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康的诗
父亲说,他喜欢绿和阳光
沉默的父亲很少说话,就像
一块煤很少说话。父亲只是
一个普通的煤矿工,一块普通的煤
他每天要在八百米深的矿井里
忍住大口呼吸,在氧气不足的井底
抡起铁锤和铲子,向黑色突围
他的皮肤里已经嵌入煤块的黑
他的伤疤里还残留着煤块的痛
父亲走在车站和街头,他偶尔也去
邮局和理发店,也进馆子要三两白酒
尽管每次出门前洗了又洗,他始终
洗不掉一个煤矿工固有的命运
我常常看见父亲一个人坐在黄昏的山头
和那些刚刚掏出来的煤块坐在一起
父亲只说,在矿井里呆的时间越久
就越是想念,地面上的绿和阳光
在煤矿,在远离故土的异乡
大多是些来自五湖四海的汉子
他们的生活里,没有华丽的宴请
也没有某某明星的大型演唱会
陪伴他们的,是矿井里越来越深的黑
是几个人合租的房子里
散发出来的烟味儿,汗味儿,脚臭味儿
不上班的时候就三五成群聚在一起
玩玩扑克,或是下下象棋
他们用这样的方式把生活里的
空白和寂寞一并覆盖
要是遇到逢年过节,或者发了工资
他们也简单地买瓶白酒庆祝
酒兴正浓,就有人说起家乡
今年的雨水,有人说到庄稼和孩子
昏暗的灯光里,鼾声四起。他们
偶尔也在梦里粗鲁地说起女人
我不喜欢有风的日子,我怕
一阵从南到北的风,腰肢一扭
就把我单薄的父亲,刮到脚手架边
只要起风,多数的时候就会有雨
更多的时候,父亲就会无处可归
风吹散了父亲刚刚倒出来的水泥
风又把水泥吹到老板身上,吹到父亲眼里
这可恶的风,就这样白白吹走
父亲的半斤汗水。风,吹来暮色和寒意
风吹着,父亲就开始想家,想远方的儿子
时间比陷入泥淖还要缓慢
没有电视和空调,甚至没有一张
舒适的床,用来安放父亲疲惫的心
他想着他的儿子,一个在延安,一个在重庆
在广播里听到与这两个城市有关的讯息
他都会忐忑不安,彻夜无眠,直到风止
我不喜欢有风的日子,风是父亲的苦难
我怕什么时候风一吹,就把我的父亲
从这个世界,吹到另一个世界
看到父亲
我看见我的父亲,他总是一个人
点一支烟常常把手指烧疼
他的烟头在深夜里一闪又一闪
最后还是灭了,地上的烟蒂异常孤寂
在开往远方的列车上。我看见父亲
他被安置在一个座位上,身材矮小,两眼深邃
他的行李简单,不带水果,不装饮料
身边的蛇皮袋里躺着横七竖八的锅碗瓢盆
我回头。在建工地,高高的铁手架上
我的父亲比一只鸟还要小,静止空中,双手粗糙。
衣服把汗水和泥浆绑在他腰间
他吃饭用大碗,吃饭不洗手,蹲在工地边
还有很多我不知道的父亲,比如
在地球心脏掏过煤的父亲,受过伤的父亲
比如很少洗头喜欢喝酒,宽厚仁慈的父亲
他们把我的父亲叫做建筑工煤矿工也叫做民工
河流和飞鸟一起奔跑,庄稼和季节
一起奔跑。娃娃们和时间一起奔跑
跑着跑着,娃娃们就跑赢了时间
一步跨到中年。他们跑出故乡,背起故乡奔跑
他们背起故乡的籍贯,姓氏和年龄奔跑
他们背起隐藏在方言里的欲望奔跑
奔跑在远方,奔跑在别处,奔跑在车站和街头
他们奔跑,我的故乡就奔跑
父老乡亲也在奔跑,只是有的人
跑慢了一步,就被故乡的黄土蒙住了脸
只是有的人跑慢了一步,就一生内疚
风一吹,蚂蚱就跳到
正在扬花吐穗的稻子上
紧接着稻子就黄了。先是几株
是一片片黄的稻子,再就是
山沟沟里被感染着的稻子
所有的稻子羞涩起来,低着头
稻子黄了。乡村热闹起来
那些汉子们,和看家
的媳妇们都没得清闲
就连躲在树上的麻雀
也叽叽喳喳。老黄牛们还能
在田间地头啃点青草
娃娃们追着跑着,尾随大人
暮色暗下来,娃娃们还没尽兴呢
可是稻子黄了。娃娃们盘算着
稻子一黄,再过几天就要开学了
【杨康:1988年生,陕西汉中人。诗歌作品散见《诗刊》《诗选刊》《绿风》《中国诗歌》《中国铁路文艺》等文学刊物。首届“包商银行杯”全国高校文学作品征集诗歌一等奖得主,并在《人民文学》等主办的大赛中获奖。曾主编某诗歌民刊。现就读重庆理工大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