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少华
金精一峦风月
□张少华
宁都,我终于不可避免,小心翼翼地写到了她。
这些年在赣南,对于素有“文乡书国”之称的宁都,我一直有一种发乎心怀的敬仰。那里,有一串可以叫得响的当代作家的名字,他们中有我的良师益友,更有我未曾谋面却仰慕已久的文坛名宿。是他们,在文学并不显达的最近几年,把宁都历代文人视为生命的那片文化土壤,耕种得地肥草美,硕果累累。正因为如此,我勾描赣南的笔锋,往往会自觉不自觉地在贴近宁都时,有意无意地滑开。我总觉得,宁都一地的灵圣,只有在宁都文人的笔下,才能相得益彰,顾盼生辉。但是毫不遮掩地讲,这些年来,总有一个伫立翠微之峰的妙龄少女,在风涛雨韵的时候,以超凡脱俗的惊艳气概,击打着我的心灵。在我洒满月华的灵台,也总会有一个翩若惊鸿,手如柔荑,肤如凝脂,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的宁都少女领舞金精七十二峰峦。她以花为貌,以鸟为声,以月为神,以柳为态,以玉为骨,以冰雪为肌肤,更以赣南人的不屈为神韵,她叫张丽英,一个生在大汉的神奇女子。
她美得与生俱来,美得摄人心魂。
从来,美丽都是一种最具亲和力的气质元素,古典的美丽更是如此,可是在知道张丽英之前,我并不清楚地了解这一点。直到几年前的夏天,一个闷热得让人喘气不止的夜晚,当我铺开一本密密匝匝的记录宁都风雅的集子时,突然感觉像是有一阵奇异的风抚摸我,摇撼我,令我躁扰顿消。慢慢地,集子里的文字开始纷纷游走、幻化,最后在我的眼前凝结成一个又凄清又艳丽的影子,刹那间,我对美丽二字的所有疑窦都烟消云散,就像是原本一块浑圆的璞被琢成光润的玉,一切都变得那样真切自然。
仅把张丽英归结成美丽的化身是草率的,至少也是不全面的,就像我们习惯于把一个地方的人归结成某种象征性的性格一样。但问题是,我们又不能舍弃对深植于赣南人骨髓之中最高贵的那部分性格进行挖掘和总结,因为不这样做,大家就无法领会在深远的历史延续中,为什么每每在家国天下阴霾漫天的重要关头,总有无数的赣南人把滚烫的生命交付火热的炽流。看来,破译张丽英身上某些神秘的性格,可以让我们找到一条通道,而找到了这样的一条通道,就意味着坐上了一趟驶往赣南人精神殿堂的直达快车。
为了阅读的方便,我们还是大致先来了解一下这位宁都历史上记载最早的人文奇女张丽英吧。
干宝《搜神记》载:“金精金星之精也,相传汉时宁都县张姓者名金华,其女曰丽英,生禀端相,能先事言民间休咎。去县之西北十五里,有山萃,嵬然一方。年十五,入山修炼,遂得道。长沙王吴芮闻而聘焉,丽英弗许,乃升山之高处,如曰:‘山有石室,中通洞天,若能凿之,当相见也。’芮大发兵攻凿,即通,见女乘紫云在半空,语曰:‘吾为金星之精,特降治此山耳。’言讫而去。后人因名其山。”
《搜神记》所记的故事,大多云山雾罩,也难怪,要把一个个鲜活的人写成神仙,不来点玄怪就不足以传奇。这也就是修撰更为严肃的《直隶宁都州志》之所以要把张丽英收入《奇异志》的缘由。张丽英是个诗人,留诗十八章,今余其五,正有看似与长沙王吴芮有关的一首《金精歌》,其歌曰:
哀哀世事,悠悠我意,不可敌兮王威!不可夺兮予志!有莺有凤,自舞自歌。为何不去?蒙垢实多。凌云烁汉,远绝尘罗,世人之子,于我其何!石鼓石鼓,悲哉下土,自我来观,生民实苦。暂来期会,远往即乖,父兮母兮,毋伤我怀。
赣南这地方,秦汉乃至盛唐,都像是一个超然世外的高人,虽说偶尔神龙摆尾,但她那娇媚的全貌,从来就没有在史家的笔下出现过。所以,具体到张丽英的出生及羽化,相关记载皆语焉不详,都说张丽英生在汉初,应该是长沙王奉诏伐闽的那年羽化成仙。看来,要了解张丽英,还真是绕不开那位众说纷纭的长沙王吴芮,那就随便说说他吧。
