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疑——一则寓言

靳娟娟 (云南艺术学院戏剧学院 云南 昆明 650101)

观看汪遵熹导演的话剧《怀疑》，就像看一则寓言故事，舞台上的故事很简单，但是整部戏却像一个魔法袋子，里面的东西却掏不尽，说不完。这部话剧既让我看见了很多生活现象，又让我发现了生活中坚守的某些信条的意义，比如怀疑和信仰，比如如何不盲从，比如仁爱等等。这部戏到结尾观众不知道什么是真实，一切不确定，一切值得怀疑，一切又皆有可能。这样充满戏剧魅力的话剧我还是第一次看到，问题不在于戏剧冲突有多强烈，场面有多壮观，而在于它本身带来的思考，这是一部以寓言结构的戏剧，它的编剧约翰•帕特里克•尚利在这部剧本的副标题上就赫然写着“一则寓言”。

寓言是文学作品的一种体裁，常带有讽刺或劝戒的性质，用假托的故事或拟人手法说明某个道理或教训。这是我们印象中寓言的概念。但是尚利却在一幕幕普通日常生活场景中，向我们展示了一个非常简单的曾经真实发生的故事：1964年，纽约一个天主教教会学校里，校长阿洛西斯修女怀疑神父布兰登•弗林对一个黑人学生唐纳有不轨行为。阿洛西斯仅凭着自己的怀疑，在没有任何证据的情况下，义无反顾地投入了追查真相的行动之中，不顾一切地展开了一系列维护教堂圣洁的行动，然而她掌握的全部证据却是一个名叫詹姆斯的修女含糊不清的观察和她自己内心的猜测。最后，阿洛西斯修女为了捍卫自己的“怀疑”而不惜采取一切手段，哪怕是“离上帝远一点儿”。她的怀疑变成了一股势头猛烈的洪流，席卷全剧，于是便开始了她和弗林神父之间针锋相对胜负难分的信念之争。编剧借这个故事来寓意什么呢？事实上这个大的寓言故事中还套着两则小寓言，它们对构成整个戏剧结构意义重大。

故事里的故事一：“一艘货船沉入了大海，船上的海员都淹死了。只有这个水手活了下来。他用船上的几根圆木做了个筏子，然后按照海上的规矩，他驾着筏子望着天空中的星座往家乡的方向漂流。他精疲力竭，睡着了。乌云滚动着遮住了天空。在随后的二十个夜晚，他在茫茫的大海上漂流，看不到星星。他相信自己漂流的方向但无法确定。日复一日，他由于发热口渴饥寒交迫而日益衰弱，他开始怀疑了。他选择的方向正确吗？他仍然漂流在去往家乡的路上吗？或者他已可怕地迷失而注定在海上死去？无从知晓。那众星闪烁的指引——难道只是他在绝境中的想象吗？或者他已见过了神灵，现在只须执著于它而无需更多的安慰？这是他前路不明的海上航行中的困境。”1这是剧中的第一场，弗林神父在布道时讲的一则寓言故事。当看到神父站在舞台中央的十字架前，面对观众讲这则寓言布道的时候，观众是不是在不知不觉中被裹挟了进去？是的，观众不仅是作为教徒被裹挟进去虔诚的被布道，更重要的是“前路不明的困境”此时困扰着观众，他们生活中的很多迷茫移情到戏剧中来，机智的尚利利用“移情”死死的抓住了观众，让他们在剧场屏住呼吸任由演员“摆布”。每个观众的境遇是不同的，观众想到哪里，戏剧的力量就能到达那里。因此，从一开始，这就决定了《怀疑》的结局不可能是一个走向。

