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 瑛
在中国当代文学史上,有一些深谙世道艰难的作家,以自己切身的体会,用诗歌的形式,生动地把自己身处时代的样态和体验表达出来,逼真细致,精练传神,堪称历经苦难写诗史的典范之作。七言古诗《甲子感怀》,即是此类范例。作者胡絜青(1905-2001),北京人,著名画家,诗人。笔名燕崖,胡春,号洁清,著名作家老舍先生夫人。20世纪30年代,胡絜青毕业于北京师范大学国文系,自幼酷爱文艺,嗜书画,画作深受汪采白、杨仲子等著名画家的影响。胡本人亦曾于1950年正式拜师于大画家齐白石先生门下。这首创作于1984年(此时诗人年已古稀,年近八旬)的诗歌《甲子感怀》,虽系她画完《丹柿园》的题画之作,但质朴无华的语言,亲切深挚的人生体验,具有很强的感人的力量。
开篇“谙苦尝辛八十年,此身难寻一日安”,出语直截了当,又非同寻常,是全诗的总领和关键性语句,准确地概括了诗人自己人生八十载的真实感受:“谙苦尝辛”,难寻安宁。“谙”、“尝”均为动词, “谙”字在语义层面上很有几个含义,如“熟悉、知道”、 “经历、经受” 和“熟记、背诵”,但我们取“亲身领受”似更显合适。而在“尝”的多个含义中,此处也应该将其讲成“经历、经受”。含义相近的两词连用,起到一种反复强调的作用,意谓已经饱尝了人生的苦难,很难一一具体细数。因为于诗人自身,漫漫人生历程,未尝不是长期生活在艰辛和苦难中,并不断地在担惊受怕中忍受煎熬。此即诗中“难寻一日安”之谓也。接下来的第三、四两句,即“齐鲁年年惊鼙鼓,巴蜀夜夜对愁眠”,便表达出在兵荒马乱的战争岁月,诗人愁寐连连,人生少有安宁、安顿的苦痛。这两句,可以说是对前面“谙苦尝辛”的首次印证和阐述。“齐鲁”和“巴蜀”两词,是作者以曾经居住过的地名来指代在那里栖身的两段时期。前者是在1930年到1937年12号,此处现已改成新街五十八号)。当时诗人的丈夫老舍先生应邀在齐鲁大学任教,担任该校国学研究所主任。“巴蜀”一词所指时间,即1943年底到1950年3月,胡絜青一家六口居住在重庆北碚。在这期间,中国一直处于军阀混战和日寇的铁蹄践踏之下,国内烽烟四起,炮火连天,到处都是为躲避战乱而四散逃离的人们。所以诗人云之以“年年惊鼙鼓”和“夜夜对愁眠”。在创作上,此两语是以写实的手法,勾勒出当时的人们,是处于怎样的战争苦难和恐怖担忧之中。而且,该联又形成工稳的对仗,活画出其时偌大的一个中国,没有方寸之地可以安歇,没有片刻之时能够安宁的情形!“鼙鼓”,即战争的鼓声。本系古代军队打仗时所专用的乐器,一般用来指代战争。《周礼·春官》:“掌鼙鼓缦乐”, 即此之谓也。而白居易《长恨歌》中“渔阳鼙鼓动地来,惊破霓裳羽衣曲”,也是用 “鼙鼓”来指代战争的。而“对愁眠”一词,则自然是化用了唐朝诗人张继《枫桥夜泊》中“江枫渔火对愁眠”的诗,不过用法稍有差异。在唐人张继那里,“对愁眠”是因为羁旅行役之愁,而这里则是由于战争给人们带来的动荡不安所导致的忧愁。试想想,在外敌压境,国残家破,战争连绵不断的情况下,任何人想要“不愁” 又如何可能?因此我们说这两句是20世纪上半叶中国时局形势的如实写照,一点都不为过。
诗歌五六句“几度团圆聚又散,何处居停是桃源”,着眼点虽在自己个人小家,但同时也抒发了当时天底下所有人的感慨。“几度团圆聚又散”,系指因为战争乱离,诗人一家只在1943年底和1950年3月,得以有机会团聚。两次具体的聚会时间,第一次是1943年12月,诗人携一家几口,历经千难万险,到达重庆北碚,一家人终于得以团聚 ;第二次全家的见面,是1950年3月,在她携子女从重庆北碚回到北京以后 。因为这两次相聚后又都很快分离,所以作者云其是“聚又散”。 而后面“何处居停是桃源”一语,既发自诗人内心,又是如实描绘。当时,抗战刚刚结束,国内二次革命战争的烽烟又起,人们处于战争的威胁和恐怖之下,社会形势特别动荡不安,许多人四处逃窜,流离失所,无家可归。人们极度渴望过上安稳、宁静的日子而不可得。所以“何处居停”,便表达出人们的期待是“桃源望断无觅处”后的万分失望!因为尽管在陶渊明笔下,晋朝武陵人的桃源梦再难遇,但此人也能于偶然间得以一进桃花源中,被那里的人“设酒做食”款待,过上几天好日子。可处于二十世纪四五十年代的中国人呢,他们在连年战争不断的情况下,何敢奢望有当年武陵捕鱼人那样的好梦?这里,就让人不由想起当年作家叶圣陶所作的《潘先生在难中》一文,虽然小说有夸张和讽喻的成分在里边,但也多少真实刻画出在战乱的年代里,许多人(包括知识分子)在战争的逼迫下,四散奔走逃难的可怜情形。假如将此两句所抒发的渴望安居、家人团聚的深层感慨与杜甫诗“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春望》)相比,无不使人叹服二者的异曲同工之妙。事实上这一联,作者仍是在写人生的折磨苦困和安宁的“难寻”!
