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麦青
“保镖”袁品高轶事
——安源记忆
□肖麦青
刘少奇和安源矿工(油画) 作者:侯一民
A
想必此刻他正走在一片黑乎乎的土地上,脚步踉跄得似乎有点滑稽,这或许是酒的作用。但看他的表情,却是如此肃然。如同一尊武士的神像,只是身上没有刀剑。南方九月的太阳是炙人的,火一般的光泼在这块名叫安源煤矿的土地上,将洒满煤灰的路烤得发烫,仿佛要燃烧起来。
不远的地方是洗煤台,再过去,是洋炉炼焦处,这是他做工的地方。走进炼焦处的大门,他就看见了洋炉炉膛里发出的灼人火光。煤真是好东西,它燃起的烈焰就像无数恣意伸展的舌头,可以直舔到你的心窝子里去,十分燎人,也十分动人。在地底下埋藏了千年万年的黑黝黝的它们,被汉子们挖出来就变成了灼人的火。而火竟有如此大的威力,可用它推动火车这个庞然大物。自从盛宣怀在安源用机械开矿,运煤的火车就在这里常喷着热气。
他没有念过书,15岁就到了安源做事,担脚炭。那时这座煤矿才开了十多年,在湖南湖北名声很大,周围几个省的人都来这里做工赚钱。他本是湖南醴陵姚家坝人,是个穷得“叮当响”的乡下人,他跟着几个老乡来到安源谋生。不料刚来不久,就被工头无端打了一顿,打得他皮开肉绽。这一顿打,打出了他的仇恨。他于是一咬牙拜师学起了武功:“等老子学了功夫,看谁还敢欺负老子!”先是学南北少林拳法,后又学武当拳术,一连拜了三四个师父,每天挥刀弄棒,搅得灰土飞扬,昏天黑地,十八般武艺,都学了个遍。而最为精到的是他的武当拳。在武当山流传着一首《武当拳歌》:“太极真传出武当,功夫全在辨柔刚。若能悟得真妙理,强国强民亦自强。”他也是会哼唱的。
他一身功夫回到矿上,首先找到那个欺负他的工头,只是动了一个指头,就让他趴倒在地上,啃了一嘴巴的煤灰。从此,袁品高这个名字,就在矿上响了起来。过去他怕工头,现在工头怕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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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1922年的一个大热天。
他一屁股坐在炼焦炉前的一块大坑木上,痴痴看着炉子里的火在“呼呼”地蹿。他有些走神。最近,脑子里总会装进一些从没有装过的东西,让他忍不住去想,想得太阳穴发胀发痛。有两个人的影子老是钻到他的脑壳里,让他这个平日里天不怕地不怕的汉子生出一些敬意。
前些日子,他鬼使神差地走进了一间屋子。这是位于牛角坡的一间旧房子,屋外门前有一块写着“工人补习学校”的牌子。听说这个学校白天让矿工子弟读书,晚上让工人上课。矿工们不交钱就可以读书。他想这可是破天荒的奇事,哪有读书不要钱的呢?他还听说学校的教书匠和他一样也是湖南醴陵人,名叫李隆郅,是个刚刚从法国留洋回来的读书人(很多年后他才知道,他就是做了党的领导人的李立三)。
他看着书就脑壳痛。他的祖父曾经就是个教书匠,常把学生打得“哇哇”叫。他不想读,也不是怕挨打,他练得一身武功,一人可敌十拳。可他对教书的没有好印象。他来到这里是想去看看热闹,他不相信不交钱就可以进学堂。他朝教室门内探了探头,正拿着书本讲课的李先生就招了招手,他不由自主走了进去,坐在了凳子上。这一坐就改变了他的一生。
那时候是没有什么本子的,工人学生们只是用粉笔在石板上写字。当他用沾着煤灰的手在石板上写下“工人”二字时,李先生说:“工人二字,加在一起,就是一个‘天’字,你们做工的不必小看了自己,你们才是天下的主人呢!”这些话,袁品高听了很舒服。后来,李先生又讲到了几个外国人,什么马克思呀,列宁呀,一开始他只觉得好笑:“这些洋人关我们什么事?”可接着听下去,又似乎听出了味道。后来的日子,他就忍不住想去听了。这座屋子好像有种魔力粘住了他,教书先生在教他们认字时,好像总在暗示着什么。让他开始懂得了一个道理:人的命运要在自己手上握着。
不久矿上又来了一个人,一个瘦高个子的书生,也是湖南人,名叫刘少奇,一口的湘音听上去就倍感亲切。这天,书生来到洋炉炼焦处,问他:“你一个人能拢得十个人不?”他回答得也干脆利落:“冇得问题啰,还多都可以!”
