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季 玲
牵手忆石魂逸神凝于甘肃
文/季 玲
西出兰州二、三百里的样子,有片一望无垠的戈壁滩。当地人称之为大滩。大滩历来是风儿追逐打闹的场所。在风儿们戏耍下,满地滚跑的石头,大块变成小块,小块变为尘埃。若风儿们野性稍有不羁,滩上便尘沙飞起,形成蔽日遮天的沙尘暴。每年的夏季是风儿们的休眠期。2009年8月底,我来到这里感受了风息的平缓。
清晨,远方的太阳把温暖从茫原与苍穹的缝隙中送到人间。我萎缩在车内,望着窗外那奇异的风光。其实;无论任何人,也无论他身材高低,只要有勇气把脚落在这里的任何一个地方,太阳都会殷勤地做他的光冕,以衬托他的神奇和伟大。
对能在恶劣生存环境下长居的人们,我总是要赞叹的。我也常赞叹我的老公。他出生在这里,青少年的大部分时光在这里度过。这方天地造就了他吃苦耐劳、坚韧不拔的品质。他不止一次和我说起他在家乡时,村里发生的故事。早年作为村里少数受过高中教育的人才,他被村里推提为青年突击队队长予以重用。他和村里的年轻人凭着一腔热血,发奋要改变家乡穷面貌。国家的大力支持更增添了他们战天斗地的决心。啃干粮、住地窟,满世界翻土刨坑,并种入全国各地捐赠来的成麻袋成麻袋的树种、草籽。他们想,老天无雨,大伙的汗水汇到一起也能浇绿一片森林。可悲的是春天拼命播种的希望,秋来收获的仍然是苍凉与荒芜,在那些风扫地、月当灯的日子里,老公刻苦学习,最终金榜题名。毕业后成为一名石油工作者。由于工作认真负责,又勤于钻研技术,被企业评为专家。我们的生活过得幸福美满。作为妻子,有时会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咱现在也是专家夫人了,老公你挺能干的嘛!有一次老公回答我说;我能干什么?家乡人比我能吃苦多了也比我能干多了。我打断说,推行四个现代化建设,你寄钱给他们买拖拉机,他们搞科学种田你又寄钱让他们买资料、搞试验。你还出学费鼓励家乡的孩子受教育,你做得够可以了。老公对我说;前不久小弟来信说,家里又研究出新的种粮方法,在大滩上开荒,播种后再压上一层碎石子,石子可以防止土壤水分蒸发,顶着压力长出来的庄稼苗又粗又壮,抗风力强。烈日暴晒时,石下的土壤仍然保持湿润。常年干旱的大滩只要有一年丰收就够吃三年的。老公还说他在家时,人们那时是憨干、蛮干。现在的人就智慧多了,从石缝里收粮食的方法是了解自然顺乎规律之举。
几条灰褐色的山脉,如庄子笔下鲲鹏鸟急速着陆之爪,骨质铮铮、刚劲有力。我乘坐的汽车奔驰在鹏爪之间,车尾紧随着的是黄风浊浪。望着远滩上那片片明显人工整理过的石头滩,我不再恐惧,因为我知道石头下面埋藏着当地人嘴里嚎出憧憬未来的信天游,家家锅里筋道滑溜的揪面片和孩子们身上的新衣裳!突然有人要求司机在前面的石堆旁停车,有人称那石堆为敖包,有人称之为祈愿台。据说在空旷的地方魂灵来去无阻。若人许个愿拾块石头置于上面,很容易得到魂灵的帮助而如愿以偿。于是,我置石合掌祈福;这里年年风调雨顺!人民幸福安康。
汽车继续向西北行驶,沿途的山体也由原来的条状,转为龙盘虎踞之势。在山与山之间形成了横七竖八及树杈状的山沟沟。其中有一条地势相对平坦宽阔的沟里,马蜂窝似的挤满了居民的住房,他们蚁工般穿梭在房屋间的巷道里。司机介绍说,这里是古浪县干城乡,干城原来的地名是干柴沟,干柴沟东北角有座黄土山,半山腰处有座娘娘庙,此山便得名娘娘山。庙的东边有座烈士纪念碑,碑文记载了民国二十五年,中国工农红军第四方面军与国民党手下马匪,在此发生一场激烈的战斗。