有了上述两处对现实“苦”、“辛”的描写,已经足以使人沉重得喘不过气来。但诗人的笔触并未就此打住,反而更深一层地去描写属于自己的不幸和遭遇:“伤心京华太平水,湖底竭时泪不干。”意即京华太平湖浩荡的湖水是她永远的心痛,眼泪会因之而长流不竭,即使那里湖水干涸,自己泪水也仍会流淌不止!太平湖是北京旧城墙西北角的一个湖泊,故址在今德胜门豁口外,距西直门大街西北角的观音庵很近(该湖20世纪70年代因修建地铁而被填平,现成了地铁车辆的停车场)。作为亡故夫君老舍投湖自尽的太平湖,也自然是诗人和丈夫缱绻深情的永断之所!“冠盖满京华,斯人独憔悴”,试想诗人和丈夫两人,在世道流离之时,他们夫妻伉俪情深,却难以团聚;国家解放、一家人稍稍安稳妥当之时,彼此又阴阳陌路,永远不再声息相通!“山无陵,江水为绝,冬雷震震夏雨雪,……乃敢与君绝”,由于丈夫的不辞而别,先她而去,诗人故会“湖底竭时”也“泪不干”!此处诗人以诗明志,既坚信自己丈夫品格的光明磊落,不会是当时有些人所谓的“自绝于人民”,心中期盼丈夫之死终有真相大白于天下的时候,同时又表明自己对爱情和丈夫的忠贞不渝!
读及此,人们便忍不住要问,是什么造成了诗人如此深重的苦难和不幸?作为其夫君的老舍先生,不是在1949年12月9日回到国内以后,感觉所到之处,都像“家一般的温暖”(老舍《由三藩市到天津》)吗?造成老舍之死的原因何在?接下来的“形骸千锤瘦骨在,家国百炼矢志坚”两句,便似从正面对此作了回答。当时,除了像诗人夫君那样的已逝者,那些尚且活着的知识分子,不也在筋骨和肉体上都遭到了“千锤百炼”?想到1966年“文化大革命”爆发之后,更多知识分子在惨遭打击、迫害之后与世诀别,而诗人能够承受住那么大的苦难坚持活下来,未尝不是十足意义上的“谙苦尝辛”!
正因为有上述种种让人永志难忘的苦难考验,所以在诗的后面部分,我们读来更加动容。在经历了各种遭遇和苦难后,她依然“瘦骨犹在”,而国家在风云诡谲之后,也同样能够“矢志犹坚”!两者都没有被种种不幸和灾难击倒,让人感到欣慰。这种欣慰,使我们不由得联想起20世纪另一位著名的“七月派”诗人胡风。作为早在1929年,就已在日本参加共产党的这样一位著名诗人,其从1955年直到逝世前经历的坎坷不幸,与诗人胡絜青此诗中言及的一切,何其相似乃尔!他们都怀着一颗赤诚之心,满怀着国家社会一天天变好的美好期待,诚诚恳恳地在自己的岗位上工作。但突变的政治风云和革命风暴,让他们都跌到了人生的低谷,甚至惨遭不幸。老舍在1966年8月23日的批斗中被打得遍体鳞伤,浑身是血;胡风则从1955年开始,就被关进了秦城监狱,终年与世隔绝,不见阳光,直到生命去世前的第八年。更让人感到悲怆和不解的是,老舍在投湖自尽的前一天里,还捧着毛主席诗词,在认认真真、手不释卷地阅读(据胡絜青的回忆);胡风在漫长的监狱生涯中,则始终坚信自己会被组织理解和认可,直到后来他明白了真相,才发疯而死。我们说,胡风和老舍,他们都属于诗人作家群里极其坦诚、少谙世故的那一类,其对国家和民族的未来,抱着何等美好的憧憬!两人的这种结局,谁都没有想到。试想想,当初老舍风风火火地于1950年从美国赶回来,能在很短时间内就创作出大量让人民喜欢的成就很高的艺术佳作,其希望本身就在于让那个曾经破旧不堪的国家,早日从以往的创伤里挣脱出来,变得更加美好!而胡风一辈子都是“那样执著,那样热情”,在“始终朝着生命的目标追求” ,其彰显出来的内心世界,又何尝不是充满着赤诚和单纯!谁料政治的不测风云和人生的诡谲变幻,最终跟他们二人开了一个极大极大的玩笑,使其成为20世纪后半期,作家诗人遭际最为不幸的典型案例。