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一弘
满都麦是内蒙古自治区土生土长的蒙古族作家。他的小说作品内涵丰富、意蕴深厚,无论是在对民族文化优秀传统和现代创作手法的结合上,还是对小说的题材、结构的拓展上都有比较独到的创新和探索。他的作品让我们看到了蒙古民族几千年来用生命、劳动和智慧浇灌而培养成的文化传统,并将其升华到人类理性的现代高度。满都麦在其小说作品中,为我们塑造了一个个鲜活的带有草原气息的人物形象:恋人形象、母亲形象、猎人形象、狼形象……而在满都麦的作品里,守望者形象其实是最为突出的一类人物形象。不管是女性还是男性,特殊的生活环境,游牧的生活状态,传统的生活方式和思想观念,往往使这些民风淳朴生活内容相对单一的蒙古人更容易成为一个守望者。他们守望着古老民族的精神家园,守望着纯洁神圣的爱情圣地,守望着日渐贫瘠衰微的生存环境,守望着人类灵魂的净土。不管守望者守望的是什么,其目的只有一个:期盼自己守望的东西可以回归!精神世界的回归,爱情的回归,生态环境的回归,纯净灵魂的回归……
其实,“守望”这个词本身就具有一种悲剧性,必须要通过“守”和“望”才能实现的东西该是需要付出多少努力啊!一则这“守”是需要付出代价的,它需要有执着的信念,需要有坚强的意志,需要有持之以恒的精神和誓死不渝的坚贞。而这“望”也许更是遥遥无期的苦望,是目之不及的盲望,是焦急焚心的热望,甚至是盼而不得的失望。即便是能执着坚定的守望,也未必能换得守望之物的回归,这不是悲剧又是什么呢?
细读满都麦的作品,其中的守望者形象往往让我们觉得悲壮和感动。不管是体格健硕的小伙还是美丽纯朴的姑娘,不管是白发苍苍的老头儿还是软弱无助的老妪,他们的守望看似平淡无常、宠辱不惊,实则是波澜壮阔、憾人心魄的。他们有的是用毕生虔诚的祈祷守望,有的是用自己如花的青春守望,有的是用浓浓的思念守望,有的是用坚强的意志守望,还有的是用自己鲜活的生命在守望。
古希腊哲学家芝诺认为“人生的目的就在于与自然和谐相处”古老的蒙古族号称“马背上的民族”,逐水草而生的特殊生活方式使蒙古人对生态的关注比一般的农耕民族更为关切。“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不仅是对美丽辽阔的大草原的描摹,也是所有以游牧为生的牧民们最向往的理想的生存境地。牧人们对生态的保护和热爱不光是对自己聊以为生的生活资本的本能保护,也是对自然和世界神性给予的由衷敬畏和崇拜之举。随着时代的变迁,蒙古族的生活方式有了很大的改变,人们的思想观念和价值观念也发生了质的变化,蒙古族先民们古以有之的那一套保护生态环境、爱护野生动物的“清规戒律”在物质日益丰富的后工业时代发生了颠覆。于是,那些遵循古老民族传统,具有人性、理性与良知的守望者便出现了,雅玛特老人就是其中的一位。
雅玛特老人是琼古勒峡谷中唯一的住户,她与峡谷中野生的盘羊、岩羊以及自己放养的山羊、黄狗相依为命。她把放牧山羊,喂盘羊、黄羊喝水当成了自己每日必做的功课,每每饮完羊,她就会看着这些生灵静坐半晌,有时还会为它们唱起古老的蒙古族民歌。而这些草原上的生灵也像一个个听话的孩子,丰富着雅玛特孤独的生活。雅玛特老人和羊、和自然、和世界之间就像日出日落的清晨与日暮一样和谐。就是这样简单纯粹的人与动物的关系在强劲的政治风暴中也会被涂抹上别样的色彩。雅玛特在文革中被当做“山羊巴音”(富人)割了“尾巴”,戴上了“帽子”,她唯一的生活资料——几只山羊也被强行赶走,生活变得孤苦无依。而她用羊奶从小喂大的盘羊“额日和宝日”也毙命于猎人枪下,并当着她的面被开膛破肚,身首异处!五彩斑斓的和谐美景在扭曲的社会现实中幻化为灰色。当历史重新翻开新的一页的时候,这个外表如“塑像”似的老人又勃发了生命的激情,她不甘在大队里当五保户,又回到琼古勒峡谷过起了她放养山羊、饮盘羊岩羊喝水、并尽其所能帮助别人的生活。
雅玛特每日如修行般的静坐,混浊的两眼若有所思地凝望是她作为守望者最突出的表象,这个如“泥塑”般的守望者就是用她这种宠辱不惊的、习以为常的、云淡风轻的守望者姿态笑看着身边重情重义的生灵、跳梁小丑般“游手好闲”却鸡犬当道的坏人、黑白颠倒匪夷所思的世事。在雅玛特的眼中,作为低级动物的岩羊、盘羊、山羊和黄狗身上充满了浓浓的人情味和人性色彩,它们喜欢雅玛特苍老而有磁性的歌声,它们懂得人类的养育之恩,它们彬彬有礼、长幼有序,它们就像雅玛特的孩子一样生活陪伴在她的左右。倒是作为高级动物的人,让这个孤独的老人想不明白,平日里游手好闲的人如今却变的耀武扬威、不可一世;曾经的人民公仆倒被打击迫害;即便面对跪拜的请求,猎人们仍义无反顾地无情杀戮;就是她这样一个身居琼古勒峡谷深处,孤苦无依的老太婆,也会被扣上“山羊巴音”的帽子,割拥有几只山羊的“尾巴”!