于是他当上了洋炉炼焦处的工人总代表,眼珠子里开始放出异样的光。
黑黝黝的土地上悄悄发生了变化。正好又值三伏天,矿上更有一种热烘烘的味道。他发现,这些书生办的夜校,就好比烘干了一根根的湿柴,而后来成立的路矿工人俱乐部就好比把烘干的柴收拢来,这时只要有人来一点火星,就会“轰”地燃起冲天大火。
不久,矿上果然闹起了工潮,这就是后来震动了南北的安源路矿工人大罢工。一万七千多工人,说不上班就不上班,说不下井就不下井。一条横幅在黑乌乌的土地上亮了出来:“从前是牛马,现在要做人!”白布墨字,让人看了就有一股热血直往头顶上冲。
他思忖着这些读书人真不简单,不显山不露水,一呼百应,山摇地动。越发对这些书生敬重起来:自己拳打脚踢十几年,也弄不出个大动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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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许是命中注定,几天后,有一事让他“光彩”了一辈子。
俱乐部主任李立三派人来找他,要他作为工人代表刘少奇的随从去矿局公事房,和资本家谈判。说是随从,其实就是保护刘代表的侍卫,可他更喜欢用“保镖”这个称呼。
跟资方谈判,其实就是跟戒严司令谈判。工潮一起,路矿当局生怕工人闹事毁了矿山。急请了赣西镇守使署派兵护矿,9月14日的午后1时,镇守使署的军队就来到了安源,宣布将安源划为特别戒严区,设戒严司令部于矿局公事房,由赣军旅长李鸿程任戒严司令,情形很是紧张。但军队始终没敢乱动,是因为有人从中斡旋,希望不要动武,以免闹出大的乱子。
戒严司令李鸿程就在公事房里等着。但袁品高不怕,他有功夫在身上藏着,不练练还手脚发痒呢。这时的袁品高其实是满脑子的荣耀感。他虽不懂什么历史,但他听别人说过,古代皇帝出行时,刀呀枪呀什么的都不带,就带保镖。
他同刘代表将要走进的矿局公事房,是一座红墙的两层楼房,虽说只有两层,可对矿上的工人们来说,如同一座令人敬畏的大山,过身看一眼都有些胆寒。何况如今有荷枪实弹的士兵守着,齐扎扎排列在大楼上下,更容易让人发怯。他在矿上做了这么多年事,也从来没有踏上这楼台阶一步。可如今,他要跟着刘代表上去了。他把步子迈得“咚咚”响,一副气宇轩昂的样子。夜校先生不是说“工人”两个字叠起来就是一个“天”字么?眼前还有比“天”更大的东西?