长沙王吴芮(公元前241~公元前201年),今景德镇浮梁县瑶里人。有资料说,是吴王夫差的第九世孙(一说十一世)。勾践毙夫差于余杭山卑犹亭,吴国王子王孙先前已四散避难。吴亡于越,越王勾践命人斩草除根,夫差后人从安徽休宁翻过虎头山和婺源鄣公山隐匿到了浮梁的瑶里、九龙等地,得以生存。吴芮自小聪颖,加上家学厚实,很快就精通武艺兵法。生在乱世的他,18岁时拉起了一支17000多人的队伍,控制浮梁一带,势力范围北到安徽祁门,东到赣浙边界,南到福建,西到都昌鄱阳。公元前207年2月,秦始皇采纳左相李斯谏言,以稳定南方为目的,封吴芮为番君。需要说明一下,“番”字的含义就是土著种田人的意思,“君”不是指君王,意指用竹子做的束发的“冠”,所以,吴芮的番君一职,也就是一个地方自治政权的首领。不过,这也给了吴芮招兵买马,扩充队伍一个合法借口。果然,吴芮以鄱阳湖为据点,靠岸建城,清除盗匪,吞并地方武装,积极发展民生大计,开通航运,开发渔产,推广农业。他听从部下意见,起用刑徒(反抗朝廷的脸上刺了字的犯人)支持项羽,出兵横扫赣、湘、桂一带,史书上载:“番阳令吴芮,甚得江湖民心,号曰番君。布往见之,其众已数千人。番君乃以女妻之,使将其兵击秦。”一年间,吴芮不仅在鄱阳湖流域行仁政发展经济,而且势力范围扩大了数倍。公元前204年,吴芮取下长沙后,在滨临湘水的这块沃土上,建起了古城长沙。当时北方兵荒马乱,吴芮辖区相对来说平静,吸纳了大量商家南下长沙。《水经注·湘水》中说:“汉高祖五年以封吴芮为长沙王,是城即芮所筑也。”这是现有的历史文献中关于长沙城最早的,也是最权威的记载。吴芮曾被项羽封为衡山王。史载“番君吴芮率百越佐诸侯,又从入关,故立芮为衡山王,都邾”。
公元前201年,长沙王吴芮40岁,是他生命中的最后一年。40岁生日那天,他与爱妻毛苹(长沙王妃毛氏是历史上著名的女才子之一)泛舟湘江,以示庆祝。湘江,是中国境内一条最多情的河流,正所谓五盖山林密壑幽,苏仙岭云高野旷,此番江山,其妻吟咏:“上邪!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山无陵,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吟唱这样一首不朽情诗的毛氏,不久香消玉殒,而痛失爱妻的长沙王却在这时接到了进兵福建的诏令。
军令是无情的,但痛失爱妻的长沙王,心情想必十分郁闷,从湖南到福建的漫漫征程,想来也十分乏味,沿途的风光,大概也没有办法走进他黯然的双眸。队伍就在主帅这样的心情中走到了宁都。现在,该轮到张丽英出场了。
稍微停顿一下。行文至此,我觉得有关张丽英的基本情况已清晰可见,如果张丽英是在长沙王吴芮伐闽那年羽化的,假定这一前提成立,那么,她那年是15岁或者稍大点,总之不会超过20岁,这样,张丽英应该生于公元前220年左右。那么,是谁逼迫张丽英遁世而去的呢?莫非真是拜长沙王吴芮所赐?如果真是这样,就必须具备两个条件,其一是张丽英实在太美,其二是吴芮的确派遣部队去开凿了一条山道。
第一个条件不用解释,大家都知道绝世美貌对一个男人的吸引力。第二个条件怕也真的存在。时隔2000多年后,要找到确凿的证据,证明张丽英的羽化是出于长沙王吴芮的威迫是不可能的。但有一点,我们前面已经说过,公元前201年,刘邦确实曾遣吴芮平定福建,所以,作为最佳的行军路线,吴芮军团从今天的宁都县附近经瑞金进入福建就合情合理。假如吴芮没有在宁都逗留过,并且折腾出一些动静来,当时的宁都百姓不可能知道有长沙王吴芮这个人。我们读张丽英的《金精歌》,也隐约能够感到,这位宁都姑娘确实受到某种强大的压力,这种压力的真切和不可抗拒,已经让张丽英没有别的选择,惟一的选择是:离开这个人世。在张丽英的那个年代,宁都属雩都县管辖,当时的雩都县版图相当于现在安远、瑞金、会昌、石城、宁都和于都县的总和,所以雩都有“六县之母”的美誉,县治便是灌婴所筑的土城。广博的地域,松散的政府,稀少的人口是当年雩都的基本情况,也就是说,不太可能有今天的人们熟知的官府豪强对张丽英的清白构成威胁。比较有可能的威胁只能是这位长沙王吴芮。
