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先生

2011-08-15 00:46熊福根
创作评谭 2011年2期
关键词:草滩副班长生产队

□熊福根

小先生

□熊福根

那年我14岁,初中毕业,到了去农村“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的年龄。县知青办把我下放到离县城15公里远的一个生产大队去插队。父母却不同意,执意要叫我回老家的生产队。他们的意思是,老家人熟地熟,是块“热土”,怎么说也比人生地不熟要好得多。于是县里就把我的“下放知青”改为“回乡知青”。后来我才知道,“下放知青”是政府安排去的,是有安置费、有一年的口粮、有招工回城指标等待遇的;而“回乡知青”则是属于没有人叫你到农村去,是你自找、自愿回到乡下去,就完全没有“下放知青”这种待遇的。“下放”与“回乡”有着本质的区别的。这件事,就这么轻而易举地改变了,造成了我在农村一呆就是7年。

我老家那个生产队队长是个四十来岁的汉子,按辈分,我该叫他爷。他念过高小,在村里是个“高级知识分子”,我回到老家的第二天,他就对我说,开春后,你到大队的小学去教书,当“赤脚老师”去吧。

“赤脚老师”是当时对农村小学教师一种特称,是指这些老师只在生产队拿工分,农闲教书,农忙下田干活。农村不拿工资的医生就叫“赤脚医生”。这是当时的一种普遍现象。

学堂就在村口的大柿树下的祠堂里,不大,五个班,一百七八十个学生,都是附近几个村的,先生也是由几个村里派。一个年级一个班,一个老师带一个班,所有的学科大包干。由于我是城里来的,学历“最高”,我就带毕业班五年级。当老师是一件非常痛苦的事。至少我当时是这样认为的。农村的孩子上学晚,有的孩子在八九岁才启蒙,留上一两级,十五六岁还在读五年级;女孩子更要命,要先帮着父母把弟妹带大才上学,五年级班上超过17岁的女生就有四个。全班学生往我这个先生面前一站,个头高出十公分的比比皆是。更令人头痛的是,按辈分来讲,学生中有不少是我该叫“爷”、“叔”、“姑”辈的长辈。开学后的第一节课,我对学生讲:“以后上课时,我说上课,起立。大家就站起来,齐声说:老师好。”当时就有一个学生坐着傲声傲气地说:“孙子呀,你说错了。你该跪着说上课,然后说爷爷叔叔姑姑们好。我们呢,就懒得站起来。知道吗?”当时我就给憋得说不出话来,半天才说:“那就免了吧。”没想到学生中又有人说话了:“这才像个听话的好侄儿。”差点没把人给气晕过去。磕磕碰碰地把课上完,下课,走出教室,麻烦又来了,几个爷、叔围上来,非要我脱了裤子,让他们看看裤裆里的小鸡鸡有半寸长吗?长毛了没有?我一下子脸就红了,坚决不干。没想到他们一拥而上,三下五除二的就把我的裤子给扒了。一阵大笑后,长辈们谈长论短声不绝于耳,就连那些姑们也笑,笑了说还没有蚕蛹长呢。

我是抱着裤子哭着跑回办公室的,其他的几个赤脚老师见状,又是一阵哄堂大笑!

我又哭着去找当队长的爷。爷说,谁闹事就揍谁,爷给你撑腰!得了队长的“尚方宝剑”,我有了三分底气。第二天,我手执粗大的教鞭,几乎可以说是杀气腾腾地走进教室的。可一抬眼看见那些“人高马大”的爷、叔、姑们,原先的三分底气顷刻间就荡然无存了,教鞭也藏在身后,断然不敢拿出来。倒是有一个爷看见了,说,孙子吔,你想打爷?你打得过爷吗?你打不过的话,就不要来惹爷,听话。这句话给了我一个启发,假如我在班上选出几个能打、打得赢的学生来当班干部,那这个班岂不就天下太平?我陡然间就兴奋起来,当即就在班上宣布,明天上午选班干部,到河边的草滩上打架,男生中的第一名当班长;女生中的第一名当副班长;第二名学习委员;第三名……以此类推。