这一去,他就成了安源大罢工中这桩大事的亲历者。
罢工谈判后来演绎成了一个流传很广的英雄故事。“少奇同志一身是胆”的赞誉迅速传播开来。因为,当戒严司令用威逼的口气喝令刘少奇要他叫工人复工时,刚满24岁的青年刘少奇并没有示弱。他显得从容不迫,说:“路矿两局如不答应条件,就是把我剁成肉酱也无济于事!”话语间一副凛然之气。这话,在现场的袁品高当然亲耳听到,并事后用他的嘴传播了出去。
从此,他开始敬佩这个读书人。
不久,李立三离开安源,刘少奇接任了路矿工人俱乐部主任,他更是不离刘少奇的左右。后来,他加入了社会主义青年团,第二年又经刘少奇介绍入党。其实,那时候的袁品高对共产党并没有半点认识。记得入党那天,他同九个工人一起在小洗煤台宣誓,第一次看见挂在墙上的红色党旗,瞟见旗子上画着的图案,他扭头就要走。旁人拉住他问他怎么回事。他气冲冲指着旗子说:“上面画着‘十字架’,这组织也是传基督教的,我不想参加了!”旁人一笑,指着旗子给他解释:“这是镰刀、斧头,镰刀代表农民,斧头代表工人。”可他还是不信,走近去借着微弱的灯光仔细一看,这才发现旗子上的图案确实不像“十字架”。
就这样,他一跟跟了刘少奇两年多。他亲眼看到刘少奇怎样组织工人建起了新的俱乐部大楼;亲眼看到二·七惨案后刘少奇如何运用策略,使安源红旗不倒,成为中国工运低潮时的“小莫斯科”;也亲眼看到刘少奇如何巧妙与资本家周旋,为工人争利益……
一直到刘少奇离开安源去上海工作,他才暂时结束了他的“保镖”生涯。
不久,他被党组织派到广东农民运动讲习所学习。在此期间,他曾再一次作为警卫人员陪同毛泽东、刘少奇和肖楚女去陆海丰,考察农民运动,之后又作为特派员被派往湖南搞农运。从此各奔东西,几十年里没有见到过刘少奇。
解放后,当他知道曾与自己朝夕相处的俱乐部刘主任成了国家主席时,一种自豪油然而生:
“晓不晓得,我做过刘主席的保镖!”一有机会他就忍不住想说。当然,此话一出,无人不刮目相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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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的日子,荣耀总是像光环一样环绕着他。他当上了萍乡矿务局工会副主席、安源路矿工人俱乐部主任,还成了江西省政协委员。尽管如此,他还是“上身穿黑棉衣,下身穿青布棉裤,还用带子扎了裤脚,衣服是旧的,戴个棉帽,留着光头”,一副安源老工人的本色。与众不同的是,他喜欢拄着一副木质拐杖。并非腿有什么大毛病,只是觉得拄着它看上去更精神些。那时他可是红人,到处有人邀请他去讲安源革命史,俨然一个从历史风云里走出来的英雄人物。
“我是袁品高,湖南醴陵姚家坝人,刘主席在安源闹革命,我是他的保镖……”每作报告,他总是以这样的自我介绍作为开场白。
1964年5月,是他一生都难忘的日子。他被选派去北京参加全国民兵代表大会。会议期间,他接到刘少奇办公室的通知:刘主席请他到中南海福禄居家里做客。
中南海,这地方早就如雷贯耳。“皇帝”做事的地方,一个百姓也去得?但他觉得他有资格去,他做过刘主席两年的“保镖”。
在这之前,他曾叫醴陵老家的一个读书人代写过一封信给刘主席,并恭恭敬敬地贴上邮票,小心地投进了草绿色邮筒,寄往了国务院。他想,刘主席肯定是收到了,不然怎么会记起他,还叫他去家里。
他去了才知道,中南海并不是一个海,而是叫中海和南海的两个湖泊。刘少奇居住的福禄居,就坐落在南海西侧,怀仁堂的后面。他跟着警卫人员走了一所两进小院的老式庭院,都是平房。从大门进去,转个弯就进了前院。南房也是一排平房,那是刘少奇的办公室和卧室。西厢一间较大的房子,是会议室兼会客室。听说,平时由刘少奇召集的小型会议,都在这里举行。
他忐忑不安走进了这个对他来说有些神秘的住地,走进了会客室,然后小心翼翼地坐在软软的大沙发上。
近在他咫尺的是一个国家的主席,他一个普通的老工人,就并坐在他的旁边。“新社会真是好,‘皇帝’和‘百姓’可以并排坐着讲事。”后来,回忆起这段经历他总是这样说。
几十年前在安源的事情,也就如云一般再次飘到了两个人的脑子里。讲罢工,讲俱乐部,自然讲起了俱乐部前的两棵梧桐树。“你栽的两棵梧桐树现在长得又高又大,蛮茂盛啰!”袁品高对刘少奇说。在袁品高的印象中,这两棵梧桐树就是刘少奇亲手种下的,不会是别人。
也许刘少奇并没有听清楚他说的意思,也许几十年前的事记不得那么真切,刘少奇并没有否定。
“哦?这两棵梧桐树还在呀!”刘少奇显得有点意外地应了这一句话。
袁品高的心里就是这样推断:刘主席没有说不是他种的,那就肯定是他种的!
