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贵彬
雨落屋檐,拨弄心弦,似有无边的感怀。青苔堆垒的瓦片上,缭绕着轻纱似的水汽,仿佛一些蒙尘的生活片段,在雨季里纷扰、连缀、蒸腾,明明灭灭,飘渺如烟。当喧哗四起,雨势渐隆,漫卷的水帘垂下来,把滂沱的雨隔在窗外,锁一屋子湿漉漉的心事。
那个夏天,悬泉飞瀑般的雨相继而来,几乎没有喘息。空荡的我守着老屋,看庭前水起水落,漫漶成一片水渍濡染的湿,心里找不到安放干爽的角落。雨水荡涤着一切:檐下的金银花被撕扯得支离破碎,马齿苋菜花被流水收掩了一地彩锦。还听到一声脆响,湿重的雨水压断了合欢树的一根枝桠,断裂的声响冲撞而来,仿佛来自我身体里的某个部位。那时,我形销骨瘦,满面倦尘,多像一只远行失伴的归鸟,抚摸着被风雨摧断的一双羽翼,在旧巢里无助的哀鸣。
母亲说:“雨停下来的时候,你就出去走走!”语气颤抖得近乎哀求,眼睛中泛着湿润的泪光。她渴盼着雨季的结束,医生说,只有在雨季的尽头,我才能彻底恢复生命的元气,像鸟一样翕动着双翼,再次踏上远飞的征程。
就想起远方的萍,想她如瀑的黑发在风中招展成流水的风韵,想她婀娜的身姿穿行在我视野的巷道里,有着阳光的明媚或幽兰的芬芳。她清亮的笑声,犹如明澈的心湖上溅起的几朵水花,是不着俗尘的清纯,轻扣心扉,让快乐随着城市的夜幕徐徐地降临。
手挽着手去马颊河畔看落日。那时,白河如链,落日熔金,天边的云朵如山峦一样地连绵起伏,渐被涂成嫣红的霞彩,似萍不染自红的唇,有着水蛭样清晰、对称的纹理,给人以浮想联翩的遐想。近岸,芦苇青葱,如矛挺立,穿水裂波,孤芳倒影流连在水天之间,一如萍高挑、骨感的身段,给人以临水照影般的魅惑。不是邪念,是一份冰清玉洁的美,在一颗心的跃动下,对另一颗心的捕获和牵引。
我说:“你多像一棵清绝的芦苇!”说这话的时候,萍正望着残阳铺射的水面,水光辉映中,呈现着一剪迷人的侧影。悬垂的鼻子勾勒出恰到好处的弧线,长发高挽,露出颀长的粉颈,青丝盘绕至头顶,用簪斜斜地别住,有古典的风雅。她说:“是吗?”转过脸,一双火辣辣的眼睛望过来,充满柔柔的媚,现代气息立时驱走了古典,给人以时空交叠的错愕。“是这样吗?”她一边说着,一边轻舒玉臂,自下而上合拢,至一定角度收住,像极了张着的两片芦叶;脚尖芭蕾舞演员似地翘起,整个身体有凌空欲飞的悬浮感,身材愈发显得亭亭玉立;脸上却收敛了一贯活泼、率真的气息,呈现着清俊、冷凝的神色。少顷,自己亦忍不住笑弯了腰,直至笑出眼泪,绯红的潮韵一直燃烧到后颈。
母亲说:“雨已经停了,你该出去走走!”她的话把我从一种耽溺的回忆中拽出来,让我在浮想的画面中与萍有了短暂的告别,就像电影的胶片,突然间被剪辑得失去了连贯。
我走出去,沿着一条湿软的沙土路走向村外的槐林。在村口,在槐林的边缘,我习惯性地回头看了一眼,却见母亲仍站在门口,就像目送我每一次远行,久久地倚门而望。
林中阴翳,枝叶蔽天,遍地艾蒿,蝉鸣燥耳。一条羊肠野径于林深处飘闪如带,杂花侵漫,矮树纵横,不知名的小鸟突从草间跃起,吓人一跳。水洼闪着银光,泥土与植物的气息融在一起,清新沁人。林外,青纱帐蓬勃地铺向天边,满渠的雨水翻滚着浑浊的浪花。我熟悉槐林里的每一株树,每一片草,每一道沟坎,就像我熟悉自己童年的足迹。