正是午时,毒辣的太阳挤出了贮藏在汗腺里的所有的水分,恨不得把皮下脂肪里的油脂也挤了出来。如芒的紫外线折磨得人身体发软,头晕眼花。我咬牙坚持向山顶爬去。一块云朵飘来,气温陡降。如此大的温差不禁令人打起寒战。我纵身跳入当年红军战士挖筑的战壕。仿佛凛冽的寒风夹杂着子弹,飞速从头顶、耳旁、身边,嗖!嗖!掠过。眼前也涌现出红军战士青筋凸起、英勇杀敌的场面。当地老人们说;他们的前辈描述过,红军从温暖的南方在寒冷的季节来到这里时,曾多次被土匪骚扰的居民听说来了当兵的,吓得都躲进了山里。有一胆大者回到村里看到红军衣着单薄,却坚持不拿群众一针一线。非常感动,便口口相传红军是爱民军队,是帮穷人打土匪的好军队,渐渐地有人主动拿出家里的东西送给红军,他们还赶制羊毛毡送到红军战士手里。得到毛毡的战士,在毡中间挖洞套在头上,拔把枯草拧成绳系在腰间以抵风寒。此时国民党土匪一方面掠夺百姓,一方面得到了美帝国主义洋枪洋炮的大力支持,力量悬殊的情况下,红四军西过古浪人员损半,干城娘娘山之战打得更是艰难。紧急关头,有位名叫何永生的当地青年,带路使红军离开了干柴沟翻过横梁山,最后这支部队进入祁连山深处。
红军撤离时,情况紧急,迫不得已将四十多名重伤员安藏在山脚下党姓人家的后墙与山壁的夹缝中,终被马匪搜出全部杀害。烈士的鲜血流在了娘娘山,染红了干柴沟。伟人毛泽东在文章中曾有这样一句话: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我似乎明白了,为什么清灰的天际处,那整齐排列着深灰色的山体逶迤着庄严、肃穆和悲壮。
我的婆家在大鱼沟。以前从干城到大鱼沟坡上梁下,曲曲弯弯的山路要走两个多小时。现在劈山开路了,乘车只需十来分钟就可到达。大鱼沟村的村口有一口石井。井口附近铺有用来防滑的大大小小的石头。还有一个供牲口饮水用的长方形石槽。朝暮之时,井边是村里最热闹的地方。许多人会牵着牲口来拉水或饮牲口。性格开朗的成年男女还会开上几句玩笑,逗逗俏。
太阳渐渐升起,戴着圆型重色眼镜的老汉们,会一字排开,蹲靠在村口那户人家高大黄土院墙的墙根儿,抱着孙儿,抽着旱烟、晒着太阳、聊着天……
夕阳西下时,身着深色大襟衣,头戴同色布圆帽的大娘、大嫂立在自家门口眺望山梁,巴望山道上那些劳作归来的人儿。只要进入大鱼沟,时间上我能很清晰地感知太阳和月亮的轮回,却很难意识到山外今昔是何年。村里三姑六大爷,每次看到我的到来都会提高嗓音亲热地招呼;“是何家的河南媳妇回来了吗?是牛娃的洋媳妇子回来了吗?”牛娃是我老公的乳名。我也会提起嗓门回答:“是我!大爷你身体好啊!大嫂你还那么年轻!”虽然回来多次,亲戚里道的辈分排行始终没搞清楚过,乡亲们也不计较我凭感觉对他们的胡乱称谓。只要听到我回应,他们就又高兴地亲近我:“牛娃当大官了吧?人家是国家的人嘛!没时间回来 ……你又一个人回来了? 这何家上辈子积的啥德哟!后人咋就这好呢?娶你这城里洋媳妇,也不嫌弃咱山里人还这么孝顺……”快腿的村娃们也会喜鹊般跑去报信。婆婆总是急忙换上我给买的对襟衣服,喜盈盈走出院子来迎我。