对于一个习惯和野生动物共同生活的蒙古族老人来说,雅玛特唯一能做的就是默默地守望了。守望曾经的群羊绕膝,守望人和动物的和谐相处,守望正常人性的理性回归,只能这么静静地坐着、静静地守候。所幸的是雅玛特的守望是值得的,她这以不变应万变的守望方式,盼得了人性的再次回归:被扣上“坏毛色”(异己分子)帽子的生产队队长拉木官复原职,从前放养的山羊又如数回到自己的身边,那口养育了无数野生的老井安上了辘轳,而更让她兴奋的是自己这手养羊的绝活儿也派上了用场,可以助搞杂交试验的大学生们一臂之力了。她最终守得了她所深爱的羊儿狗儿的回归,也守得了人性的回归。
《老苍头》中的老苍头也是这一生态意义上的守望者,而且更为纯粹和执着。如果说雅玛特老人作为一个身处社会底层的无助的草原女性对生态的守望只是用保持蒙古族古老信念的方式被动守望的话,老苍头对和谐生态的守望可以说是一种更为积极的主动守望。
老苍头是满都麦塑造的较为神秘而神圣的一个生态守望者形象。他是巴音桑斯勒山下草原和森林的看守者,是巴音桑斯勒的守护神,而作品中与他几乎重迭着描写的老禅师的形象更使老苍头变成了神明的化身。他们斥退清朝皇帝盖建别墅的妄想,警戒猎手和贪婪者的越轨行径,守护着一方风水宝地,使之世代相衍,完好无损。但是当有一天,作为地质勘测标志的“巴掌大、红白分明的小花旗”插遍巴音桑斯勒山的时候,这位神明化身的老苍头却无奈地纵身跳入了刀削斧劈般的百丈深谷。老苍头是被代表着现代文明的“红白分明的小花旗”逼迫致死的,这里虽然没有人性恶欲、没有贪婪无忌的暴行,但却是比人的恶欲更为强大也更难阻挡的人类工业文明和物质文明的发展对生态环境的严重摧残和戕害。老苍头只能用自己的死来表达对社会现实的无奈和无望,用死这样的方式表达对于现代人文价值的不屑与不服,用最后的纵身一跳来守望自己曾经的倾心守护。
不管是雅玛特老人还是老苍头,他们用尽毕生心血守望的是花团锦簇、野生奔跑、百鸟栖息的和谐美满的生态环境,渴望回归自然并与自然万物和谐相处,这是人类健康精神生态的最根本的体现。但人类精神世界中价值取向的偏狭、情感世界的苍白、人性的扭曲变异、利益观照下的物欲膨胀都使这种守望变成了苦望甚至是奢望。虽然老苍头的执守以失败告终,最终也没有守得他所期望的和谐景象的回归,但这仅仅是守望者们的失败和悲哀吗?这应该是整个蒙古民族和整个人类的悲哀呀!
《他曾经是骑手》中的阿纳尔君应该也算是一位守望者,和前几位守望者不同的是,阿纳尔君的守望多了几分无奈少了几分偏执。阿纳尔君因善用熟牛皮条儿做各种结实耐用的牲畜的挽具,而得到大家的尊敬和爱戴。随着工业化时代的到来,古老的蒙古草原也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汽车、拖拉机、摩托车代替了曾经的骏马牲畜,电视机、电风扇成为蒙古毡包中的新宠,牧人的生活方式也逐渐偏离了原来的传统轨道。阿纳尔君在体味着现代生活带来的优越性的同时也在守望着传统的道德体系和自然诗意的回归。他的守望体现在他对象征着蒙古民族精神的骏马的挚爱和对自己拿手本领近乎固执的坚守。当阿纳尔君意识到无法阻止历史发展的车轮时,他没有偏执地固守传统的生活方式和沉溺于对往事的追念,而是理性地努力寻找着传统和现实的重建之路,从现实立场出发去守望传统文化的回归。
满都麦作品中守望者们的“守望”不同于塞林格《麦田里的守望者》中的“守望”,在这儿,守望是一种道义;不同于陆游“南望王师又一年”中的“守望”,在这儿,守望是一种责任;也不同于元稹“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中的“守望”,在这儿,守望是一种姿态。满都麦作品中的守望者们守望的往往是兼具了这种种守望特征为一体的多元而复杂的“守望”工程。这工程由此及彼或由彼牵此,很是繁复。
在满都麦的爱情故事里,花好月圆、长相厮守的大团圆的结局如凤毛麟角,倒是生离死别、阴阳相隔、遗憾终生的结果俯首即是。这样的故事情节势必会造就痴情等候、苦苦执守的爱情守望者。