事实上,因亡妻而郁郁寡欢的长沙王前脚刚踏进宁都地界,关于张丽英的种种传闻就接踵而来了。今天,我们已无法确知当年的吴芮知道宁都有这样一位才貌双绝的奇异女子时,内心有过怎样的波澜。但他肯定会想起亡妻毛氏。在吴芮看来,毛氏是何等的卓尔不群呀!一路上,毛氏的影子无时无刻不在吴芮那颗刚刚步入中年的心里扑腾,这时候,突然听闻有张丽英这样一位神奇女子,吴芮的内心产生“天假于我”的遐想就合情合理。
与我持同样想法的大有人在。翻阅方志艺文,比较有代表性的有魏禧,这位名满天下的散文大家屡次在诗中写到张丽英这段故事,说得比较明了的就有《金精行》:
长沙铁甲屯迳口,翠带花旌动杨柳。
玉骢斜驾七香车,路上行人尽回首。
丽英家住此村落,不爱鸳鸯爱猿鹤。
石苔为发萝为裳,日采松枝煮丹药。
鸟飞月落洞门开,平明车马争入来。
冉冉被发山峰顶,三军怅立百花台。
台上日日云波属,台下年年春草绿。
风雨夜深山洞冥,铁凿余声出空谷。
也有不信的,与魏禧同时代的林时益曾作《金精怀古》:
长沙五岭在其内,襟带湖湘控百蛮。
开国勋庸多女宠,分封茅土岂游闲。
舆图自纪金精洞,方士因传石鼓山。
高帝当年猜忌甚,将无仿佛赤松间。
大意是说,像吴芮这样的身份,该是妻妾如云,仿佛不至于为了一个山野女子而把持不住,再说分封为王,责任重大,焉有游山玩水的闲情逸致?金精洞向来都有舆图记载,张丽英的事迹多半是道家之士杜撰出来的。
此说有些道理。不过,这位林时益可能并不像魏禧似的通读史书,所以也就未必知道,长沙王吴芮确实到过宁都,而且也死在宁都。魏禧就在他的《重修金精听碑记》中说,金精洞自汉以来,一直以张丽英飞升一事胜闻天下,宁都虽然偏僻,但却因金精洞而声名大振。祭祀张丽英的仙女庙,汉魏以来都有,他一一作过考证。从唐宋两代直至明朝,历次仙女庙的兴废,都记录在本地一个叫做黎瑶的人的碑记中……
时隔2000多年,再去为这桩历史旧案下什么定论其实并无意义,对张丽英的各种传说也难以辨别真伪,但张丽英作为赣南有文字记载的本土文人,她的存在对赣南人文气质深远的影响,才是我苦苦思寻的一大命题。
仔细品读张丽英身后的赣南可以发现,这样一片幅员广阔的土地,山水流润滋养出赣江、东江两大河流,溯今至古,不知道养育了多少黎民百姓,流淌出多少缠绵不绝的赣粤诗篇。作为客家摇篮和中国最大的客家人聚居地,赣南这个以外来流民为主的多民族地区,从张丽英生活过的大汉王朝开始算起,这期间,究竟是一种怎样的人文性格,牢牢凝聚起赣南人耕读传家,看似与世无争,却无时不心系家国的集体意志?这不是凭空臆想的假命题,稍稍懂点赣南历史的人都知道,汉唐以降,撇开枝枝蔓蔓的小事情不说,每当国家到了危亡的时刻,我们总能看到在刀光剑影中,有一群属于赣南人的伟岸身躯,高举正义的大旗,为了一份正义的事业抛头颅洒热血,杀身成仁。我们不能想象,当年的文天祥如果不是恰巧身为赣州知府,是否还能在数日之内一呼百应,召集两万义勇北上勤王;我们也不能想象,上世纪发生在中国土地上的两万五千里长征,如果没有三万赣南子弟的前仆后继,中国革命的步伐,是否一如我们所见的那样刚健有力。但我们知道,赣南人在功成名就后的精神家园仍是归于平常,归于樵耕渔读。他们不像南边的福建、广东人那样,为了一份流光溢彩的人生而不倦漂泊,也不像邻近的抚州人那样学而优则仕;他们甚至从来不在下游的吉安、南昌人面前表现哪怕是丝毫的傲慢,更多的时候,他们把珍藏的最好的美酒奉给了那些远来的客人。当然,这得是赣南人把你当成朋友时,是心甘情愿的。赣南人在强权暴力面前从来就不知惧怕,即便来者是坐镇一方的长沙王吴芮。在强权暴力面前,赣南人的坚贞不屈一脉相承。岳飞的岳家军没有使赣南人屈服过,王阳明的征讨大军也是如此。反倒是孟浩然、苏东坡、周敦颐那样的文人,曾受到过赣南人发自肺腑的欢迎,赣南人追求自由与和平的奋斗也是一脉相承的。尽管在外人看来,赣南人淳厚好客得有些痴愚,勤奋朴实得几近固执,但赣南人自己知道,他们是一群散落阡陌的侠客,他们以岁月风雨为砺,以豪迈遒劲为剑,他们是自己的主人,他们的精神随时准备飞升。
从这一意义上讲,宁都仙女张丽英只是个开头。
责任编辑陈 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