力,除了画一些心性之作,哪有那么大的创作量呢?

说话间小车驶进了一个浓荫覆盖环境优美的市委大院,宋官人把大家邀请到了三楼他的宽敞豪华装修一新的办公室里,早有秘书和工作人员给大家沏好了茶水。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东面雪白的墙壁上悬挂着的一幅丈二的山水《太岳览胜图》,大家都看到了,那应当是施逸墨老师的拿手作品哪,而叶之隐明白那应当是自己恩师赴京前,赠给二位弟子各一幅的长卷呀,怎么跑到宋官人办公大厅啦?叶之隐下意识地去看师弟畅放达,企图寻个究竟,只见畅放达喝过酒的脸庞此时煞白煞白……

只听宋官人说道:“施老师,还是半年前我当秘书长时,市委书记想要您一幅大山水呢,就委托了畅放达,等到拿上画儿的时候,就听说他要调动,果然,不到三月,他就调走了,这幅画呢,就悬挂在我的办公室了,还得好好谢谢施老师,画了如此大气如此精美的长卷……”

施逸墨此时也脸色泛白,他一句未吭走到近前细细看这幅签有自己大名盖有名章闲章的大画儿,看着,他的身骨抖动开来,叶之隐赶忙走到跟前扶住了老师。

叶之隐也从长卷的笔墨里看出了破绽,但是,上方的名章和闲章却分明是老师本人的,这就让这位纯粹的画家一片困惑和满腹不解了……

施逸墨看着画作,看着题识,看着印章,他早已明白过来了,只是他不愿意相信眼前的事情,不敢相信自己精心培育的弟子畅放达的作为,联想到方才陈秋园说过的深圳、广州甚至厦门一带都有他的斗方扇面的山水小幅……他感到事情不是孤立的、不是简单的,事情的复杂性,他得顺一顺,想一想。他努力转过头来想找到弟子畅放达,让他解释一下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儿?他觉得有一股疑惑和愤懑重重地挤压着他的胸,他的心,挤压着,涌动着,他终于没能控制住这些疑惑、愤懑和这几天里喝下去的酒一起汹涌澎湃地翻滚上来,他哇地喷吐出来,喷吐出来的却是红红的浓浓的血,他只觉得眼前血红一片,口腔里鼻腔里有浓浓的咸腥的味道,便失去了知觉,整个身子倒在了大弟子叶之隐的怀里……

“施老师,我的恩师啊——”

畅放达哭嚎着扑过来,同叶之隐一起紧紧抱住了施逸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