《巅峰顶上有情歌》中的呼和宝日是满都麦作品中以纯粹的守望者形象出现的第一人。呼和宝日本是一个热爱劳动,追求进步,努力学习科学文化知识,并用所学知识服务于家乡建设的现代蒙古族小伙儿。在一次走敖特尔的时候遇到了一位热情好客、干活泼辣、善解人意的美丽姑娘,与之相知相恋许下终身。但特殊的政治环境却使这两个相爱的人咫尺天涯。遭到迫害的呼和宝日逃进深山野岭寄居在巅峰顶上,与猎狗为伴、与盘羊为友,整日凝望着姑娘所在地方的那座突兀的主峰,唱着自己相思的情歌。呼和宝日不是不信守诺言的人,而是无力信守诺言,不管他们爱得有多深、爱得有多真挚,强大的政治因素最终成为他难以逾越的鸿沟。在巅峰顶上,他向盘羊诉说他的思念之情,向猎狗倾诉他的相思之苦。他对爱情的苦苦守望只有在这倾诉中才能得到丝毫的慰藉。在这里,满都麦给我们塑造了一个正值壮年却形单影只的孤独的守望者。他用歌声表达他的思念,也用歌声表达他的愤懑。歌声应该是唱给美好生活的赞歌,是发自内心的歌颂,是心底流淌的欢乐,但这歌声在此情此景下由呼和宝日唱出来却让人听得潸然泪下,这是怎样纠结的内心挣扎啊!
《马嘶·狗吠·人泣》中的嘎慕刺,也是这样一位爱情守望者,所不同的是,嘎慕刺拓展了守望的内容,将对忠贞爱情的守望衍生为对和谐生态的守望;将对死者的守护变为对生者的保护;将对美好爱情回归的夙愿转变为对善良人性回归的期盼。嘎慕刺为了守护未婚妻孥玛的殉情圣地,自觉承担起了守护白桦林、守护森林里的一切生灵的重任,每天骑着玉点枣骝马,领着两条孪生的猎狗巡逻在白桦林周围,从一个小伙子变成了一个白头老翁。他被牧民们奉为翁衮敖包的守护神。当屡屡受阻的森林盗伐者不能得偿所愿的时候,他们由最初对森林的破坏转变为对嘎慕刺老人丧心病狂的恶意报复,他们恣意地放火烧掉了人类和动物们赖以生存的森林和草原,烧毁了嘎慕刺守护一生的心灵净土。在邪恶人性的追逼下,心灰意冷的嘎慕刺老人带着他的爱犬与宝马决然地走进烈焰冲天的火海,用葬身火海这样的方式捍卫了一个守望者最后的尊严。在熊熊燃烧的烈火中,这个翁衮敖包的守护神最终被人性的恶欲吞噬贻尽。嘎慕刺老人一生的忠贞守望,在人类日益膨胀的物欲和残酷的现实面前化为泡影,这不仅是一种神明的隐退,也象征一个人与自然和睦相处的时代的结束。人性的恶欲不仅消灭了森林和草原,也消灭了人类最为纯洁美好的爱情和人类灵魂深处最起码的良知和善意。残酷的现实面前我们欲哭无泪……
《圣火》中的“我”应该算是最为典型的一个爱情守望者。“我”用一个女子如花的一生守望着一个男人、一句誓言、一场爱情。看似行云流水、云淡风轻,却是憾人骨髓、让人动容。《巅峰顶上有情歌》和《在那遥远的草地》中的两位美丽的蒙古族姑娘,在短暂地品尝了爱情的甜果之后,因为那场人性被极端扭曲的历史风暴,她们也只能黯然地加入到这守望者的行列,用无尽的回忆填补思念的空白。《三重祈祷》中的苏尼特一生命运多舛,她的一生几乎就是一个纯粹的守望者的一生。年幼的时候为守望亲情付出了自己处子的贞操,年轻的时候为守望爱情不得不周旋于两个男人之间,年老的时候为守望儿子的回归经受着精神的无情拷问,最后只能在现实的绝境和自身深深地忏悔与祈祷中悲凉谢幕。在这些守望者的守望世界里,守望的方式各异,表象不同,但却有着同样的动机:希望自己的守望可以变为现实——自己深爱的那个他赫然出现,抚慰自己多年的苦守,共同承担起生活的重担,为自己撑起一片爱的蓝天,共度日后美好的时光。这些爱的守望者们事实上比任何类型的守望者更为悲壮和苍凉,生态的守望者们可以付诸行动,精神的守望者们可以付诸期盼,而爱的守望者们却只能依靠对爱执着的信念,忍受相思的煎熬,用生命苦苦地守候。这样的守候放在广阔无边、人烟稀少的大草原上,放在居无定所的生活现实中,放在民族传统伦理道德相对宽松的社会环境里,这种守候就变得尤为难能可贵。
守望和谐生态的回归,守望美满爱情的回归,守望善良人性的回归,这不仅是守望者们的终极理想,也是满都麦和我们所有人类的殷殷期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