袁品高离开北京回到安源,带回了两样东西:一是离开福禄居时,他请刘主席在自己的笔记本上题下的“坚持革命到底,为最后在全中国和全世界都实现共产主义而奋斗!”这一句话;二是带回了他的这个“推断”。他立即嘱咐纪念馆工作人员,在俱乐部旧址前的梧桐树下立一块木牌,上书“刘少奇同志当年在安源亲手栽种的梧桐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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冲天的火光,烧红了安源煤矿半边天。这是炙烤了袁品高许多年的一场灾难之火。这火烧得他心里一把一把的痛。而之前斧头砍伐梧桐树的挥舞,大树倒地的“轰隆”之声,都足以撕裂他的五脏六腑。这些日子他如同癫狂,好像是有人挖了他的祖坟。他实在想不明白,这世道怎么说变就变。
前些日子他还能对前来安源参观的人大讲刘少奇的“一身是胆”,可有一天突然来了群东北的红卫兵,要他这个老工人讲安源的历史。他讲了,当然还是讲刘少奇的故事。他讲得眉飞色舞,当然也忘不了表现他做“保镖”的得意。谁想到说着说着就传来红卫兵的一声大喝:“住口,你这个刘少奇的吹鼓手!”随后就是一阵“打倒……”的口号声。袁品高一听懵了,心想讲了十几年的刘主席,怎么今天就不让讲了?脸一时胀得发紫,气得两眼一瞪,同样对着红卫兵一声大喝:“不讲刘主席?不讲刘主席我就冇得讲!”
他于是受到了运动的冲击。两棵梧桐树成了他“文化大革命”中“刘少奇忠实走狗”的佐证。从此戴高帽、挂黑牌、游街、挨批斗……成了他生活的主要内容。造反派们还将他押到梧桐树前,强迫他看这两棵梧桐树怎样被砍断,被焚烧……
这无疑是对他精神的最大摧残。刘少奇早已成为供在他心里的“菩萨”,哪里容得他人玷污。他不懂什么政治斗争,只晓得刘少奇是个好人,也是个好官。袁品高脑子不会拐弯,他只有一根筋。他突然发力推开按着他双臂的人,发狂似地扑向正对梧桐树拉动大锯的汉子,一掌将他们打翻在地上。
可这时又有更多的人扑向了他,用麻绳将他捆了个结结实实……
随着运动的深入,他敬重的刘主席已是万劫不复。可他不甘心,别人要他批刘少奇,他不批,要他喊“打倒刘少奇”的口号,他不喊。“大丈夫以信义为重,不忠不信,何以立于天地之间。”他只信刘少奇。
虽然后来他也听别人说,这两棵梧桐树并非刘少奇亲手所种。可他不认账,他认定了是刘少奇所栽,他为梧桐树叫屈:那么好的两棵大树,说锯掉就锯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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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年后,1975年,十年动乱还没有结束,已患病多日的七十多岁的袁品高闭上了他那双不甘的眼,带着诸多的疑问走向了生命的终点。听说病中他老说胡话,而人们些许听得一点清楚的还是那句老话:“刘主席,我不讲你就冇得讲啊……”
五年后的1980年,一个洒了些阳光的日子。有好心人来到袁的墓前,从衣兜里拿出打火机,点燃了一张登载着平反刘少奇冤案消息的报纸,意在告慰这个忠实的“保镖”,为亡魂了却一桩缠绵多年的心事……
链接
中国工人运动的摇篮——安源:
1906年,安源工人参加萍(乡)浏(阳)醴(陵)起义。这是以孙中山为首的同盟会举行的第一次武装起义,为后来推翻帝制的辛亥革命进行了一次重大演习。
1921年,毛泽东来到产业工人最多最集中、且在全国社会经济政治中占有一席地位的安源考察,足迹遍布矿山处处,并深入矿井与工人促膝谈心。从此,安源工人运动翻开崭新一页,成为中国共产党领导的工人运动的策源地之一。
1922年9月,毛泽东、刘少奇、李立三组织和领导的安源路矿工人大罢工,震惊全国,为全国“绝无而仅有”的最成功范例。上世纪20年代的安源,展开了如火如荼的革命斗争,演绎出有声有色的辉煌史诗,被誉为“中国的小莫斯科”、“无产阶级的大本营”。
1927年9月初,毛泽东来到安源主持召开秋收起义军事会议。9月9日,秋收起义爆发,安源的工农武装二千余人组成工农革命军第一军第一师第二团,首先举起旗帜,奋勇投入战斗。
责任编辑陈蔚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