婆婆是典型的中国传统女性。历来做事保守低调。自我带婆婆出几次山后,便被村里人列为时尚老太太了。她也越来越难以按捺自己,自信与骄傲总是在不经意间显露出来。我此次到来,没能得到婆婆接迎。推开院门看到公爹蹲在院里屋檐下抽旱烟 。弟媳妇晶晶正端着一箩筐什么东西向厨房走去。我和儿子走进堂屋,只见凳子上、炕沿上坐满了人。人人低着头无言语,屋里很静。婆婆闭着眼睛躺在床上。大家看到我们欠身、点头、眼神交流表示与我们招呼。我来到炕头,婆婆睁开眼睛,虚弱无力地问:回来啦?我点头答:嗯!我把你大孙子也带回来了。牛娃去了国外,一时半会回不来。婆婆:“哦!”接着她用眼睛寻找孙子。儿子很懂事地凑过去在奶奶脸上亲了一下。婆婆露出满意的笑容。这时二姑子带着她四岁的孙女也从外地赶来。一进门她就哭,她孙女见她哭便也哇的一声大哭起来。我阻止道:“哭啥?谁吃五谷不生病?别哭!”一旁的大姑子长叹了一口气。屋内气氛令人窒息。 我说;妈,你可真会吓人,看你把大家都吓得跑来了! 婆婆说:“我也急啊!都躺了好多日子了,也不见好转!”我说:“我们可是说好的,你都帮弟媳妇们带了那么多孩子,我就生这么一个儿子还是你的长孙你都没帮着带,你说好要帮我带孙子的,你不能说话不算话,若这么就死了我跟你没完。”婆婆懂我的意思,她以苦笑作答。屋内的气氛随之缓解了一些。婆婆以虚弱的声音嘱咐弟媳:“给你大嫂做饭吧!她走那么远的路辛苦了。”她又叮咛道:“做香点,我也想吃。”弟媳马上回答:“好,我这就去做。”我要洗涮也就跟着弟媳出了堂屋。弟媳悄悄跟我说妈几天没吃了,今天见你来,高兴得自己要吃……说完她走进了厨房。我想哭。以前这个时候都是婆婆踮着小脚、晃着身体忙着为我做饭的。我搓了把毛巾捂在脸上,再也忍不住哭了起来。 儿子用手抚摸着我的背安慰我道:“妈,别这样!奶奶不会死的。”晚上,我主动要求和婆婆睡在一个炕上。长期没和婆婆生活在一起,这次回来也是真想尽份孝心。另外婆婆得病期间都是弟媳炕头炕尾照顾,这几天家里人多,她每天每顿做了二十多口人的饭,真是受累,很想替替手让她休息休息。
这两天汽车换火车,火车换汽车从平原来到海拔较高的山区,有些高山反应的我头重身子沉,婆婆起夜我还是坚持着爬了起来。扛着、抱着、搂着,各种方式用尽可婆婆还是感觉不舒服,接触她身体任何部位她都喊疼。看到婆婆痛苦的样子我束手无策,还是弟媳跑来解了围。等她给婆婆全部擦洗干净,屋里还是有很重的味道。 弟媳对我说:妈已经十多天没大便过,这下拉空了,应该可以睡个好觉,你还是去别的房间睡觉吧!
第二天,天没亮我就起来和弟媳一起拉水、扫院子、进厨房忙活。我们边干活儿边唠家常:
“晶晶(弟媳)在你身上看到咱妈的影子,吃苦、耐劳、孝顺。你可是咱妈的真传啊!”
“我怎么能和妈比?妈是全村公认孝顺公婆的好媳妇……村里倒是常有人夸你。说你到底是读书识字的人,懂事理。”
“我有什么好夸的?我能做的只是寄钱回来,而且钱也屈指可数!你常年和公婆住一起,孝行付出无可估量,还是你孝!”
这几日,婆婆的病情似乎有了好转。我多次想看家谱未能看到,我又要求二叔子带我看家谱。天黑时,二叔子带我去何氏家谱存放的人家,点香、上供请出家谱。在翻阅家谱时,我惊奇地发现,家谱上详细记载了带领红军过横梁山的何永生竟是我们的三爷。家谱中还记载了一个事件也很令我震撼。说是有一次马匪把何家人全部抓到村里的城内(古时富人家用围墙圈起的大院)准备杀害,面对灭门之灾 何家有一老者悲痛万分,痛哭流涕,因天寒涕泪成冰,和老者捆在一起的儿子见状就用舌头融化并舔净老者的脸上的污物。此行使不少在场土匪受了感动,有一小土匪头子说:“ 孝心感动天!杀孝子将来遭报应。”马匪放弃了杀何家的行动。
什么样的人是文化人?什么样的人是懂事理的人?总以为在校学历是证明文化和达理的唯一指标。婆婆和弟媳大字不识,却也能做到切身行孝,我认为她们实属达理之人。他们世袭身传的孝文化已是融入血液凝入骨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