不过,稍微不同的是,在老舍的作品里,人们能够读到解放前国家残破的悲惨和辛酸,解放后人民当家做主的欣喜自豪,鲜有他自身的预言;但在胡风的创作里,除了和老舍同样的关注外,更有诗人对自身命运的一种写照,一种近似于“诗谶”的那样直觉——中年后命运的多舛,即那首有名的写于20世纪30年代中期的《兄弟,我们走吧,这是一天中最好的时候》一诗。我们不管其有没有一种预言般的创作,但两位作家在他们人生的盛年遭遇了一个作家最为悲哀之事(一个被长期关押,一个被投湖自尽)却是不争的事实。我认为,诗人但丁在《净界》中的那两句诗,即“谁知道哪一面有较平坦的山坡,可以不用双翼而攀登上去么?我跑到一个沼泽里面,芦苇和泥绊住我,我跌倒了,我看见我的血在地上流成一个湖”可用来作他们人生命运的极好比拟。如果说“平坦的山坡”是他们人生的理想,那么,那“绊人的芦苇和泥”不就是其人生的磕碰?而“那沼泽”,既可以说是人生的泥淖,更可以说是二十世纪六七十年代,我们国家政治风云突变和时局大动荡的不安环境!尤其是“血流成的湖”,不也同样可以象征当时绝大多数文化人普遍可悲的最终结局?好在苦难总有结束的时候,作为诗人的胡絜青能够有亲笔书写这一切的一天,但老舍和胡风等不到了,这又不得不让我们更深有感喟!
故而在《甲子感怀》的后面,诗人没有再去着笔于苦难了。而是说随着时间的流逝,诗人曾经经受的苦痛和创伤,似乎在慢慢成为过去。在一种看似充满乐观的叙怀中(所谓“绕膝儿孙”),诗人云自己年事已高,只能策杖而走,享受耄耋之年的一点温馨。但即便如此,诗人说她亦未敢稍稍“有闲暇之心”!因为自己内心有着那难以忘怀的惦念和眷挂,心中期望能够在“一庭好花”、 “半窗月明”之际,画出画稿和写出好诗来报答“舍予”。这样写,一方面,显示出作者超越了相思之苦(仍对亡夫的人品赞颂有加),另一方面,也流露自己对夫君不变的深情和真挚。最后“雨后青山格外蓝”一句,则似在告慰经过动荡、饱经世道乱离之苦的人们,一定要加倍珍惜来之不易的“青山”和天空的 “格外湛蓝”。于表面上写景中,熔铸了自己无限的感慨和情致。字里行间流露出来的人生哲思和家国感慨,无不令我们深思。
作为简短的一首题画诗,诗人却在寥寥百余字的尺幅之内,为我们勾勒出了在整个20世纪中,以诗人自身为代表的中国知识分子,他们一生中经过了怎样的艰难坎坷和政治风雨。也描画了在将近一百年的人生历程中,以胡絜青和老舍等人为代表的“铁肩担道义,妙手著文章”的那一代知识分子们,在时代风雨和局势变幻的洗礼中,在怎样执著地永远怀揣家国之忧和人生追求。全篇读来给人以浓厚的历史沧桑感。其尤难能可贵之处,是作者以她自身的暮年之境来写人生的颠沛流离,富含深刻的时代意蕴和人生思索。表面上写个人自身,实则写我们整个国家的遭际和命运,兼具了咏怀诗和咏史诗的双重特质。对20世纪整整一代报国知识分子的人生悲剧,进行了淋漓尽致的生动再现。全诗虽系其一家“谙苦尝辛”的艰难历程的局部描写,却让我们看出整个国家尤其是绝大多数知识分子人生的实际遭遇和缩影。言辞简练精要,意蕴深远,堪称以诗证史的典范之作,值得人们细细品读和研究。
附录:
甲子感怀
胡絜青
谙苦尝辛八十年,此身难寻一日安。
齐鲁年年惊鼙鼓,巴蜀夜夜对愁眠。
几度团圆聚又散,何处居停是桃源。
伤心京华太平水,湖底竭时泪不干。
形骸千锤瘦骨在,家国百炼矢志坚。
绕膝儿孙知自立,策杖老妪未敢闲。
一庭好花添画稿,半窗月明照诗篇。
留得洁品答舍予,雨后青山别样蓝。
注释:
①见胡絜青题字,郝长海、吴怀斌编《老舍年谱》,黄山书社,1988年9月第1版,第88页。
②见胡絜青题字,郝长海、吴怀斌编《老舍年谱》,黄山书社,1988年9月第1版,第109页。
③温儒敏:《中国现代文学批评史》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3年10月第1版,第248页。