故事里的故事二：一个妇人正对她朋友说一个她不甚了解的男人的流言蜚语。那天夜里她做了个梦。一只巨大的手出现在她的头顶，并指着她。她立刻被一阵负罪感压倒。第二天她去教堂忏悔。接待她的是教区的老主持奥鲁克神父告诉她做了错事，并责备她是个无知、缺乏教养的女人，无中生有地中伤她的邻居，随意诋毁别人的名誉，她应当为此羞愧痛心。于是，那妇人说她悔过了并请求宽恕。奥鲁克却要她回家，把一个枕头到搬到屋顶，用刀把枕头割开。那妇人便遵照老人的话做了之后回到教堂。神父问结果如何？妇人回答：“羽毛飘向四处”，老人却要她回去把随风飘走的每一片羽毛捡回来，可那是办不到的，因为根本不知道它们飘在哪里，风把它们吹得到处都是。这就是流言蜚语。这则寓言还是由弗林神父布道时讲述的。这则寓言故事不仅是强制性的裹挟住了观众当教徒，还强有力的裹挟住了观众的“同情”，让观众相信弗林神父真的是被无端攻击的流言蜚语所害。这则寓言在整部戏中是一个重大的转折，让观众从相信阿洛西斯修女的有某种迹象似乎可以证明弗林神父的罪证中逃离，于是观众中发生了分歧，有些继续支持修女，有些相信神父，还有些观众谁也不相信，都值得怀疑，这是一个很有趣的现象。原来，高明的戏剧也可以不需要外在的冲突和情节而做到非常有戏。

这两则小寓言在剧中不仅是结构戏剧，它的单独存在也有很多真理和价值，细细品味，每则寓言的意义都直逼人的生存处境，拷问人的心灵。而两则套在剧中的寓言，又和整部戏一起组成的“一则寓言”，却显示了种种多义性，不确定性。因为《怀疑》中的人物纠葛和矛盾冲突超越了故事的层面，在不经意中，触及到了信仰、怀疑，直指当代人的生存境遇和精神困境——我们生活在暧昧不明的、不确定的氛围之中，我们何去何从？当信仰开始迷失的艰难时刻，我们如何重新找回我们的精神家园？我们不知道。前路如何，我们也不知道。导演汪遵熹准确地把握了这部充满了悖论的戏剧。他以简洁的风格和极大的同情心处理此剧，在对每个人物进行冷静剖析的同时，又倾注了巨大的同情。在导演的处理下，剧情推进得简洁有力，冷酷无情。修女和神父之间当面对质、对抗：调查真相的行为向前推进，但真相却总是模糊不清，难以触及。直到戏剧的结尾，也没有明确的结论，在这场惊心动魄的角逐中，没有胜与负，没有对与错，正如该剧一直存在的进退两难的困境。这是现代人的处境，其实每个人心中都在这样或那样的纠结拧巴着，因此《怀疑》不仅如剧作家所说是“一则寓言”，更是由剧作内部的多则寓言结构成的一部寓言话剧。

很多人都说，寓言是一个魔袋，袋子很小，却能从里面取出很多东西来，甚至能取出比袋子大的多的东西。看来，尚利以寓言结构戏剧的编剧手法的确很高明，很多社会敏感问题或者说意识形态不开放不敢触碰的问题以后我们可以通过寓言的方式去表现，尚利为我们的戏剧提供了一个非常好的创作思路。寓言是一座独特的桥梁，通过它，可以从复杂走向简单，又可以从单纯走向丰富，在这座桥梁上来回走几遍，我们既看见了五光十色的生活现象，又发现了生活的多种内在意义。这是《怀疑》给我的启发。

《怀疑》一剧还让我想起了德国的物理学宗师海森堡和他创立的“不确定性原理”，他的“不确定性原理”使拉普拉斯科学理论，即一个完全宿命论的宇宙模型的梦想寿终正寝，从物理学、化学和生物学延伸到哲学、人类意识、社会秩序、宗教行为和艺术活动的各个方面，我不知道剧作家尚利是否也受到了海森堡的影响，因为他的《怀疑》处处表现了生活存在太多的“不确定性”。然而，在这个充满“不确定”的时代，这个面对“不确定”麻木的时代，我们太需要“怀疑”了，尚利把这种理性的怀疑和探索称之为“激情的运行”2，但是怀疑是一把双刃剑，如何“怀疑”却是剧作家在这则寓言中给我们时代提出的真正命题。《怀疑》的寓言很美，美在简洁，美在深蕴，美在多义。

注释：

1.约翰•P•尚利著，胡开奇译.怀疑.百度文库，http://wenku.baidu.com/view/2e95a83143323968011c9266.html.

2.胡开奇，怀疑与信仰，读览天下http://www.dooland.com/magazine/article_81184.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