第二天的河边草滩上可以说是热闹非凡,几乎所有的学生家长都来了(后来才听说那天队长特意放了半天假)。我把学生分为两组,男生一组,女生一组,采用淘汰赛,谁最后赢,谁就是正、副班长。我把口哨一吹,正式开打。哨音一落,草滩上便打成一团,哭声、喊声、啦啦队的助威声、赢家家长得意的夸奖声、输家家长的怒骂声响成一片……

40年后的今天,每当我看到学校里组织孩子沐浴着阳光,在城郊的绿草地上野炊、做游戏时,我的眼前就会浮现当年草地上的那场“战斗”,本能地就会去反思自己,当初怎么会出了个那样荒唐的主意?要是把人打坏了,那我要承担怎样的责任?我不禁为当时的“荒唐”而后怕。然而,我的这种担心在当时来说,纯属多余。一是因为当时人们都去造反,去武斗,去夺权,去打“大仗”了,谁还顾得上你这个“山高皇帝远”的边远乡村?二是家长们非常支持这件事。在当时的农村,基本上都是以宗族、家族、拳头的强悍与否而决定其在村里的小社会地位的。所以,当家长们得知学校里要以“打架”输赢来决定由谁来当“官”(只要带了个“长”字的就是官)时,他们亢奋起来,鼓励孩子“参战”,并且下“死命令”,要用拳头打出一个“长”来。所以,在后来的“比赛”中,赢了的学生家长兴高采烈,自豪骄傲;而输了的学生家长谁也不怪,只骂自己的孩子“吃了没屌用”、“爹妈白给你两只手了”,骂得兴起,扬胳膊抬腿,给孩子来几下。还不解气的,回家接着再揍。

选举结果出来了,那位块头最大的爷当了班长,一位发育得很好的姑当了副班长,其余的各有人选。打那以后,班上的课堂纪律非常好,大家都很用心听讲,作业也保证会完成,谁也不敢调皮捣蛋、拖欠作业,唯恐班干部的拳头找到自己头上来“开荤”。我的小学基本知识很扎实,有了好的班级纪律,自然就教得认真。在当年暑假前的毕业考试中,我们村小的毕业班考试成绩在全公社名列第二,仅次于中心小学。为此我受到了表彰,公社革委会主任给我发的奖,我记得是一套《毛泽东选集》外带一支钢笔。

第二三学年我如法炮制我的“创新成果”,屡试不爽,效果奇佳。

1971年的春天开学前,公社派人来总结我的教学经验。当来人问我是怎样抓班级纪律、怎样抓教学质量时,已有两年教学经验却没有政治经验的我如实介绍了我“以打架选班干部”、“班干部用拳头管班级”的做法。结果来人大跌眼镜,拂袖而去。

几天后的一个上午,公社又派人来调查我“组织贫下中农后代互相打斗、摧残后一代”的犯罪事实,并责成我写出深刻检讨。这个调查组刚走,县里教育系统造反派的一个调查组又来了,来调查我“不抓阶级斗争,片面抓教学质量,走白专道路”的错误,也责成我写出深刻检讨。他们都留下一句话:视检讨是否深刻,再决定处理结果。同时写两份检讨,对当时只有16岁的我很难,那日子真是不好过。第一份检讨比较好写,只要写自己“阶级斗争观念淡薄”、“缺少对贫下中农的感情”,然后怎么怎么犯下严重错误,一下就通过了。第二个检讨写不出,也实在不愿写,总觉得自己没错,教贫下中农的后代学好文化,掌握知识错在哪里?想不通。结果就没写好。结果我就被“清除”出了教育队伍,回生产队下大田干活去了。

10年后的那个秋天,这是所有学校开学的时候。其时,我进城参加工作已有好几年了。那天,有人到车间来告诉我,说有几个老乡在传达室等我。我跑到传达室一看,天哪,竟然是我在乡下教过的四个学生!原来,他们读完中学后在村里干了几年农活,恢复高考后,相继考取了我所在城市的一所师范大学。这些都曾经是我的学生啊,他们都比我这个曾经所谓的老师强得多啊!当时我那激动的心情,从来没有过的成就感,简直没法描述!眼前极自然地就浮现起当年村后河滩上的“战火硝烟”的情景,于是就问,你们还记得在草滩上的“选举”吗?大家就笑,笑过之后,还是那位爷说,熊老师呀,要不是你当年“方法对头”,“措施得力”,“认真教学”,我们哪会那么用功?自然就不会有今天了。

我哑然失笑……

责任编辑 陈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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