一个人默默地走着,叶茎上的雨珠像滴滴情泪,打湿了小腿,也潮润了内心,对萍的怀想便再次降临。那时,在城市的边缘,在马颊河岸边的树林里,人们经常看到我与萍并肩散步的身影,他们每一个羡慕的眼神,都增加着我们快乐的深度。她长长的裙摆,在夜风里如六月的碧荷,摇曳生姿。她说,她喜欢我写给她的情书,每一篇都是一颗滚烫的心;她说,她喜欢我的文字,或有着汹涌的激情,或布满了淡淡的惆怅。说着说着,不知什么时候,她已把俊俏的脸温存在我的胸前,静美得就像一只耍赖的羔羊。时间仿佛凝滞不动,或跨越千年,就想这样,两颗年轻骚动的心贴在一起,伴着共同律动的心跳,一直到天老地荒。
那些日子,我与萍活在童话般的二人世界里,几乎不着人间烟尘。可是“东风恶,欢情薄”,一场无端风雨,我们浪漫的爱恋便一池萍碎。
连着几天,听不见萍的笑声,重重心事压抑着她活泼的天性。散步时,她攥疼了我的手,满手的汗,生怕一松开我会跑掉。一个又一个愁肠百结的日子在晨昏中挨过。那个傍晚,我知她有话要说。黑色的云片,像一群乌鸦从天边飞掠而来,漫过头顶。她说:“父亲在他的交际范围里,已经为我找到了门当户对的幸福,我不从,但他已强行为我办理了调动手续。”她眼睛望着别处,声音磕磕绊绊地让我有些陌生。我知,她是下了很大的决心才说出这番话。我长久地无语,人生的航船仿佛在江心断缆崩舟。她突然扭过头,那样悲情地看着我,眼睛中泅着两汪闪闪的泪。
分手的那个夜晚,她的身子在不停地颤栗,热泪大片大片地打湿了我的衣衫,有透心的冷。她说:“每次约会都是你看着我来,这最后一次,就让我看着你走!”当我背转的身影,亦步亦趋地消失在迷茫的夜色,我听到了萍长长的抽噎,也听到了自己内心断裂的那声脆响。仿佛瞬间,夏雷轰鸣,雨季降临,滂沱的水声冲刷着人生的河床,青春的光彩黯然失色,所有的一切都浸泡在漫长的雨季里。
萍依依不舍地离去,带走的不知是悲伤还是欢乐,多年之后,是否还有人记起一个叫萍的女子,记着这座城市里一位匆匆的过客。我记着,而且铭心刻骨。没有恨,那个年龄我们还不懂得握住命运,萍所给予我的,远远大于我所给予她的一切。
那个夏天我大病一场,在故乡的老屋里,母亲像喂养婴儿一样呵护着我。雨总是一场接着一场,透明的液体注入我的静脉,滴滴嗒嗒,一如母亲总也擦不干的眼睛。整个雨季,我内心充满了绵延的负罪感,面对深受煎熬的母亲,我从情伤的泥沼再次跌入负罪的深潭。
整个夏天,雨住的时候,我就徜徉在那片槐林里。看长吟的鸣蝉,想它们在泥土里蛰居经年、破土而出,只是为了一个季节的歌唱。看一棵被暴风摧断的树,在伤口处再次吐出铿锵的绿色,只是为了让生长从头再来。我沉湎于这样的遐想,因为这是大自然的喁喁私语,充满了神明和启示的力量。
槐林灵秀的气脉,与一份无私的母爱交汇在一起,让我渐渐恢复了生命的元气。在那个雨季的边缘,潦水退尽,碧空如洗,万物都在一个酝酿的季节里走向了成熟。
在雨季的尽头,一个新的节气正在开始。在母亲迢长的目光里,我再次踏上远行的征途,像一棵乡下的庄稼,我在梦结束的地方,又开始了从容的生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